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月皊和離娘并肩立在畫舫上,靜靜望着夜幕裏升起又綻放的煙花。待巨大的煙花消弭于夜幕,離娘才收回目光含笑望着月皊,請她進去。
月皊跟着離娘進了舫內,才發現離娘顯然并沒有為守歲做任何準備,舫內的茶水和糕點和平時一般無二。
月皊下意識開口:“是我來得太突然,也沒提前支會一聲。讓令松和花彤去買些吃的過來。”
話說完了,月皊才意識到不對勁。若是往常,她讓令松去買些什麽再尋常不過。可如今……她身無分文。
離娘笑着接話:“瞧你這話說的,你來我這裏是客人,那一口吃的東西哪能讓你買,打我的臉不是?不過的确需要你的侍衛幫忙跑一趟腿,紅兒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月皊抿唇笑了笑。
離娘說着,走進裏間去拿錢銀,交到令松手中,囑咐他去哪幾家鋪子買東西。她對玉瀾畔很熟悉,哪家鋪子的東西好吃了如指掌。
不過今日是除夕,大多數商鋪都提前收了工,趕到家中一家子人團聚守歲。往日通宵達旦的九環街也異常冷清。離娘囑咐令松去的幾家,已經是她能想到的可能仍營業的地方。
月皊挨着離娘坐下,望見放在一旁的琵琶,詢問:“你剛剛唱的歌謠我從未聽過,也完全聽不懂。是你家鄉的土話嗎?”
“是。”離娘點頭,“原來我沒有告訴過你嗎?我是姚族人。剛剛那支曲子也是姚族的語言。”
月皊愣了一下。這事兒她還的确不知道。姚族以前也是個小國家,可惜地方小,風雨飄搖多年,最後不得不俯首稱臣,由國變成族。
姚族可太遠了,月皊以前從未接觸過那裏的人。她琢磨了一會兒,說:“我隐約記得不知是誰說過姚族美人特別多。好像還有一種風俗,姚族有一些貴女一生只以牛乳、羊乳為食,為了膚白?不過應該是胡說的吧,哪能一生都吃乳類?”
月皊一想到一輩子只吃一種食物,旁的美食都不能碰,就覺得很可怕。
離娘笑笑,道:“不是胡說,的确有這樣的貴女。卻不是一出生就如此,而是要等到六七歲,看出了模樣,挑着好看的培養成貴女。”
月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原來那些傳言是真的?
離娘一邊給月皊倒茶水,一邊柔聲說:“然後将這樣的貴女送到周邊的國家,祈求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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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娘放下茶壺,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母親就是這樣自小被挑中的貴女。”
那些幼時聽來的,帶着些傳奇色彩的故事,忽然變得殘忍起來。月皊蹙眉詢問:“那、那伯母現在在哪呢?”
“早就不在了。”
“是我不好,我不該提到這些……”月皊心裏頓時攀上了歉意。
離娘卻只是笑笑,用手指頭點了點月皊的額頭,軟聲道:“不必這樣。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不在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又溫柔問:“剛剛的歌謠好聽嗎?”
月皊點頭。
離娘便抱起琵琶,輕撥琴弦,重新唱起故土的歌謠。她很小就離開了姚族,來到中原。為數不多會的幾支姚族歌謠都是小時候跟母親學來的。
月皊安靜地聽着。雖然聽不懂,卻也覺得姚族的語言很是柔情。
窗牖開着,河面飄着一盞盞紅色的河燈。潋滟的水面上,映出天上的弦月和繁星,還有時不時綻開的煙花。
月皊忽然覺得自己的日子也沒那麽難過,阿娘和姐姐都還在,雖然今時今刻不能聚在一起,可她們都在同一輪月下。
又過了一會兒,令松終于回來了。不過離娘讓他去買的東西,他也只是買回來一半而已,其他幾家都提前歇了業。
月皊讓令松和花彤也過來一起坐下吃東西,勉強也算熱熱鬧鬧。
紅兒捧着一支紅梅跑進來的時候,看見這麽多人懵了一下。
“怎麽這麽早回來了?”離娘詢問。
紅兒撇撇嘴,将懷裏捧着的紅梅放進青瓷細口花瓶裏,然後才走過來挨着離娘坐下,嘟囔着:“怕你一個人孤零零呗,沒想到這麽多人。”
紅兒亮晶晶的眸子轉了一圈,望向月皊,她忽然起身跑到月皊耳邊低聲說:“三娘子,你幫忙勸勸,讓我們娘子別這麽擰巴,有高枝不攀,傻得要死!”
離娘隐約聽了個大概,嘆了口氣,板起臉來:“紅兒。”
“我什麽都沒說!”紅兒吐了吐舌頭,立刻退開。她從桌上盤子裏拿了雞腿,說:“既然有客人陪着娘子,那我自己出去玩啦!”
說着,紅兒哼着小曲兒跑下了畫舫。
離娘剛想開口說話,外面忽響起一陣陣煙花爆竹之音。月皊扭頭朝窗外望,又忍不住走出舫內,立在舫頭,擡起臉來,邀望着夜幕裏一朵朵的煙花。
過去十七年,錦衣玉食。多漂亮多盛大的煙花都見過,不過爾爾。沒想到今朝躲在這裏來,再看于黑暗中綻放的絢麗色彩,竟是另一番心情。
離娘亦跟着走出舫內,立在月皊身側,與她一起仰望着絢燦的夜幕。
待好長一陣的煙花結束,夜幕暫時歸于平靜。月皊才側轉過臉,望向離娘,說:“紅兒剛剛讓我勸你。”
離娘含笑搖頭:“什麽高枝不高枝的,別聽她胡說。”
這些過于私密的事情,似乎不該過問。月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來:“紅兒說的……是大殿下嗎?”
“四年前,我得大殿下所救。後來他突然出事被陷害趕去邊地。再見時,我已經成了玉瀾畔迎來送往的笑臉人。他于我是救命恩人,可他卻覺得當年匆匆離京前沒有将我安排妥當,待我多了絲不該有的愧。”離娘頓了頓,“僅此而已。”
離娘望着河面一盞盞飄搖的河燈,說得雲淡風輕。
聽了離娘的過去,月皊聽得唏噓。人這一生的命數,說不定何時會有變數。她為離娘所遇的挫折心酸,又輾轉想到自己。
她有時可以安慰自己如今也不算很差,可更多時候還是忍不住酸楚。尤其是這樣熱鬧的除夕夜。遠處斷斷續續的煙花爆竹聲,越發襯得她影單影只。
明明只能聽見煙花爆竹聲,可她好像能聽見從家家戶戶傳出的歡聲笑語。
“廿廿,你怎麽哭了?”離娘拿着帕子給月皊擦眼淚,“今天可不許哭哦。”
月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嗡聲辯解:“沒哭呢……”
一陣涼風吹來,吹拂起月皊的裙角,讓她的身影顯得越發單薄。
起風了,離娘瞧着月皊穿得不多,說了句“我去給你拿件外衣”,便快步鑽進了舫內。
月皊低下頭,失神地望着舫下河面。一顆眼淚墜下去,驚擾水面的平靜。她落在水面上的纖細影子也跟着飄搖破碎起來。
她望着水面上孤零零的影子,眼眶裏蓄着的淚弄花了視線。她覺得讓離娘瞧見了不好。她急忙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壓了壓情緒,将眼淚生生壓回去。良久,她松開手。
她映在水面上的身影重新出現在視線裏。可又不止她一個人的影子。
望着水面上挨在她旁邊的身影,月皊愣了好一會兒,才驚愕地轉眸望過去,仍是不敢置信的模樣,軟聲:“三郎……”
不見她身影,江厭辭以為她又被誰擄走。結果她躲在這裏哭。有那麽一個瞬間,他真想将月皊踢下水,洗洗腦子。
他冷着臉,沉聲開口:“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