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江厭辭知道月皊哭起來,恐一時止不住,遂停了給她抹淚,去給她掖被角。

他回想着剛剛她怕得厲害,小臉煞白,雙腿不停地發抖。可即使這樣,她也只是虛虛擋了一下,便逼着自己挪開了手,忍受他的目光。

江厭辭皺眉,有幾分不理解:“當日拒絕李潛的時候不是膽子挺大的?不是還想弄死他?”

月皊望着江厭辭,哽咽地開口:“不一樣。”

她小眉頭擰起來,白紙一樣簡單的人,把情緒寫在臉上,此刻淚水漣漣的小臉上就慢慢寫上了不高興。

“不一樣。”她慢吞吞地說,“三郎和他不一樣,和他們都不一樣。”

她委屈地哼唧了一聲,濕漉漉的眼睛裏浮現一絲厭惡,她殘着哭腔的聲音小聲喃喃:“怎麽能把三郎和他相提并論,膈應人。”

江厭辭瞧她模樣,忽覺有趣,下意識探手,随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月皊顫着眼睫瞧他,動作細微地縮了縮肩,江厭辭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他收回手,重新在床外側躺下來。

他合上眼,心道這樣一枚姝色在側,他想要占有的心恐怕和那些男人也沒什麽不一樣。

身側有細小的響動,緊接着是月皊挪過來一些,拉住了他的手。

江厭辭睜開眼望過去。

“可不可以靠着三郎睡?”月皊小聲地問。

江厭辭沒答話。

她用一雙素白小手捧着他的一只手在手心,濕漉漉的眼睛柔軟地望着他。

江厭辭忽嘆了口氣,開口:“你先把褲子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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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皊果然瞬間花容失色,滿是淚浸的小臉浮現蒼白的窘與愕。她慌張松開江厭辭的手,伸手到被子裏胡亂地尋了一通,折騰了好半天才把衣服整理好。

她也沒敢再靠近江厭辭了,平躺在床榻上,呆呆望着屋頂,懊惱地埋怨自己一哭,腦子就好似進了水,簡直成了個傻子,什麽都不知道不記得了。

江厭辭略揚了揚唇,探手将呆呆的月皊撈過來,圈在懷裏。月皊乖乖偎在他懷裏一動不動了好半晌,伴着輕舒出的一口氣,身子放松下來,反而往前挪了挪,将臉埋在江厭辭的胸口,去聞他身上微涼卻讓人莫名安心的氣息。

月皊很快進入酣眠。

夜裏變了天,風雪交加仍未将她吵醒。

她好像一連好多個夜裏不會再稍有響動就被驚醒,找到了久違的深眠。

人醒時傻傻的,倒不如睡着了,夢裏清楚自己是安全的。

·

“師兄,昨天晚上是你幫我擡回床上,又我給灌了醒酒湯嗎?”餘愉彎着一雙眼睛,“我就知道師兄刀子嘴豆腐心,實際上對我老好啦!”

江厭辭正坐在庭院一張藤椅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着月皊坐在小院無陽的西北角認真堆雪人。

餘愉說的話,他都聽見了,只是懶得理。

餘愉說完了,反應過來這麽說師兄不對啊。師兄哪裏是刀子嘴豆腐心?師兄明明是個啞巴。

“不管怎麽說,我知道師兄最好啦!”餘愉高興地拍拍自己的胸脯,“明兒個就是小年,我打算露一手,給師兄做幾個小菜!”

江厭辭這才擡眼望過來,問:“你能不能安靜會兒?”

餘愉嘴角抽了抽。話多這個毛病,她就是改不了。更何況她也沒真把這當毛病。師兄一如既往地不理人,她就開開心心地去找月皊。

“怎麽樣啦?”餘愉蹲在月皊身邊,去看她堆的雪人。

昨天說好了一起堆雪人,月皊因為事情耽擱了沒能陪着餘愉,恰巧昨夜又降了雪,月皊今兒個就要自己堆一個。她身上裏三層外三層,穿着厚厚的襖不說,再裹一件厚實溫暖的紅鬥篷,雪白的狐貍毛繞着鬥篷縫了一圈。

如此,縱使身量纖細瘦弱,被這麽一裹,在雪地裏一蹲,成了一個笨重的紅球球。

“快好啦!”月皊搓了搓凍紅的手。

昨日餘愉堆的雪人高高大大,月皊此刻拾弄着的這個卻小小的一個,還沒有餘愉堆的那個一半高。此刻她翻着胭脂盒裏的眉筆,認真地給雪人描眉。

至于腮紅和口脂,亦是一個也不能少。

午後陽光正濃的一簇降下來,刺眼的光讓江厭辭望向月皊的目光不得不微微眯起。

刺目光線,讓他煩躁地擡起左腿,左踝搭在右膝上,人也向後靠,靠着椅背,呈出幾分散漫的姿态來。

餘愉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不過因為月皊偶爾軟軟的接話,這些瑣碎無聊的交談落入江厭辭耳中,倒也沒那麽令人厭煩。

倒是,難得惬意的午後。

那些麻煩的沉重的事情,也暫時被他抛到一旁。

這種祥和,被叩門聲攪亂。

住在對門的張家娘子帶着自己剛烙的餅來串門,秀秀姑娘沒跟進去,卻緊張地等在自己家院門口,她心裏清楚自己的去留今日就有定論了。

張家娘子瞧見江厭辭正在曬太陽,趕忙沖着江厭辭露出笑臉來,卻又不能直接去尋江厭辭,而是去笑着去找月皊。

“江娘子。”張家娘子朝月皊走過去,“呦,娘子在堆雪人吶?這雪人可真好看!娘子這雙手真巧!”

張娘子嘴裏誇着月皊手巧,心裏卻是感慨不愧是有錢人家,擦臉的精致東西竟也往雪人身上蹭。

自打張家娘子進來院子,月皊就知道她所為何事。她站起身迎過去。

礙于江厭辭就在院子裏,張家娘子也不好問得太明目張膽,只好一直用詢問的眼神不停地朝月皊擠眼睛。

等了半天沒等到月皊說話,張家娘子急了,只好開口詢問:“托娘子問的話可幫忙帶了?”

月皊點頭。

話,她是帶了,然後被江厭辭教育了一頓。至于她幫張家娘子轉述的事情……江厭辭也沒給她答複呀。

月皊不由轉過頭,望向江厭辭,将問題抛給了他。

張家娘子這就懂了——看來話已經帶到了,但是郎君還沒給答複。今兒個一大早債主又上了門,揚言再不還錢,把秀秀和下面小的紅紅賣到窯子裏換錢。

都到這時候了,張家娘子也顧不得什麽臉面了,擺出一張笑臉來,望向江厭辭,帶着幾分讨好地開口:“不知道三郎是怎麽個想法?”

江厭辭倒是一眼沒看張家娘子,而是一直望着月皊。

“不要。”江厭辭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赅。

張家娘子臉上的笑容僵在那裏,有些挂不住。本就不是什麽體面事情,如今又被這樣毫不委婉地拒絕,那滋味兒可不好受。

她緩了口氣,才重新擺起笑臉來:“我不是自誇,我們家秀秀很懂事很乖巧!您在外奔波,沒個暖榻人怎麽能行吶?”

她見江厭辭皺了眉,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兒。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了,想到女兒日後,她一咬牙,直接跪下來。

“這是做什麽呀?”月皊趕忙快步過來扶她。

張家娘子不肯起,望着坐在藤椅裏的江厭辭求:“我說實話,家裏實在是有困難,我這當娘的也是實在沒有法子了,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親生閨女被賣到窯子裏去糟蹋!這時候遇到爺,是老天可憐我們家。”

張家娘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求求爺,就收了我家秀秀吧?只要給她個住的地方,給她口吃的就行。甭管我和孩子他爹被債主們怎麽催,只要這孩子沒落了那種地方,我們兩口子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

月皊聽着張嫂子的話,這才明白她為何會這般積極地将自己的女兒送去給旁人當妾。聽着張家的遭遇,月皊莫名想到了自己的遭遇,竟也有幾分相似來。

她垂下眼睫,眼圈剛剛泛了紅,就聽見江厭辭開口,依舊是毫無情緒的冷漠語調——

“送客。”他說。

月皊驚訝地擡起眼睛,頗為意外地望着江厭辭。

他會幫她救她護她,在月皊眼裏,江厭辭是個很好很好的大善人,她以為他不會這樣冷漠的。

此話一出,張家娘子臉色變了又變,分外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哪裏還用人送,自己站起身,尴尬着一張臉,扭頭走了出去。斷然是沒有臉面再踏進江家小院半步了。

江厭辭覺得心情糟透了。先是被小師妹那副麻雀嗓子叽叽喳喳煩了一中午,又被張家娘子的哭嚎吵。好好一個午後,變得興致怏怏。

再看月皊,見她微偏着臉,好奇地望着他,眸中隐約浮着幾許意外和茫然。

——樣子真呆。

他站起身,打算回屋。

月皊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自言自語般:“起先三郎也是要趕我走的……秀秀姑娘不肯像我這樣堅持!”

這是還挺自豪?

“她說的,你便盡信了?”江厭辭問。

月皊眨眨眼,眸中茫然之後又是愕然。

江厭辭失笑,望着她呆呆的傻樣子,忽生出一絲不常滋生的惡劣——慢條斯理地擡腳,在她的屁股上輕踢了一下。

她穿得可真多,輕輕地踢一下,好似踢在幾層棉被上。

月皊驚愕地望着江厭辭,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默了默,嗡聲:“不可以這樣……”

“什麽?”江厭辭問。

月皊鼓起勇氣來,稍微提高了音量重複:“不可以這樣在外面踢人的、的……”

江厭辭“嗯”了一聲,淡淡道:“沒聽太清,把前三個字再重複一遍。”

月皊盯着江厭辭的眼睛。他眸色向來深沉、靜邃,濃墨浩瀚的眸底隐約帶着一絲笑。

月皊後知後覺,他才不是沒有聽清。她嘟囔第一遍時,他定然也是聽清了的。

她望着江厭辭的眼睛,慢慢翹起唇角來,柔聲重複:“不可以。”

江厭辭壓在眸底的那絲笑,這才肆意了些。

餘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終于忍不住開口:“你們兩個打什麽啞謎啊?”

月皊自然是不好意思啓齒的。而江厭辭向來懶得搭理小師妹,打算回屋去。

轉身前,他對月皊說:“明天回長安。”

“可是……”月皊的眉頭慢慢揪起來,“明天是小年呀,咱們要趕路嗎?魚魚姑娘說明日的集市很熱鬧呢。我們還想自己做些烤肉吃呢。”

月皊彎着眼睛,弱弱地小聲詢問:“要不,咱們明天晚上再啓程吧?”

“也行。”江厭辭道。

站在一旁的餘愉嘴角抽了抽。她剛剛分明和師兄念叨了一中午明日的集市有多好玩,她是那麽希望廿廿晚一日走,和廿廿一起過節。結果師兄都沒聽見?

他耳朵也聾了一只不成?

【 作者有話說 】

小江:聽是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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