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睡着
剛出馬車,她便被冷風吹得瑟縮了一下。
月光幽冷,灑在他俊直的玄色背影。
有侍衛按刀向他行禮,洛霏霏目光越過他們,往臺階之上望去。
朱漆銅釘大門頂端,高高懸着一塊藍底金邊的匾額,中間兩個赤金大字。
刑部。
風勢猛烈,兜帽險些被吹落,洛霏霏忙擡手攥住帽檐。
她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雙腿卻找不到真實的感知。
想不起是怎麽進的刑部大牢,洛霏霏隔着牢門,認出裏面熟悉卻憔悴蒼老的人,終于回神,潸然落淚。
“爹爹。”洛霏霏握着冰涼的鐵栅,哽咽喚。
“霏霏?”洛仁神情先是茫然,繼而眼睛圓瞪。
伴着一串鐵鏈聲勉強起身,他大步過來,直到被鐵索扯住,再靠近不得。
他急得眼睛發紅:“你來這裏做什麽?你娘呢?不是叫你娘帶你出去避避麽?爹爹的事,景霖會求你祖父想法子,你快回去!”
看過林巒的信,洛霏霏已經知道,哥哥與祖父落難後,碰巧遇到林巒的商船,已然平安回到金陵。
以哥哥的性子,定會與林巒一道入京。
洛霏霏怕爹爹擔心,沒提哥哥曾遭水難之事。
她抹了抹淚,柔聲應:“阿娘不會丢下爹爹,女兒也不會走,哥哥路上耽擱了些時日,過幾日便會入京。女兒沒用,讓爹爹吃了許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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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仁身上囚衣有幹涸血跡,顯然受過刑。
“是爹爹沒用才對,連累你們。”洛仁激動得下颌微微抽搐,眼中有淚光。
周遭沒有獄卒,遠遠能聽到弛星殷勤招呼獄卒喝酒吃菜。
顧玄琢倚靠石壁,一腿翛然曲起,雙臂環抱,語氣略懶散問:“洛知府,你的女兒在本侯手裏。”
“侯爺要做什麽?”洛仁駭然。
他不認得武安侯,可顧玄琢的臉,與當年風華灼灼的吏部侍郎顧暄生得有七八分像,又能自由出入刑部,他猜也猜得出。
聽武安侯之意,霏霏不是自己入京,而是被三法司的人帶到京城的?
阿梨呢?會不會也在三法司的人手中?
“卑鄙!”洛仁狠狠啐一口,牽動傷口,又咳嗽起來。
“爹爹,侯爺不會傷害女兒。”洛霏霏扶着牢門,屈膝跪到地上,急急勸。
顧玄琢倒不介意被他誤會,他站直身形,向前兩步走到牢門前。
伸手扣住洛霏霏手臂,輕易将她提起來,按入懷中。
脊背猝不及防撞在他胸膛,洛霏霏驚得驟然側目。
卻見他薄唇輕啓,氣定神閑,眼神詭谲難描:“之前是沒有,若洛知府不配合,本侯很難保證一氣之下會做些什麽。”
“你……”洛知府氣得直打哆嗦,“你可知她是……”
“本侯知道!”顧玄琢打斷他的話,語氣淡漠輕狂,“那又如何?”
早就聽聞武安侯行事全無章法,讓人捉摸不透,也無力招架,今日洛仁親身領教,才知傳言非虛。
“刑部說洛知府不肯配合,本侯只好親自來。”
顧玄琢松開洛霏霏,命弛星送來紙筆,長指撣了撣紙箋,又退至晦暗的石壁一側。
“說說吧,收的那千兩白銀放在何處?錢巡按是不是被你所殺?”顧玄琢嗓音如冰淩,威懾力十足。
“下官沒收髒銀。”洛仁咬緊牙關,不敢與顧玄琢對視,垂下眼睑,“錢巡按口出惡語羞辱下官妻子,下官一時氣憤殺了他。”
只要他堅持認罪,蕭總督就不會傷害他妻兒。
蕭總督的爪牙遍布朝野,他也不知顧玄琢有沒有被收買。
他不敢賭。
倘若不是,他也不怕被顧玄琢識破。
畢竟,他的憤怒是真,他當時确實恨不得殺了錢巡按。
“是嗎?可賬本上清清楚楚記着,洛知府何時何地收下的髒銀。”顧玄琢瞥一眼弛星。
弛星心領神會,遞上一柄長劍給洛知府。
洛知府握着劍柄,那長度僅夠他将劍尖抵到鐵栅處。
“朝弛星心口刺,就像你刺錢巡按一樣,不必留情。”顧玄琢立在陰影中,幽然開口。
哐當,長劍落到地上。
“你這個瘋子。”洛仁驚恐後退。
洛霏霏回眸望向陰影中颀長的身影,心中微微動容,她明白侯爺想做什麽。
果然,下一瞬,她聽見顧玄琢輕笑着從暗影中走出,胸有成竹道:“連弛星都不敢刺,你還有能耐殺死錢巡按?”
他毫不客氣地将紙筆丢入鐵栅中,語氣不耐:“本侯等你一刻,若你再不如實招來,明日本侯便把你這掌上明珠送去教坊!”
教坊?大晉的教坊可不是什麽清白地方。
霏霏雖非他親生骨肉,卻是阿梨所出,是他們疼着護着長大的。
若霏霏有不測,阿梨定也活不下去,洛仁不敢想。
“侯爺手下留情。”洛仁跪地央求,終于顫顫巍巍拿起紙筆。
顧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們正坐在園中賞月。
“玄琢那裏,可送了月餅去?”顧太傅問顧老夫人。
“送了。”顧老夫人想了想道,“今日我去的時候,他那竈房裏的婆子、丫鬟也在做月餅,味道比咱們的還好,新來的廚娘生得水靈,招人喜歡。哎,玄琢一年長一年,也不知何時肯說親,就這麽由着他?”
不由着如何?當年的事不許他查,他想請旨讓皇帝為先帝改谥號,顧太傅也沒答應。
玄琢有多少心結?總不能在人生大事上,還不讓他如意。
“随他吧。”顧太傅輕嘆。
二公子顧玄瑜在刑部做司獄,官職不高,消息卻靈通。
默默聽了一會子,吊兒郎當哂笑:“什麽水靈靈的新廚娘?祖母見着的,八成是外頭新給他送的美妾,昨兒便聽說他帶回侯府嬌養着了,想必就是那一位。他位高權重,哪裏會缺美人?祖父、祖母與其操心他,不如打點一二,送孫兒去邊關上陣殺敵。”
“住口!他是你弟弟!”顧太傅冷聲斥責。
顧玄瑜眼眶泛紅,正色反駁:“我弟弟已經死了,被他害死的!”
“玄珤咎由自取,你莫要執迷不悟。”顧曜盯着他,眼神嚴厲,“回屋幫着照看孩子去。”
顧曜乃顧太傅長子,膝下三個兒子。
大兒子顧玄璟,在詹士府任右谕德。
二兒子顧玄瑜雖在刑部,卻整日想着征戰沙場。
顧玄珤乃第三子,比顧玄琢小,被寵壞了。十六歲因被人教唆,強辱未及笄民女,被顧玄琢判絞刑。
顧曜不恨誰,只恨自己沒把兒子教好,害人害己。
他的夫人羅氏,心裏多少有疙瘩,從前對顧玄琢無微不至,出事後便再未過問一句。
否則,也不至于顧老夫人一人替顧玄琢操心婚事。
長籲短嘆一通,顧老夫人沒了賞月的心情,卻又想起顧玄瑜的話。
那貌美廚娘,真是玄琢新養着的美妾?他孤身在外,到底被人帶壞了?
不行,明日她得親自去問清楚才放心。
從刑部出來時,夜已深,格外冷。
洛霏霏背靠車壁,身形蜷縮,困意洶湧而來,她卻不敢睡,還有話想趁熱打鐵與侯爺說。
“侯爺,玉煙的爹娘,也是被蕭總督所害,求侯爺明察。”
暗夜寂靜,她嗓音低緩,目光悲憫不憤,将玉煙的事一一道來。
她眉眼間倦色濃郁,說起玉煙的事,思路卻很清晰。
顧玄琢默默聽完,目光自她面頰移開,落到車廂頂角的琉璃壁燈上:“天理昭昭,若有人想只手遮天,本侯便剁了他的手。”
繼而,他目光又移回去,對上洛霏霏清瑩的眼:“我答應你,一定還你們公道。”
而他父母的公道,不管多久,他也會銘記于心,親手去讨。
“多謝侯爺。”洛霏霏聽出他話裏的分量,終于松一口氣。
馬車粼粼,壁燈被寒風吹滅了。
黑暗中,熟睡的洛霏霏身子緩緩往側邊歪去,被一條長臂攬住,她卻一無所覺。
窗帷被風撩起,月光晃過她側臉。
她蜷長的睫羽似一排小小的扇,于眼睑下遮出一片溫柔的影。
光影晃過她眉眼時,她睫羽不安地顫了顫,唇瓣抿了抿。
很快,又恢複恬然。
顧玄琢凝着她,腦中無端憶起一個久遠的畫面。
幼年春夜,賞花歸來,爹爹一手抱着熟睡的他,一手攬着熟睡的阿娘。
半睡半醒間,他從眼縫間看到阿娘恬靜的臉,也看到爹爹臉上的笑。
爹爹察覺到他睡得不踏實,吹滅壁燈,他又睡熟。
他已許久不曾憶起那些溫暖舊夢,或許是他們顧家沒有女娃,她恬靜得像位需要照顧的鄰家妹妹?
馬車駛過一處坎坷,猛然晃了晃,洛霏霏發頂猛然撞在顧玄琢下颌處。
顧玄琢本欲護住她,見她翠眉颦蹙,動動眼皮似要醒來,當即松開手,閉上眼。
“咝。”顧玄琢倒吸一口氣,裝作剛醒的模樣,先發制人,“洛姑娘何故撞本侯?”
他嗓音低啞,透着一絲被驚醒的不耐。
晦暗的車廂內,正茫然的洛霏霏,驟然找回神志。
“侯爺恕罪,臣女并非有意。”洛霏霏不明白,她好端端倚靠車壁睡着,怎的醒來時卻倚在顧玄琢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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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洛霏霏:難道我餘毒又發作了?
顧玄琢臉不紅心不跳:對,你先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