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罵名(三更)
“民女初醒來,認錯人,并非有意罵侯爺,還請侯爺恕罪。”洛霏霏輕咬朱唇,拉開心口之上的束帶。
交窬裙衣料柔順,上緣繡白薔薇的襕邊斜斜落下。
洛霏霏細肩微含,擁住身前裙料,望着軟帳上投映的晦暗光影,她眼睫輕顫:“有勞侯爺。”
顧玄琢目不斜視,專注盯着她脊背,一一将銀針簪入劉太醫說的七處要穴。
“本侯是替誰擔的罵名?”顧玄琢随口問,分散她注意力。
他手法得當,并不疼,落針極穩,指尖未碰到她分毫。
朱門繡戶裏走出的貴公子,與小人得志的何紹梁,到底是不同。
洛霏霏脊背放松下來,輕應:“大理寺右少卿何大人。”
聞言,顧玄琢擡眸掃過她側臉:“隔壁何家的火,是你放的?你便是何少卿偷偷養的外室?”
她說過,走投無路,誤打誤撞進的這處宅子。
若是發現何少卿的醜事,因愛生恨,何少卿卻不肯放人,甚至想殺人滅口,倒是解釋得通。
顧玄琢施針之餘,開始尋思,他今夜是不是來錯了?竟卷進這檔子扯不清的事。
眼前女子是否無辜尚且存疑,他覺着自己挺無辜的。
“火确系民女所放,可民女并非何少卿外室。”洛霏霏羞憤辯解。
方才提起何紹梁,他語氣頗為冷淡,聽不出什麽賞識之意,甚至隐隐有鄙夷。
洛霏霏沉吟一瞬,忍不住道:“民女與何少卿算是同鄉,為替父伸冤求到何少卿處。他将民女安置在隔壁宅院,不許民女離開,民女不得已才除此下策。沒想到,他竟暗地裏命丫鬟向民女茶中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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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贛南來到京城?”顧玄琢一根一根将銀針取出,替她将外衫拉至頸後。
對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子,有些刮目相看。
“不是。”洛霏霏搖搖頭,身形縮至軟帳後。
将衣裙穿好,才下榻施禮道:“民女從金陵而來,民女的父親乃原金陵知府洛仁,早年在贛南做過知縣。月餘前因被人構陷,污蔑其殺害巡按大人而入獄,如今關在刑部大牢。”
“求侯爺查明真相,替民女父親洗刷冤屈。”洛霏霏捉裙欲跪。
顧玄琢一手握一件未曾穿過的外衣,一手扶住她:“你是洛仁之女?洛仁有幾個女兒?”
問話時,他握着外衣的指微微收緊,神情卻瞧不出端倪。
“只民女一位。”洛霏霏正身回話,心內不解,補充道,“民女還有一位哥哥,随祖父去了黃河一帶。船翻了,洛家已派人去找。民女分身乏術,尚不知哥哥是生是死。”
她敢孤身一人從金陵來京城,已算心性堅定的,可說到後來,仍忍不住哽咽。
顧玄琢審過許多犯人,心知下意識的反應騙不了人。
眼前少女應當沒說謊,她是去年與表兄林巒定親的洛家姑娘。
是他以為不會有交集,不必在意的未來表嫂。
去年聽說林巒定親,他并未特意去金陵恭賀,只叫積風封了五百兩銀票送去。
女方姓甚名誰,是扁是圓,他一概不關心。
還是積風打發了送回信的人,回來提過一嘴。
說是新任金陵知府洛仁的千金,除生得貌美些,并無特別之處。
之所以定親,乃因姨母聽說女方生辰在五月初八,第二日便請了媒人去知府衙門。
今日之事,顧玄琢自認并未做錯什麽。
他心思坦蕩,并無任何不軌之心。
可她偏是林巒的未婚妻子,顧玄琢只想想便覺頭疼。
他捏捏腦仁,只覺這半宿發生的事,比他辦一年案子還傷神。
從一開始,她便知曉他身份,卻只字未提林巒,大抵是不曉得兩家的關系。
也罷,暫且不告訴她,否則便是多一人難堪,待五日後将人送走再說。
“穿好。”顧玄琢将玄色外衣塞入她懷中,大步走出內室。
仿佛多待一刻,他剔透純正的心思便要被什麽見鬼的東西扭曲了去。
“姑娘喝杯熱茶。”玉煙進來奉茶,瞥一眼穿戴整齊的洛霏霏,懊惱道,“都怪我沒用,侯爺原是讓劉太醫教我施針的,可讓我往弛星小哥手上紮我都下不去手,哪裏敢往你身上紮?我藍玉煙雖不是什麽好人,卻也沒害過人。”
“你別往心裏去。”玉煙見她有些失神,接着勸,“劉太醫說了,明日施針,會悄悄派一位女醫過來。”
洛霏霏心不在焉道謝,接過茶盞,含笑搖頭:“我沒事。”
施針前,顧玄琢似是為了她那一句“無恥”,故意報複她。
原來不是。
不方便找女醫,顧玄琢想過讓玉煙替她施針,只是玉煙不敢。
若非被他三言兩句唬住,洛霏霏可能寧願多服幾劑藥,也不肯施針。
侯爺出去時,面色不太好。
借她一件外衣,語氣卻生硬。
哪裏惹怒他的呢?爹爹的案子,他會不會細細追查,秉公處置?
何家院子火勢已滅,嘈雜聲散去,清涼夜風夾雜一股燒焦的氣味。
玉煙點起一支安神香,立在香幾側,沖洛霏霏道:“弛星小哥吩咐的,說是萬事等姑娘睡好再說。”
“洛姑娘。”玉煙款款走過來,終于還是忍不住問,“您與侯爺……您究竟是侯爺什麽人?”
若說熟識,最開始侯爺卻主動避嫌。
若說是陌生人,侯爺的随從又對洛姑娘頗為照顧。
還有那位大夫,竟是宮裏的太醫。
方才她進來前,只洛姑娘和侯爺在這屋子裏,眼下洛姑娘身上披着男子外衣,顯然是侯爺允許的。
為佳人披衣禦寒,怎麽想都沾些旖旎。
玉煙心思百轉,更相信兩人應是互生愛慕,只一層窗戶紙未捅。
果真如此,她倒不好按主子命令行事,去勾誘顧侯爺。
聽她這般問,洛霏霏微微怔愣,繼而恍然大悟。
腦中回響起侯爺那一句:“你是洛仁之女?洛仁有幾個女兒?”
侯爺定是猜到她與林家二公子定過親,是以猝然變臉,拂袖而去。
果然,傳言非虛,林顧兩家的關系不好,顧侯爺遷怒于她!
顧侯爺知道她已被林家退親嗎?會不會公報私仇,任由爹爹被人陷害?
“玉煙,侯爺呢?”洛霏霏抓住玉煙小臂,神情焦急,“我有急事,需向侯爺禀明。”
玉煙不知為何被她情緒感染,心也懸起來,指向門扇外:“我……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侯爺随積風往外院去了。”
她話音剛落,洛霏霏便披衣起身,小跑出去。
兩日未睡好,又中藥、泡冷浴、施針,她體力不支,跑得搖搖晃晃。
顧玄琢身量高,外衣對她來說過長。
她兩手捉住衣擺,衣袂、裙擺在夜風中獵獵翻飛。
玉煙下意識捂住心口,真怕她被風卷了去。
跑到通往外院的院門處,一道颀長的身影正好邁進來,她險些撞上去。
急急停下腳步,身形卻不穩,被一只有力的長臂穩穩扶住。
“當心。”顧玄琢擰眉,“不好好歇息,跑什麽?”
“小女子有話要禀。”洛霏霏喘着氣。
她身子正弱,嗓音也柔弱。
被積風引着,正欲邁出院門的何紹梁,聽到似曾相識的嗓音,駐足回首。
從斜後方望過去,只見一道纖麗的身影,立在武安侯身前,似被他半擁在懷中。
而那女子露出的小半張芙蓉面,灼豔如桃李,不是洛霏霏是誰?
她身上披着的外衣,長到曳地,顯然是男子的。
丫鬟說,已給她下過那藥,可她此刻還能有力氣跑。
何紹梁面色陰沉似墨。
為得美人,他煞費苦心,到頭來卻是給旁人做嫁衣。
“何少卿,請。”積風展臂,将人往外引。
洛霏霏跟在顧玄琢身後,往正院走,隐隐聽見何家宅子裏有壓抑的哭聲。
細一聽,又什麽也辨不清,像是風聲。
“你有何話要說?”顧玄琢停在廊庑下,沒看他,漫不經心斂眸把玩一柄玄鐵扇。
怕隔牆有耳,洛霏霏聲音壓得低些:“侯爺,民女與林二公子的親事,已由林夫人做主退掉。林家小女子高攀不上,更不會置喙林顧兩家恩怨。求侯爺網開一面,莫要遷怒民女父親。”
“林家退了親?”
林巒何時退親的,竟不告訴他一聲。
轉念一想,林巒定親他都不上心,退親确實不至于專程知會他一聲,讓他有機會笑話林巒。
至于洛仁身上的案子,可不是她想得那般簡單。
顧玄琢把玩鐵扇的動作頓住,撩起眼皮,不冷不熱望着洛霏霏揚起的小臉:“唯有一事能讓本侯網開一面,那便是洛知府清白無罪。”
“可他是親自遞信自首,承認巡按被他所殺。你憑什麽相信他無辜,本侯又憑什麽信你?”
他是把此案全權交給大理寺了麽?所以何紹梁才口出狂言?
“侯爺,何大人為逼迫民女,曾對民女說過,有人要我爹當替罪羊。”洛霏霏鼻音變濃,頓了頓,将眼眶中泛起的淚意忍回去,她深吸一口氣,“都說侯爺從不冤枉一個好人,難道侯爺只是表面愛惜羽翼,實則與他們沆瀣一氣麽?”
被個弱女子質疑,顧玄琢只是笑笑:“你爹沒殺人便是好人,本侯不放他便是佞臣了?”
他是什麽意思?洛霏霏愣住。
難道爹爹身上還擔着別的罪名?
“玉煙,扶姑娘進去安寝。”顧玄琢吩咐一聲,舉步走下布着苔痕的石階,“待會兒出來,本侯有事交待。”
“是。”玉煙應聲出來,扶住洛霏霏。
往門扇裏走時,她有一瞬恍惚。
她來這裏是幹什麽來着?怎的夜未過半便幹起丫鬟的活兒,還是打兩份工,發月錢嗎?
“侯爺,方才何少卿可能已看到洛姑娘。”積風上前禀報。
聞言,洛霏霏腳步一滞,立在門檻內,回眸望向那潇灑飒然的背影。
只聽他毫不在意應:“無妨,他掀不起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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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何紹梁:你等着,我上面有人。
顧玄琢:有膽你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