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月皊猛地停下腳步,一下子抽回被江厭辭握着的手,雙手交疊着緊緊捂住自己的嘴。

她心跳怦怦快了兩聲,從未像這一刻責怪起自己的遲鈍呆笨。

她不該說這個話。

她不能害三郎。

她連這個念頭都不該有。

月皊只是盼着江厭辭沒有聽見。

她笨拙地開口胡亂地搪塞着想要敷衍過去剛剛的胡言:“什、什麽時候去?白家願意碰這個麻、麻煩事嗎……”

江厭辭這才側轉過身來,望向月皊。

本是望着他的月皊卻鬼使神差地低下了頭,用兜帽遮住了視線,也遮住了她難堪的臉。

她因為自己的失言而悔得眼角慢慢泛了紅。

“廿廿。”

月皊聽見江厭辭喚她的小名,她心裏輕顫了一下,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三郎以前不會這樣喚她。

被兜帽遮了大半的視線裏,她看見江厭辭的靴子朝她邁過來一步。他停在她身前,很近的距離。

她很想向後退,很想很想。可是一雙腿像是鬧了小脾氣有了它們自己的主意,不肯聽她的話,膠在原地不肯往後退。

“也不是不行。”他說。

月皊覺得自己的耳朵壞掉了。先是聽錯了三郎喚她的小名,又罷工不肯将聽來的話傳到腦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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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在說什麽?

月皊腦子裏懵懵的,不明白。

江厭辭瞥着月皊寬大的兜帽仿佛将她的視線都遮了。他重新牽起月皊的手,牽着她往回走。

在江厭辭眼裏,很多事情都沒有那麽麻煩。

也不是不行,如果——

不是因為想借着留在他身邊的機會侍奉母親,不是因為待在他身邊才安全,這些在江厭辭看來可笑到荒唐的理由。而是真心歡喜地想留在他身邊。

那就,沒什麽是不可以的。

許久,月皊重新擡起眼睛,望向身側的江厭辭。目光緩柔地望着他,帶着幾分不舍。

·

月皊跟着江厭辭回到江府,沒想到恰好遇見了前來賀歲的孔承澤和孔兮倩兄妹,他們已經拜賀過,正要離開。

月皊微微驚訝,孔承澤和江雲蓉的婚事鬧得兩家徹底僵了。孔家兄妹怎麽還來登門賀歲了?

看見月皊,孔承澤也略顯驚訝。他臉色變了又變,終究是在錯身而過各行了一段距離後,又折回江府,追了上去。

有些話不說,折磨得他夜夜不得安眠。

“姨娘。”他有些艱難地用這樣的稱呼喚月皊。

月皊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她看着孔承澤朝她走過來,微微蹙起眉,她朝一側挪了一小步,更靠近江厭辭一些。

孔承澤先是朝江厭辭深揖行過見禮,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望向月皊。

江厭辭瞥了孔承澤一眼,對月皊說:“我在前面等你。”

“不要……”

可還沒等江厭辭擡步,月皊就攥住了他的袖子,不讓他走。

江厭辭微微側首望了月皊一眼,便沒有走開。在他眼裏,自己走開留下想說話的人單獨說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在這高門府邸卻不行。想來,也是因為他在月皊身邊,孔承澤才能追上來說話。

“我一直都沒有找到機會跟你賠罪。”孔承澤面色憔悴,暗沉的眼底聚着痛苦,“當日在端王府裏,我沒有勇氣站出來幫你,是我最後悔的事情,這事折磨着我的良心。我不得不過來跟你賠罪,為我的袖手旁觀和懦弱賠罪……”

他将腰深深的彎下去,聲音裏也帶着幾許哽咽。

“我沒有怪過你。”月皊說。

孔承澤驚訝地擡起眼深深望着月皊,眸中的驚訝很快散去,重新浮上痛苦和悔意。他說:“不管你怪不怪我,我今日都要為自己當初的懦弱來賠罪……”

“好。”月皊輕輕點頭。然後她用很認真的語氣說:“如果你真的想賠罪,那就永遠都不要來見我,不要尋我說話,不要和我有半分瓜葛。”

月皊頓了頓,再頗為硬氣地補一句:“如果你做到了我就不怪你,如果你做不到我就恨死你。”

孔承澤愣住,又踉跄着向後退了兩步,臉色慘白地望着月皊。

“你答應嗎?”月皊問。

孔承澤雙唇顫了顫,良久,才艱難地逼着自己點頭。

“那就不再見了。”月皊福了福身,轉身離去。

江厭辭跟着月皊轉身,聽她小聲嘀咕了一句。他仔細辨了辨才明白月皊蚊子聲呢喃的那句話是——“有病。”

江厭辭略扯唇角,臉上露出絲笑容來。他擡手,搭在月皊的肩上。

又覺得深閨小姑娘似乎不大喜歡這樣的姿勢。

他便隔着她的兜帽,輕輕怕了下她的後腦,便将手放下了。

·

江雲蓉穿着正紅色的新衣,雲鬓間戴滿最愛的首飾,站在遠處。她看着孔承澤趕到月皊面前說話,她垂在一側的手緊緊握着,指甲嵌進肉裏。

她聽說孔家來了人拜歲,心裏升出希望來。是不是她和孔承澤還能重歸于好?她穿上新衣,戴上漂亮首飾,又仔細化了妝容,滿懷希望的等待着。

可是她等來等去,并沒有等到孔承澤來見她,而是等到了孔家兄妹告辭離去的消息。

她白了臉,慌張地追過來,就看見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正在月皊面前,點頭哈欠一副讨好又卑微的神情。

東籬從遠處一路小跑着趕過來,先打量了一番江雲蓉的神情,才低聲禀告:“問過老夫人身邊的碧溪了,娘子您猜的不錯。”

江雲蓉全身發冷,如墜冰窟。

最近孔家人幾次上門,想要緩解兩家關系的用意十分明顯。江雲蓉心裏升起與孔承澤破鏡重圓的希望來。

原來這只是她癡人瞎想。孔家是想緩解兩家的關系,卻并非是通過重修她與孔承澤的關系,而是想促成另一樁姻親關系……

“我連被當成兩家重歸于好的棋子都不行嗎?”江雲蓉問。

東籬低着頭,不敢答話。心裏卻明鏡似的清楚她家娘子和孔承澤是不可能了,否則孔承澤當初也不會那麽決絕地寫下休書……

只是這些話,東籬哪敢說啊。

江雲蓉忽然用力握住東籬的雙肩,力氣那樣重握得東籬肩膀生疼,也讓她從思緒裏回過神來。

“那個小賤人已經成那樣了,他為什麽還想着她?我究竟哪裏不如她?”江雲蓉瞪圓了眼睛,眸中迸出激烈的恨。

東籬瞧着江雲蓉這般神情,心裏也生出幾分懼來。她覺得再這麽下去,她們娘子早晚要為了一個男人發瘋。

·

江厭辭送月皊回榮春堂,剛邁進方廳,就聽見華陽公主在抱怨——

“把兩家關系搞僵了,現在想拿厭辭的婚姻大事來修複兩家關系?我看老太太是老糊塗了。那孔兮倩哪裏配?孔家更不配!”

看着江厭辭和月皊邁步進來,華陽公主立刻住了口,不再提老太太想撮合江厭辭和孔兮倩的事情。

這事兒不必說給孩子聽,讓孩子心煩。在她這裏就過不去。

江厭辭将人送回來了,便回他自己的觀岚齋。

待江厭辭走了,華陽公主拉着月皊的手,讓女兒挨着自己坐下。她仔細打量了一番月皊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廿廿,你想清楚了嗎?”

月皊垂着眼睛,長長的眼睫蓄下兩道月牙彎影。她也不去看母親,始終低着頭,望着自己的裙角,低聲說:“想好了……”

華陽公主的心情忽地緊張起來。

月皊勉強扯起唇角來,扯出一個溫順柔和的淺笑。她軟聲說:“我留在這裏,阿娘瞧着我的處境會心酸。日後三郎娶了妻,迎正妻前先納了妾是給三郎未來的夫人添堵。”

“三郎應該有一段舉案齊眉的好姻緣,就像阿娘和阿耶那樣沒有旁的人。我也應該勇敢一點,不能……”月皊抿了抿唇才能繼續說下去,“不能那麽依賴着三郎。”

她努力去笑。

“我今天去看望了一個友人。我們說好啦,要一起開香粉鋪子呢。阿娘,我也能好好照顧自己、養活自己。一定能的。”

眼淚掉下來,她趕忙擦掉,再笑着說:“我都長大啦,不能天天賴在阿娘身邊啦。不過我會經常來看望阿娘。或者阿娘去看望我也好呀。”

她去拉華陽公主的手,雙手将阿娘的手攥在兩只手之間,用力攥緊,給自己勇氣。

華陽公主亦跟着落了淚。她顫着手,将月皊摟在懷裏,緊緊地擁着,一下又一下輕拍着月皊的脊背。

“好,好……好!”她顫聲,卻除了一個“好”字,再說不出其他的話。

女兒終究是走了她覺得正确的路,可是到了這一步,她心裏又萬分的舍不得。如果有選擇,她也希望女兒永遠長不大。可是命運就是這麽殘忍,那些苦難的經歷伴着月皊,終究是會影響她一生。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了。

月皊安靜地偎在母親的懷裏,對未知的未來有着茫然的畏懼。可是母親溫暖的撫慰像一種鼓勵,讓她不得不微笑起來堅強地往前走。

·

翌日,華陽公主帶着女兒去寺中上香。

她每年今日都會去寺中祈願,每次都帶着江月慢。只是今年多了兩個人,不僅格外帶了月皊,還多了個江厭辭。

清安寺坐落在一處山脊中,被群山環繞着,占地不小。寺廟中人來人往,不僅是大富大貴之戶,也有許多尋常百姓。

偶爾能遇見些認識的人,每個人都要會不自覺将目光落在月皊身上。

華陽公主一直牽着月皊的手,并沒有讓月皊故意避開見熟人。

江厭辭對拜佛這種事并沒有什麽興趣。他将目光落在月皊的面頰,看見一張乖巧的笑臉。

他再擡眼,望向立在月皊對面的人,那婦人明明在與華陽公主說話,目光卻一次次悄悄打量着月皊。

江厭辭皺皺眉,再看向月皊臉上的笑容,心下便生出些厭煩來。

月皊跟在華陽公主身邊見過好幾波熟人,終于略空閑下來,跟着母親和姐姐去了茶室暫歇。

月皊好奇地打量着牆壁上的經文,又從開着的窗戶朝外望去,看見一大片紅燈籠。

遠處有一棵很高的古樹,樹上懸着一道道紅綢。樹下坐了個僧人,在僧人的面前擺着木案,正有人在僧人面前求解簽文。

通往那棵挂滿紅綢的古樹的必經之路兩側挂滿了一盞盞紅燈籠,每個紅燈籠上隐約有字跡。

華陽公主瞧着月皊看得出神,出聲道:“那裏可以求平安符,你想過去轉轉嗎?”

華陽公主環顧茶室,見江厭辭并沒有跟進來,便道:“若你想去,讓馮嬷嬷跟着你。我和你阿姐還要等慧悟大師過來,不能陪着你。”

月皊猶豫了一下,才點頭說好。

倒也不是因為想湊熱鬧。而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來寺廟。以前都是阿娘和姐姐給她求平安符,她這次好不容易來了寺中,想給阿娘、姐姐,還有三郎,各求一道平安符。

有人正往那邊的古樹去,有人已經從那邊回來了。兩旁懸滿紅燈籠的小路,人來人往。

月皊靠邊往前走,默默望着懸挂得并不高的紅燈籠。原來每一個紅燈籠上都被人寫了願望。因為寫下心願後要懸挂起來,所以才故意設得這樣矮。

月皊一邊往前走,一邊瞧着每一個燈籠上的心願。

燈籠之上的心願大多是許願高中、姻緣,家人安康,也有些讓月皊忍俊不禁的小心願。

比如——

“希望阿娘包的包子裏能多放點肉。”

“隔壁孫家的那狗趕緊拴上行不行。”

“下次見到她,一定不會再臉紅結巴了。”

月皊專注地瞧着燈籠上每一個或大或小皆真摯的心願,唇角彎了又彎。

一陣風吹來,懸在路兩旁的燈籠霎時擠擠撞撞地跳起舞來。月皊面前剛瞧過的那盞燈籠忽然就被風吹落了。

月皊彎腰,去撿燈籠。

她的手還沒碰到燈籠,視線裏出現一個男子修長瑩白的手。食指上套着一枚很細的翠玉扳指,很是眼熟。

月皊緩慢地顫了顫眼睫,垂眼靜默了片息,待落在地面的燈籠被對面的人撿了起來,她才遲緩地站起來。

李淙将那盞燈籠挂起來,望着上面那句筆畫亂飛的——“下次見到她,一定不會再臉紅結巴了。”

良久,他徐徐将目光收回來,沉靜的視線落在月皊的身上。

月皊擡起臉來,唇畔挂着得體的淺笑,她望向李淙,略彎膝福了福,平靜開口:“殿下。”

李淙喉間微動,終是壓下了言詞,輕輕颔首。

李淙沒有想到會在寺中遇見月皊,她以前從不來寺廟。他遠遠看見了她。她穿着紅色的鬥篷,兜帽上雪色的茸毛溫柔地時不時蹭着她的臉頰。寬松的鬥篷裹在她身上,不顯臃腫,反倒襯得她人纖細,小小的一點。

她貼着路邊往前走,專注地瞧着身側的一盞盞紅燈籠上的心願。

他一步步往前走,她也在一步步朝着他的方向走來。李淙凝望着一步步逐漸縮減距離的月皊,目光瞬息不舍移。

兩個人之間遙遠的距離終于被拉短,風起時,他們相遇了。

可是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見到她?在他還沒有考慮清楚的時候,見到一個情緒低落過分清瘦的她。

她是不是過得不好?

這個疑惑在李淙心裏升起,又被他自己覺得可笑極了。她怎麽可能過得好。

而她過得不好的元兇,是他啊。

月皊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經過李淙。

風不止,不僅将這條小路兩側的紅燈籠吹得東搖西晃,也将月皊的鬥篷衣角向一側吹起,碰過李淙垂在身側的手。

李淙的手顫了一下。

他一動不動靜默地立在那裏,待月皊經過了他的身邊繼續往前走去,他才轉身,望向月皊離去的背影。

想要追上去的心是那樣的強烈,強烈得讓他的整顆心都變得開始劇烈疼痛。

胸腹間的難受,讓他想咳。

可是月皊還沒有走遠,他不想讓月皊聽見。他臉色蒼白地憋着,待月皊走得遠些了,他才彎腰一陣陣地咳。

鮮血染紅了他沒有血色的唇。

“殿下!”小春子急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好半晌,李淙才将心悸緩過來。他緩緩舒出一口氣,才擡起被月皊衣角碰過的手。

他攤開手掌,掌中握着一枚平安符。

那是他剛剛給月皊求的平安符。

他擡眼,再朝前方望去。人來人往熱熱鬧鬧,早已看不見了月皊的身影。

遠處,江厭辭目睹了兩個人相見的場景。

他神色淡淡,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

清安寺有些遠,來這一趟,幾乎折騰了大半日。等回到江府時,已是傍晚時分。

月皊本就身子弱,華陽公主和江月慢最近又染了風寒,坐了這麽久的車,三個女人都有些疲憊。

江厭辭沒跟去榮春堂,到了江府便回了他的觀岚齋。

月皊沐浴更衣剛收拾好,孫福便過來請她去觀岚齋一趟。

剛好,月皊也想要将給江厭辭求的平安符拿給他。

江厭辭亦是剛沐浴過,他坐在房中窗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的寝屋卻還沒有掌燈,屋子裏有些暗,只憑着從他身後的窗紙漏進來些微薄的光。

月皊握着手裏的平安符剛要開口,江厭辭卻先開口。

他說:“把你的身契拿來,明日拿去改戶籍走章程。”

“好。”月皊點頭,朝江厭辭走過去。

江厭辭看着她走近,又問:“月皊,你想好了嗎?”

月皊在江厭辭身前三四步的距離停下來,她微微用力地攥緊手裏的平安符,點頭說:“想好了。三郎,我、我……搬去白家吧!”

江厭辭沒有回話。

月皊擡起眼睛來,小心翼翼地望着江厭辭。可是屋內光線晦暗,她有些看不清江厭辭的表情。

屋內長久的沉默讓月皊心裏生出幾分不安,她忐忑地再次小聲開口:“這段時日多謝三郎的照拂。我……我仔細想過了,三郎說的對,我不适合留在江家。多、多謝三郎幫我尋了新的人家……”

月皊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她慢吞吞地垂下眼睛,心裏有些酸澀,還有更多對未來的茫然和懼意。

又是一陣很長時間的沉默。月皊握着平安符的手指尖微微顫了顫,微微用力地握緊。

她本是來送平安符的,可她又在忽然之間遲疑了。是不是她不應該送江厭辭這東西?

“所以……”江厭辭終于開口。

月皊立刻擡起眼睛望向他。

江厭辭眸色深深,他說:“你見過他一次,就想通決定要走了?”

【 作者有話說 】

月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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