第31章
願不願意和想不想,在很多時候是兩回事。
顯然,月皊并沒有想到這一層。她暈乎乎地擡着臉,擰眉望着江厭辭。
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傻乎乎仰臉盯着江厭辭瞧。她趕忙收回視線,一聲不吭地低着頭。
其實她很想說——她還是不懂。
江厭辭走到衣櫃前,收拾裏面的衣物。他将東西都收拾好了,那邊令松也将馬車準備妥當。
這一回,江厭辭倒是沒坐在車前,而是陪月皊坐在車廂裏。
月皊悄悄往一側挪了挪,稍微離江厭辭遠一點。江厭辭自然知曉,只是裝作沒看見罷了。
馬車先穿梭在鬧市,人來人往,令松駕車的速度并不快。街道的喧嚣斷斷續續傳進車廂。月皊偏着頭,一側額角抵在車牖,默默聽着外面的熱鬧。
後來馬車駛出鬧市,窗外的聲響便沒了,車廂裏逐漸變得安靜下來。
月皊的目光不由慢慢移走,落在江厭辭身上。自兩人上了馬車,這樣長的時間了,他似乎就沒有動過,身姿挺拔地端坐着。
月皊忽然想起小時候,阿娘教導她人行立坐卧都要端正。她拉着阿娘的手撒嬌,将額頭枕在阿娘的胳膊上搪塞:“可是廿廿就喜歡軟乎乎靠着阿娘呀!”
阿娘摸摸她的頭,無奈地笑着。
月皊忽然想到,阿娘心目中的子女應該就是阿姐和三郎這樣一舉一動都端莊有度的孩子。
原來在懵懂無知的小時候,她曾讓阿娘失望過。
——這念頭一生,月皊心裏頓時不好受起來。
一瞬間,月皊又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自小,阿娘在府中請了好幾位先生教她和姐姐。這些先生不乏頗有名望的學者大家。甚至還有阿耶曾經的老師,欣然前來授學分文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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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總是對阿姐贊不絕口,溢美之詞之後,往往要再加一句“不愧是江郎之女”。
月皊乖乖站在姐姐身邊,聽着那句“不愧是江郎之女”,羨慕得不得了。
可是先生們從不會将這句話用在她身上。先生們對她的評價只會是“三娘子進步很大”、“三娘子很用心”、“還可以”。只有教她和姐姐書法的先生,偶爾會誇她寫的字漂亮。
馬車拐了個彎兒,道路變得沒那麽平坦。一個小小的石子兒就讓車廂晃了一下,使得月皊貼着窗牖的額角撞了一下。她“唔”了一聲,立刻坐正身子,蹙眉去揉撞疼的額角。細白的手指頭偶爾碰一下面具的邊緣。
江厭辭望過來,問:“你這面具要戴到什麽時候?”
月皊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回話:“一直一直都戴着,戴一輩子。”
江厭辭吩咐令松去置辦的暫住地不大,是個二進的小院子。坐落在一條栽着垂柳的小巷的一側,可惜冬日寒冷,柔情的垂柳如今只是枯枝。小巷兩側挨着一家又一家的民間。還沒到傍晚,已有零星一兩家的煙筒升起絲絲縷縷的炊煙。
馬車敲響這條小巷,在家的人好奇地打開院門,朝外張望着,瞧瞧新來的鄰居。
馬車在小院門口停下,江厭辭先下了馬車,立在一側候着。月皊鑽出馬車,瞧了一眼對門門口正往這邊張望的婦人和兩個孩子,收回視線,一手扶着車壁,一手略提裙,擡步下了馬車,跟着江厭辭走進小院。
小院子不大,建造也有些年頭了,不過卻出人意料的幹淨整潔。庭院裏栽了一顆高大的杏樹,下方擺着石桌石凳。待杏子成熟時,敲杏而食,當很有些生活意趣。
月皊忽然想到小時候讀那些枯燥的書,她又看不懂,急得想哭,先生卻板着臉說貴女都要有學識,尤其是江家的兒女,參宴相聚時不能給家族丢臉。她當時便想着自己一點都不喜歡那些争強鬥勝的華麗宴會,她寧願有一個小宅子,種滿喜歡的花花草草,靜谧生活。
月皊停在杏樹下,擡着臉望着高枝,問:“三郎,這院子是買下來的?不是租的?”
“怎麽?”江厭辭停下腳步,回首望向她。
“等春天杏子熟了,我能過來摘一捧吃嗎?”月皊問。
“可以。”江厭辭停頓了一下,“但是杏樹不是春天結果。”
不是三四月的春天嗎?月皊擰着眉琢磨了好一會兒,也沒想起來杏子是哪個時節熟透。
令月皊意外的是,江厭辭不僅置辦了這個小院子,還備了幾個差使的下人。守着院門的林爺爺,廚房的張伯,還有粗使婆子吳娘子。吳娘子有個八歲的女兒,也能幫着跑跑腿。
月皊跟着吳娘子走進收拾好的房間,終于明白江厭辭為何突然置辦了這個小院。原來從今日起,她有自己的房間了。
“小夫人若覺得哪裏不好,随時喊我。”吳娘子笑盈盈地說着。
月皊點點頭,柔聲道:“有勞了。”
“那娘子先休息,我去廚房瞧瞧有沒有要幫忙的。”吳娘子手腳麻利地将月皊的胭脂水粉都收放在梳妝臺上,便快步出去了。只是吳娘子忍不住在心裏琢磨着小夫人為何戴着面具?
本是不太舒服,又坐了很久的車馬,月皊的确有些乏,便到床榻上歇着去了。倒也睡不着,不過合目小躺了一會兒。
“廿廿,你睡着了嗎?”
月皊睜開眼睛,望着不知何時出現在床邊的餘愉。她坐起身來,說:“沒有呢。”
餘愉問:“你真的不怪我嗎?”
“就一點點吧。”月皊捏了捏自己的指甲蓋,“更應該怪壞人呀。”
餘愉笑了,拍着平坦的胸脯道:“你放心!下次我就算酒瘾犯了也呆在你身邊!”
月皊彎起眼睛來。
餘愉并不客氣,直接在床邊坐下,問:“你還難受嗎?”
月皊搖頭。
“那你為什麽戴着面具?你的臉怎麽了?”餘愉又問。
月皊伸手到腦後,解開細繩摘了面具。
瞧着月皊的臉完好無損,餘愉重重松了口氣。她還以為月皊的臉傷着了呢!這麽好看的一張臉要是傷着了,她把自己的臉皮撕下來也償還不了啊!
月皊摘了面具,眉心輕蹙着勾勒繼續憂慮,她望着餘愉,認真問:“我的臉還紅嗎?”
“不紅啊。”餘愉搖頭,“你在發燒嗎?為什麽會紅?”
江厭辭忽然推門進來,月皊立刻轉過臉,不讓江厭辭看見她的臉。
江厭辭将目光從月皊手裏的面具移開,冷眼掃向餘愉。
餘愉立刻舉起手發誓:“我就過來和廿廿說一會兒話,一會兒就走!”
“天黑前離開,事情沒辦妥之前不要再過來。”江厭辭丢下這一句,轉身出去。
餘愉吐了吐舌尖,抱怨一句:“兇巴巴不近人情。”
月皊已經轉過臉來,問道:“他對你一直這麽不好嗎?”
“是啊!”餘愉覺得側坐不舒服,幹脆脫了鞋,盤腿坐到床上和月皊說話。
“我們師門不算年紀,而是按照入門順序排長兄。”餘愉低着頭扒拉下手指頭,“算了算,我們師門只有我一個人比師兄年紀小!但是——”
餘愉睜大眼睛,一臉神秘:“我們都把他當爹看。”
月皊也驚訝了,好奇問:“為什麽呀?”
這怎麽解釋呢?餘愉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們師父死了好些年,師父死的時候,我們商量着扒拉個人出來當頭兒。誰也打不過他,他就當了頭兒呗!”
月皊還是不懂,當了頭兒怎麽就成了爹?
“你不懂,我們師門規矩可多了。不僅是規矩多,責罰也重。師兄總是冷着臉按照師父立下的規矩來處罰,我們都在他手裏吃過大苦頭!”
月皊點點頭,順着她說:“原來他對你們不好呀。”
“也不能這麽說。”餘愉反倒不贊同這話,“我們師門手足的感情不是你們閨閣小娘子能懂的,我們可都是同患難過的生死之交,過命的交情!”
“噢……”月皊點點頭,“那你們師門的人是不是個個都很厲害呀?”
“那是當然啊!”餘愉一臉自豪,“我八歲就跟着師兄、師兄們殺過土匪!我十一歲的時候賊英勇地鑽進關着野狼的籠子,和兇殘的野狼搏鬥,把野狼活活揍死!”
月皊聽得一愣一愣的。
餘愉又接連說了好幾件師門裏的英勇事件。
月皊認真點頭:“你們師門的人都好厲害!”
“那是當然!不過啊,這可都是付出了代價的。我們師門每個人為了一身好武藝,身體上都或多或少有個毛病。”餘愉說了那麽多,起身去倒茶水喝,“這叫命門。命門你懂不懂?不能被外人知道的!”
月皊沒怎麽聽進去餘愉後面的話,還在琢磨她面前的話。她迷糊地問:“所以三郎才沒有痛覺的嗎?”
“噗——”餘愉被猛地嗆了一口茶水。
偏偏月皊還不覺得哪裏不對勁,認真問:“那魚魚姑娘呢?”
“我左耳聽不見。”餘愉嘟囔了一聲。大概有幾分因為沒唬住人而不大高興。
她擡頭望向窗外,驚覺馬上天黑了。不知不覺,竟和月皊說話說了這麽久。想起江厭辭的話,她也不待,直接從窗戶翻了出去。
徒留月皊坐在床上望着開着的窗口發呆。她認真琢磨着江湖人都是有門不走愛翻窗的嗎?
月皊因為有了自己的屋子而高興,可是到了夜裏她卻高興不起來了。
原也不是怕黑的人,自從在陰暗的牢房裏待過,她一到了夜裏便有些懼怕一個人在密閉的空間。
偏生最近每日白天晴空萬裏,一到了晚上就風雪交加。
月皊坐在床榻角落,停了好一會兒風雪聲,終究是忍不住抱着被子下了床。
她與江厭辭的房間只隔着方廳。
她脫了鞋子,只着白绫襪的小腳再踮起腳尖,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來,小心翼翼地挪到江厭辭的門外。她動作極其緩慢地将被子放下,再慢動作般鋪好,然後才輕手輕腳坐下來,讓被子把自己裹住,輕輕依靠着房門。
好半天,她才将這一切做好。
月皊确保一丁點聲音也沒發出來,終于松了口氣。
今天晚上,她就睡在這裏。他在屋子裏,就離得不遠。
用月皊的耳朵來聽,她做的這一切的确一點聲響也沒有。可是用江厭辭的耳朵來聽,卻已知曉了她所做的一切。
江厭辭起身下床,拉開屋門。
月皊驚愕地擡起臉,連反應都忘了,心裏只一個念頭——她把面具忘在房裏了。
江厭辭卻已彎腰,連人帶被子抱起,走回房中。
【 作者有話說 】
月皊:你聽我解釋,我沒想和你一起睡覺覺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