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攝政王身份殊貴,加上官員随行,南巡的儀仗和随同護駕的士兵必然是有的,上下總和計千。不過此行,他不治車駕,不受路貢,如此,耗費自然也談不上奢靡。
次日上午,少帝率賢王之下的百官,為攝政王夫婦送行。他将人送出了皇城,還是依依不舍,眼中那種恨不能甩了衣冠跳上馬背也跟着走的目光,就連姜含元也看了出來。
束慎徽再三請止。最後一次,行到南城外的十裏亭畔,他下馬行禮,鄭重拜謝,少帝方止了步。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麽,不顧身後大臣的側目,竟快步奔到攝政王妃乘坐的車駕之前。姜含元急忙下來。
“三皇嬸,我有在習相搏之術,待你這趟南巡歸來,我再請你指點一二,如何?”
束戬壓低聲說道。雙目望着姜含元,目光炯炯。
顯然,他是對上次剛近身就被她扭脫胳膊的事還是耿耿于懷,大約想着如何再扳回點面子。
姜含元望了眼近旁的束慎徽。他的雙目望着前方,神色平淡,恍若未聞。
他還沒有将她即将北歸的消息告訴少帝。
争強好勝,這才是少年人的氣質,至于軍人,更當如此。她很是欣賞,便微微一笑,帶了幾分含糊地應:“陛下若是方便,臣婦也在,自當從命。”
少帝眼睛一亮:“好,那便如此說定了!三皇嬸你也一路順風。”
姜含元向少帝行過拜謝之禮,回上馬車。
這一行人是在天和二年的四月中旬離的長安,出京兆後,收了儀仗,沿着官道往東南方向而去,以行軍的速度,依次路過了上洛、南陽、汝南、汝陰各郡。
這些地方并非此次南巡的目的所在,逢城不入,曉行夜宿。如無特殊情況,入夜也往往只在官道附近擇地紮營,攝政王則直接在宿營之所夜見從城中趕來拜見的當地官員,對百姓分毫未擾。到了四月底,一行人便入了廬江郡。
蘇湖熟,天下足。這趟南巡的主要巡視地是蘇湖揚一帶。為不耽誤行程,從這裏開始,攝政王和随行的大隊分開,命官員照既定路線繼續去往揚州,他則攜王妃輕裝簡行,先到錢塘拜望莊太妃,過後,他再去往揚州彙合。
他只帶着劉向,領一支幾十人的随衛,另外張寶同行。姜含元也終于擺脫掉車駕累贅,一身便裝,一頂帽笠,和他一道騎馬行路。速度比拖着官員同行,不知要快出多少。
他們原本每天最快只能走五十裏,改成簡騎之後,中途若是無事,疾馳一日,在沿途的驿站更換馬匹,一日至少能走三百裏。沿途每每經過桑田大縣,束慎徽還會停下,微服親下田壟,察看農桑水利,遇到勞作間隙在樹下休息的農人,他會上去,遞些吃食,同坐閑談,詢問當地的民情和農桑賦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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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這樣,路上有所耽擱了,從廬江到錢塘,也不過只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這一日,五月二十日,他們抵達錢塘。而那一支去往揚州的大隊人馬,依然行在半路,按照計劃,六月初,才能走到揚州。
攝政王為北伐而南巡,并且,他将攜新娶的王妃來錢塘探望莊太妃,這個消息,在當地早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他的外祖是吳越王。早年亂世,當地百姓之所以能避開戰禍過安穩的日子,就是靠着吳越王的庇護。民衆對吳越王極是愛戴,人雖早已去了,如今當地依然到處都是紀念他的神祠,香火家家旺盛。現在攝政王要來,消息傳開之後,當地上上下下,為之狂熱。官員寫了表忠心的奏表。豪門巨賈相互攀比,暗地打聽,各自準備珍玩和字畫,就等到時進獻。因了當地富庶,寺院和道觀便也處處可見。那些出了家的和尚道士也不甘落後,木魚敲起來,铙钹打起來,紛紛要給攝政王夫婦做祈福消災的法事。至于街頭巷尾的百姓大衆,随着日期臨近,如今更是天天都在議論,就翹首等着他夫婦五月間的到來。
幾十萬的錢塘人,誰也沒有想到,攝政王夫婦竟會提前到來。是夜戌時一刻,這一行幾十人,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然入了錢塘,也沒進鬧城,徑直去了位于城西湖畔鳳凰山上的一處吳越王的舊日行宮。
莊太妃提早得知消息,白天便從她平日長居的一處位于山中的隐廟裏過來,在行宮等着。
此間落腳之處,便是山溫水暖的江南之地。姜含元第一次到來,在湖邊的山麓下了馬,随束慎徽沿着山階往行宮去時,回頭,眺望了一眼周圍。
天已黑了下去,為趕在閉城前回去,近旁湖邊白日裏那些游湖踏春的人早已散盡。此刻舉目,只見一輪淡黃的凸月,靜靜地挂在遠處那一望無際的平湖和遠山的淡影之上,山中別處皆黑,唯半山的行宮和近旁的一座寶塔,充盈了明亮而昏黃的燈火。
此情此景,和她慣常熱愛的那雄渾蒼莽的北地風光截然不同,眼前的一切,溫山軟水,靜谧如夢,不似人間。
她的腳步緩了下來。
束慎徽正獨自行在前,張寶在她身後跟着,再後面,是劉向那一隊人。
這可憐的小侍,體格如何能與劉向以及那一隊選拔出來的悍衛相比。才出發幾日,姜含元便覺他走路都開始劈叉起腿了,怕他吃不消,也曾開口,叫他不用同行,不如等着,和走在後面的莊氏侍女等同行。他又不肯。就這樣勉強跟上,一路跟到今日,騎馬騎得屁股都要裂成兩瓣了。湖邊山矮,行宮所在的位置不高,上去也就百來道臺階而已,他卻爬得要死要活,兩條腿抖得如同篩糠,忽見王妃停了步,趕忙也跟着停了下來,趁機喘上幾口氣。
束慎徽大步上山,絲毫也無停頓,姜含元不過略緩,就被他抛下了十來道的山階,驚覺,急忙收回目光,繼續邁步往上。
莊太妃的身份何其高貴,雖然出宮在此養病修行,但在周圍,自也有同遷而來的舍人、詹事、宮衛等等。那些人都等着了,拜迎攝政王夫婦。當中一名執事太監歡喜道:“太妃白天便到了,等着攝政王殿下和王妃殿下。”
“我母妃的身體如何?”束慎徽開口便問。
“啓禀殿下,太妃身體安康。”
他不再說話,雙目緊緊望着前方那道宮門,腳步再次加快,幾乎是幾步并作了一步,踏着宮階往宮門而去。
姜含元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想起路上來時張寶提過一嘴,他已五六年沒出京,未曾和太妃見面。這是思母心切了。
但是實話說,于她而言,接下來卻絕不是什麽令人期待的場面。她是真的半點兒也不想踏上面前的這段宮階。尤其是,如今和束慎徽的關系變得如此別扭。
這一路出來,人前兩人自然如常,無論宿在哪裏,也是同寝。但私下裏,除了必要的關于行程之類的簡短交流,此外別無多話。他往往進來就倒頭睡下,她自然更無話可說。直到今早,臨上路前,二人方進行了一段特殊的交流。
他的态度很是客氣,表示,等見到了他的母妃,希望她守口如瓶,不要讓他母妃知道二人就将來關系所達成的共同決定。
其實不用他提醒,這一點,姜含元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分明同床異夢共同認可要做陌路人了,就等再過幾日,父親派來接她的樊敬一到,她便可以走了,此生或許再不用和他見面了,今夜,卻還要裝成什麽事都沒有一樣,跟着他,去應付他的母妃。
姜含元實在沒底。她本也不擅長這種長袖善舞人的事。
她心中不确定,腳步便又遲緩了下來,再次被他抛在身後。
蒼天!若能不用見這場面,姜含元願意減壽三年。
她正又發着憷,忽然,看見前面的他停了步,立在宮階上,轉頭望向她。他面無表情,眼底眸光卻在微爍。似是提醒,又似暗含告誡。
她暗暗咬牙。自然也不想令他在多年未見面的母親面前難看,振作精神再跟了上去。才入宮門,她便肉眼可見地發現,身旁的這個男子,他的面上開始露出笑容。
那太監引路,道太妃人在南間暖閣裏,又問二人是否需要先行更衣。
姜含元瞥了束慎徽一眼。
她是以王妃該有的宮廷貴婦貌去見他的母親,還是就如此刻這般風塵仆仆一身騎馬簡裝,但看他的意思了。她是怎樣都無妨的。
他看都沒看她一眼,便道不用,腳步未停半分,繼續往裏疾走而去。
姜含元正也待跟上,才邁步,聽到對面傳來了一陣略顯急促的步足之聲。她擡眸,便見聲音的方向出現了幾道身着褐衣的宮人的身影。宮人們簇着一名中年婦人,朝這裏疾步而來。婦人步履匆匆,走得極快,忽然看見正朝裏而去的對面之人,腳步頓住。她身後那些正緊緊跟着的宮人們便也呼啦啦地停步,全都止住了。
束慎徽頓了一頓,忽然叫了聲“母親”,再次邁開大步,朝那婦人疾去,到了她的近前,再喚了聲母親,人便就屈膝,直跪落地。
“母妃在上,請受不孝兒之拜!”
他朝那婦人重重地叩首,以額觸地。
這婦人停在原地,定定望着他朝自己叩拜的身影,眼圈慢慢泛紅,但很快,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上前,要将兒子從地上扶了起來。
他不起。
“兒子實在是不孝,如此長久,竟也沒能來探望母親一次。請母親責罰!”
他的聲音,充滿了深深的自責和濃厚的感情。
婦人笑着,命他起身。他再次叩首過後,方被那婦人扶起。她起先含笑不言,目光落到兒子的臉上,凝視了他片刻,開口了,開口便道,“三郎,你的王妃呢?”
姜含元早就明白了,這婦人就是束慎徽的母親,那位當年在宮中極是受寵的來自吳越國的皇貴妃。也是今日見到了這婦人,姜含元方明白過來,束慎徽的容貌因何而來。
她在大婚次日拜太廟時,曾見過聖武皇帝的遺像。聖武皇帝面容棱角宛若刀削斧鑿,五官嚴峻,即便是一副畫像,也極具迫人的壓力之感。束慎徽平常端着臉時,也有幾分聖武皇帝的神韻,但他容貌裏的俊美,則大部分是來自他的母親了。
面前的這個婦人,皮膚白皙,頭發鴉黑,容貌極美,眼眸宛若含光。倘若她着宮裝,當是天上神妃。但她的打扮卻很素淨。上穿一件雪灰色的緞繡暗紋常服,下着曳地的元青長裳。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髻間插的一支翠色清透的玉簪。這裝扮令她顯得莊重而沉靜。不但如此,在她文秀的眉目裏,高貴中又透着一種自內而發的如靜水似的溫柔而平和的氣質,叫人情不自禁,心生親切之感。
姜含元從沒見過如此美貌高貴端莊而溫柔的婦人,一時看呆了,忽覺束慎徽扭頭,瞥了自己一眼,接着,他轉過身,朝着她走了過來。
她迅速回過神,站直了身體,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伸手過來,隔着一層衣袖牽了她的手,将她帶到他母親的面前。
“母親,她便是兒子的王妃,名含元。”
他松了她的衣袖,開始笑吟吟地為他的母親介紹起她,間隙裏,偶然微微偏頭,望她時,神色裏的那一抹柔和,恍惚間,險些令姜含元以為自己又看到了新婚之夜剛見面的那個束慎徽。
“她也是急着想見母親之面,故一路都随兒子騎馬行路,和兒子一樣,方才來不及更衣,母親見諒。”
他又道了一句。
該輪到自己了。
姜含元立着,兩手放得筆直,垂目,費了極大的力氣,終于,從口裏僵硬地發出了“母親”這二字的發音。
她話音剛落,便覺手上一暖,伸來一只柔軟而溫暖的手,那手握住了她的手,接着,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安撫,又似是贊許。
“去年剛聽到三郎要娶你的消息,我歡喜得一夜無眠。我兒自小頑劣,仗着幾分他父皇的寵,無法無天,還常偷溜出宮去玩。我常犯愁,也不知将來誰能管束得住他。沒想到他如今竟能娶我魏國的女将軍為妻,此為他之榮幸,我更是放心,今後便也不用再總是記挂他了。”
姜含元聽得臉一陣漲熱,擡眼,見她正含笑望着自己,急忙道:“您謬贊。我自小在邊地長大,不過是一個粗魯無知的行伍之人,怎當得起您如此之言。”
莊太妃笑着搖頭,“傻女兒!怎能如此說你自己!得封號的皇子,比比皆是,得封號的女将軍,莫說本朝,便是幾百年,也難出一位。我說他娶你榮幸,你有何當不起的。”
她說這話時,身旁那人是什麽表情,她後面又說了什麽,姜含元都已沒留意了。
她被那一聲“傻女兒”給喚呆了。她定定地望着這婦人,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怎的,又忽然想到了她那位她無緣得見的母親,眼底竟仿佛隐隐有些發熱。
“含元,你可有乳名?”莊太妃又笑着問她。
姜含元尚未完全回神,便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兕兕,虎兕之兕——”
她驀然驚覺,猝然閉口,心裏忽然又有幾分懊悔,下意識地看了眼身旁的人。他立着,臉上沒什麽表情,好似完全沒有留意她方才說了什麽。她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氣。
“兕兕。兕乃上古之瑞獸,不但勇武,出,則天下定。”
“好名字!”
莊太妃笑着贊好,“那我往後便喚你兕兕了。”
“你餓了吧,我先帶你去用飯。”
她從牽住姜含元的手後,便始終沒有放開,說完話,丢下了兒子,領她朝裏去了。
束慎徽立着,望着兩人的背影。
他知道,他的母親是真的喜歡這個她剛見面的人,姜家的女兒。她竟丢下幾年沒見面的自己,就領着她,去用飯了。
也算是對他當初眼光的一種證明吧。他也感到了幾分欣喜,甚至,仿佛還有點隐隐的驕傲。
但是兕兕……
這個名字,不怎麽樣。
他在心裏默默念了兩遍,微微扯了扯嘴角,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