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酒窩不對稱
少年茫然地望着蕭君知,星眸瞪得圓圓,臉上驚懼交加。
好像蕭君知不是撥劍尖,而是在撥他的琵琶骨。
他打了個寒顫,心想,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劍修,實在是可怕至極!
鳴珂把手放在少年的肩膀,感受到他顫得跟東風裏的柳枝似的,忍不住想笑。
“這麽怕,怎麽不跑?”她問。
雲懷瑾握劍,“我不能跑,我是個劍修,要路見不平,拔劍相助。”
鳴珂瞥了旁邊的師尊。
餘夢覺還蹲在地上,攬起袖子,尊貴無匹獨屬于雲山之主的道袍垂在地面。他不顧掌門威儀,親力親為在那邊鋪地板,與雲懷瑾所謂的劍修風骨毫無關系。
看來劍修這個物種果然很有多樣性。
有的劍修懶散松懈,從不練劍,心中只惦記紅塵美酒;
有的劍修就算吓得要死,也不肯放下手中的劍,
還有的劍修……
她看向面前高挑削瘦的青年,笑意更深。
還有的劍修,明明生得這樣好看,然而通身吓人氣質,能止小兒夜啼。
好可怕哦。
鳴珂握住雲懷瑾的劍柄,柔聲道:“收回去吧,別拿劍對着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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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懷瑾低頭,少女指尖雪白,肌膚細膩,五指輕輕将他的劍柄帶到旁邊。這只手柔若無骨,虛弱無力,似是只能捏針繡花,提不動劍。
然而雲懷瑾任她帶着,把劍尖移走,乖乖将長劍收回鞘中。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聽她的話,少女看上去只與他年紀相仿,毫無威懾力,溫柔如水。
可是她淡灰的杏眼好像有一種奇異的魅力,不笑的時候自有種淡淡的疏離,一笑起來卻如同春暖花開,寒冰化碧水,很是溫柔親切,讓人不由自主信服。
雲懷瑾玉面微赧,低着頭,避開這雙蒙着煙霭的眼睛。
鼻尖萦繞不散的是少女身上淡淡的梨花香。
鳴珂掩唇咳兩聲,慢悠悠說道:“九霄天音……”
所有人都望了過來。
鳴珂彎起嘴角,不再繼續說,而是捂着胸口,“唉,又疼起來了。”
薛長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赤炎海的刀修向來急性又沖動,要是尋常人這麽吊着他,他早就拔刀劈上去。
可少女顏色蒼白,孱弱得像風中瘦柳。
別說劈刀,他都怕自己拔刀瞬間刮出的罡風都能把她吹倒。
無涯寺的佛修低念佛號,從袖中取出一方玉盒。玉盒清靈之氣萦繞,絕非凡品。
他将玉盒遞給鳴珂:“霜音仙子,這是金蓮子制成的靈藥,望能減輕你身上舊傷。”
鳴珂也不客氣,擡手接住玉盒,禮貌致謝。她打開玉盒,清氣在大殿之內蕩開,在座許多修士心中驚訝又羨慕:
金蓮子極為難求。承載人間因果的金蓮,每日沐浴在誦經聲與檀香中,被日月精華蘊養千百年,才能得一顆蓮子入藥。
它向來是無涯寺的至寶,一顆難求。
未曾想這個年輕的和尚手中竟有一顆金蓮子,聽幾聲假模假樣的咳嗽,還把至寶給拱手相讓。
鳴珂捏出那顆金燦燦的靈藥,當着衆人的面,掰成兩半,一半遞給餘夢覺,一半自己吃了。剛服用完,她就覺一股清氣在丹府之內蕩開,撫慰這些天總是泛疼的經脈。
“果然很有效。”鳴珂朝年輕僧人點頭:“多謝法師。”
年輕法師颔首,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鳴珂也坐下,“小晏,琴。”
沈小晏“哎”一聲,把浮月琴擺到桌上。
鳴珂垂眸望着這把琴,手指輕輕撥一聲弦。劍鳴山以鑄劍起家,在煉器方面亦是擅長。雲懷瑾送的這把浮月琴,白如凝霜,流光搖動,如星如月。
比不上她從前那把太伏琴,但也是世間罕有的上品法器。
不過她如今修為全無,拿着這把上品法器,也只能當成普通瑤琴彈奏。
鳴珂撥弄琴弦,纖細蒼白的手腕從寶藍長袖探出,腕骨凸出,頗有幾分病體嶙峋之态。她垂着眉眼,長睫顫動,在眼下拓下小片陰翳。
衆人看着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連呼吸也放輕。
心想,她是要重彈當年雲山之巅那曲絕響嗎?
他們為九霄天音而來,卻未曾想如此順利。少女并未推诿,直接取出瑤琴,将這珍貴無比的古曲彈給衆人聽,毫無藏私之意。
光風霁月,坦蕩光明。
關于九霄天音,人間流言四起,流傳許多版本。
流傳最廣的說法是,九霄天音是雲山藏書閣中記載的一曲上古禁曲,威力巨大,同時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也有人說,根本沒有什麽九霄天音。那是首普通的曲子,只因彈奏的人是霜音仙子,奏響的琴是上古神器,才能變得如此厲害。
但說法紛纭,誰也無法肯定哪一個是對的——
當年雲山之巅,衆人只見少女撫琴坐雲端,藍衣血染。她低眉撥弄琴弦,發出的音波蕩開層層陰雲,直接迎擊蒼穹之上那張鬼面。
九霄雷動,天地色變。
還活着的人霎時被蕩開的音波擊暈,失去意識。
沒有人聽到那曲絕響。
所以他們叫它九霄天音,九霄之曲,天外之音。
想到這傳說中的古曲重新現世,無人不激動,連年輕法師也神色肅穆,靜靜看向鳴珂。
少女十指柔嫩,挑動琴弦,纖纖如風中綻開的花朵。
浮月琴流光散開,照亮她袖上的芙蓉暗紋。
泠泠琴音從纖纖玉指下淌出,在殿內回響。琴聲悅耳,旋律舒緩動人。
在座之人從未聽過這首神奇的曲子。他們怔怔望着撫琴的藍衣少女,只覺她眉目溫婉,十分親切。陽光掃進昏黃大殿,照在少女身上。
一曲作罷,餘音繞梁,衆人怔怔聽完,仍許久沒有回神,直到雲懷瑾“啊”一聲驚呼,才喚醒陷入沉思中的修士。
雲懷瑾不好意思地撓頭:“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想起從前我娘提劍逼我吃藥的時候。”他打個寒顫,“不愧是九霄天音,太可怕了。”
修士們忍不住低聲談論:“這就是九霄天音?怎麽和我想象中不一樣。”
“确實不太一樣,是不是有點太歡樂了些?”
“歡樂?!我想起我媽喊我回家吃飯,我沒回去,結果她拿雞毛撣子追我二裏地。”那修士拍拍胸口,“恐怖如斯。”
這一刻,他回憶起了被回家吃飯這四個字支配的恐懼。
他晃晃腦袋,嘗試擺脫這奇怪的想法:明明是很好聽的曲子,為什麽會和阿娘手裏飛舞的雞毛撣子聯想到一起?
大殿議論聲窸窸窣窣。
鳴珂卻不再說什麽,手指搭在琴弦上,嘴角彎彎。
“嗚嗚。”沈小晏掙紮着解開禁言術,抓住鳴珂的袖子,眼裏淚巴巴的。
她想,這首曲子她早就聽師姐彈過。原來第一次見面,師姐就把九霄天音傳給她。
她果然是師姐最親最愛的孩子!
鳴珂不知小師妹怎麽又忽然變得熱淚盈眶了,但她無暇去安撫小師妹。現在她腦袋裏們全是系統炸裂的聲音:【你管這叫九霄天音?這拓麻叫九霄天音?這不是世上只有媽媽好嗎!】
鳴珂:【我沒有說過這是九霄天音。】
系統一怔,想起她确實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彈的曲子是什麽名字。
鳴珂微微笑起來,漂亮的杏眼彎起。
雲懷瑾最先問道:“仙子,這、這首,當真是九霄天音?”
曾經他以為的九霄天音:恢宏、壯闊、高雅,氣勢萬鈞。
現實的九霄天音:輕快歡樂,充滿市井氣息,還詭異地能讓人聯想到諸如【阿媽喊你回家吃飯】之類的畫面。
鳴珂莞爾,看着少年,淡灰的眼瞳煙霭蒙蒙。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在其他地方還聽過這首曲子嗎?”
雲懷瑾怔住,撓了撓腦袋。
這首【九霄天音】與他想象中并不一樣,可他也沒有在其他地方聽過。
系統炸開,在鳴珂神府內哔哔:“那他要是聽過《世上只有媽媽好》就見了鬼。”
鳴珂:“很明顯,他沒有見鬼。”
雲懷瑾低頭:“我确實未曾聽過,可是、可是……”他很苦惱地說:“聽上去一絲殺氣都沒有,并不能和界外天魔抗衡。”
何止沒有殺氣,簡直充滿愛與和平。
鳴珂從其他人眼中看到同樣的疑問,笑道:“這只是其中的序曲。”
雲懷瑾猛地望過來,眼睛亮起。
少女懶散地靠着軟椅,揉了揉手腕,嘆口氣:“可惜我現在修為全無,只能彈出這一首序曲。若是以後恢複些修為,說不定就能把第二曲彈出來了。”
系統:哈,世上只有媽媽好還有第二曲?我怎麽不知道?
鳴珂回它:這要看你呀,統兄。
系統:我怎麽覺得,你在薅我的羊毛。
可惡,它怎麽有種被利用了的感覺!
鳴珂微蹙起眉,“日後我一定努力修煉,若是早一日不能恢複修為,仙門便多陷入危險中一分。”她輕輕嘆息,似是真的為仙門未來而擔心,情真意切得讓其他人說不出懷疑的話來。
雲懷瑾:“仙子別急,修煉慢些也無妨,養好自己身上的傷最重要。”他摸摸袖子,從儲物袋中又拿出一盒丹藥,“這是能幫助結丹的靈藥,不知您能否用得上。”
鳴珂揉着指腹,愁眉不展,繼續嘆氣:“唉——”
薛長老問:“怎麽,這些東西沒用嗎?”
哎呀,這姑娘什麽也不說,只是嘆氣,快急死他了!
鳴珂遞給沈小晏一個眼神。
沈小晏歪頭,茫然回望,“哎?”
鳴珂:“唉————”
沈小晏看到鳴珂面前怼着的法寶靈藥,想到她來大殿走一遭,一下子就幾乎把在場之人身上的寶貝撈空,忽而心有靈犀,也跟着嘆氣:“唉——”
薛長老把大刀扛在肩上,兩條眉毛往上揚,想大聲說什麽,可一看見那兩個玉雪雕琢弱柳扶風的少女,嘴裏的話便變成了嘆息:“唉——你們老是嘆氣,搞得我也唉聲嘆氣了。還有什麽事嘛,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
沈小晏回憶起梨花林中的對話,道:“當年雲山之巅,我師姐為了救世人,施展九霄天音,昏迷百年。她受的傷太重,根基受損,若是想重新修煉,談何容易?”
說着,小心瞥眼鳴珂,見她神色淡淡,似乎并無傷感,才松口氣。
薛長老:“不就是根基受損,趙循,你們朝夕淵不是專門産各種靈藥仙草的嘛,你家還有個神農鼎對吧,快拿出來。”
本來慢悠悠看戲的趙公子笑容一滞,溫聲說:“根基受損,可不是普通靈藥能治好。至于神農鼎,這是朝夕淵的鎮宗至寶。”
薛長老厲聲說:“你今天坐在這裏,不也是求別人家的寶貝嗎?”
趙公子沉默了。
半晌,他合上折扇,笑道:“神農鼎自然是可以用的,不過嘛,仙子靈脈盡斷,須得重鑄靈脈。”他用折扇指了指薛長老,“需要你們赤炎海的異火石、劍鳴谷的鳴金鐵、指月城的望月珠……”
幾句話,他就把在場所有人宗門家族的寶貝指出,旋而笑道:“為了仙門,望大家能将寶物一一拿出,替仙子重鑄靈脈。”
鳴珂抱着小火爐看他們唱戲,嘴角扯起,笑意不達眼底。
看了一會,便覺乏味,于是伸個懶腰,咳嗽兩下,以身上有傷為由,和各位客氣告別,随即一行人浩浩湯湯離開沉悶的大殿。
“師姐師姐,”沈小晏眼睛發亮:“他們真的能治好師姐,替你重鑄靈脈嗎?”
鳴珂漫不經心地說:“誰知道。”
沈小晏:“師姐,你不在乎嗎?不想恢複修為嗎?”
鳴珂揉揉眉心,“唉——恢複修為有什麽好的?”
如果靈脈無法重塑,她就只能當個可憐巴巴的養老人,就像夢裏那樣,天天磕師弟師妹進貢的靈丹妙藥、天材地寶,過着樸實無華的頹廢生活。
不思進取,但是快樂。
沈小晏:“重塑靈脈、恢複修為,才能繼續修煉呀!”
鳴珂沉默片刻,最後拍拍她的肩膀,感慨:“上進的年輕人。”
餘夢覺忽而也長嘆一聲,嘆息聲拖得長長:“唉————”
沈小晏:“師尊,你怎麽也跟嘆氣?”
餘夢覺說道:“為師還在想,為什麽你連一兩天的時間都沒有堅持,突然就倒戈向着你師姐了?”山風呼嘯,他一只手緊緊拖着蕭君知,另只手拂在胸口:“寒風飄逸灑滿我臉,吾徒叛逆傷透我心。”
沈小晏皺起小臉,很是愧疚,“對不起師尊,可是、可是,你也不該一直瞞着我。”
餘夢覺奇怪:“我瞞你什麽了?”
沈小晏:“你們都在瞞我師姐的身份,其實師姐她是我娘吧!”
陸奚辛吓得一身冷汗,連忙想繼續來堵她的嘴,但是太遲,沈小晏那一身“娘”已經脫口而出。
餘夢覺身子一晃,差點從山道上栽下去。
他眯起眼睛,定定看着沈小晏:“小晏,你說什麽?”
沈小晏挺直胸膛,站在鳴珂身邊,“怎麽,師尊還想瞞我嗎?”她眨眼,狡黠地笑起來。“但是紙是包不住火的,師尊你看,我同師姐長得多像呀,我一看見師姐,就猜到我們之間的關系了。“
餘夢覺:…………
陸奚辛扭頭,繼續掐人中:天要下雨,小晏要認娘。
這誰能管得住?
掐完人中,陸奚辛深呼吸幾次,稍稍冷靜,對餘夢覺道:“尊主,小晏還年幼,想法比較多,您見諒。”
沈小晏不滿地說:“義父,你怎麽又這樣說我!”
陸奚辛:“誰是你義父”
沈小晏連忙改口:“樓主,”她看臉色漆黑的陸奚辛一眼,小聲說:“我把你放在心裏尊敬。”
餘夢覺擡手:“等等等等,我弄不清你們的關系了。”他皺緊眉,手指撫在眉心,“小晏,你覺得你師姐是你娘???”
沈小晏點頭:“對啊,沒錯!那樓主是阿媽的未婚夫,自然就是我義父。”
餘夢覺敏銳地察覺到不對,“義父?”
沈小晏:“嗯!”
陸奚辛:“小晏,當着尊主和劍尊的面,你別胡鬧了。”
餘夢覺卻一點頭,“你這樣分析,倒也很合情合理。”
陸奚辛皺眉,“尊主!?”
“可是為什麽是義父,”餘夢覺揉着眉心,“小晏的爹是誰?”
沈小晏同樣眼睛亮亮、滿懷期待地看向鳴珂。連陸奚辛見他們這認真,都有幾分松動,嘴角微微抽搐,仿佛游走在崩潰的邊緣。
鳴珂瞬間承受數道目光,也跟着呢喃,“是啊,孩子的爹是誰,這是個大問題。”
她的目光游走,環顧四周,還未來得及想出答案,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從太清宮中跑出,追上了他們。
雲懷瑾握着劍,長身一揖後,看向蕭君知,目光堅定:“前輩,我想要同你比劍!”
鳴珂笑了,行啊這孩子,真不愧是劍修。
他與蕭君知相比,猶如山腳的一顆小石子面對淩雲高峰,只需領略到蕭君知的一道劍意,就受用無窮。
餘夢覺:“君知,你教教他呗。人家可是劍鳴山的小少主,年輕一代最出色的劍修。”
蕭君知無情拒絕:“不比。”
雲懷瑾身上的失落快要凝成實質。來雲山前,他一直得意劍鳴山的劍術舉世無雙,然而看到蕭君知後,才知自己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他急切地想同強者切磋一次,來感受對方凜冽劍意,劍修素來喜歡切磋,他原以為對方會同意,不曾想被如此果然拒絕。
少年有些失落,委屈地問:“是前輩覺得晚輩驽鈍,不堪點化嗎?”
蕭君知沒有看少年,“不是。”
“那是為何?”
蕭君知:“你的酒窩不對稱。”
雲懷瑾愣住了。
從未聽過如此奇怪的理由!
鳴珂下意識摸了摸嘴角,她笑起來時嘴邊也有梨渦,也不知道對稱不對稱。
唉,看來劍尊真的很不喜歡她。
看向如遭雷劈臉色蒼白的少年,鳴珂微微一笑,柔聲道:“不如我來和你比劍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