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莊太妃的平和與親切,令姜含元心中起初所懷的勉為之感終于有些消散。
她和束慎徽仍是滿身的道上塵土,見過了面,便下去簡單淨臉更衣,随後用飯。奉上的食馔樣數不多,但都清爽而味美。除了幾樣江南此季的時令菜蔬,莊氏從前在王府常做的合姜含元口味的菜色,也悉數上案,無一遺漏。侍人捧來之時,又不約而同,擺在了姜含元的近手之位。
太妃獨坐案首,姜含元和束慎徽并排,坐她對面。她吃得不多,用飯也不講話。姜含元喜歡這樣的氛圍,吃飯就是吃飯,不用她再分心去聽人問什麽,想自己該怎麽應。當中唯一的一個小意外,是她舉箸到一碟擺她手邊附近的白菰之時,恰好他也探筷過來,怎的又如此巧合,兩人竟一同看中了盤中的同一塊,不但筷子在空中打了架,手也是擦在了一起。她下意識地迅速收筷,他那手微微一頓,随即也如法炮制。随後,那盤白菰她再沒動過,他亦是如此。
不過,這個小意外,絲毫也沒影響到她的胃口。這一頓飯吃得意外舒心。飯後,侍人撤走食案,姜含元和束慎徽陪太妃移坐到南閣窗前的矮榻之上,閑話消食。
太妃打量了眼兒子,這時才道了一句,“看着好似黑了些。”
這是真的,從出京開始,這一個多月以來,姜含元是看着他黑下去的。
束慎徽擡手,摸了摸臉,笑道:“有嗎?或是行路日曬所致。”
閣門之畔侍立着的張寶今晚終于尋到了開口的機會,插話道:“啓禀太皇太妃,殿下這一路南下,極是辛勞。路過桑田之縣,便微服親下田壟,體察民情,想是如此,這才将人給曬黑了。”
莊太妃點了點頭,再看一眼兒子,接着卻又道:“農人勞作便不辛勞?這是他的本分,有何辛勞可言。”
張寶本想在太皇太妃的面前為攝政王讨個好,聞言慌忙跪下去,低頭不敢再說話了。
束慎徽橫張寶一眼,随即也開口,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他含笑說:“母親,含元這裏另有一事,還需叫母親知曉。她嫁來後,兒子和她相見恨晚,更是情投意合,恨不能長相厮守,共同侍奉母親。這回她來錢塘,本想多陪伴母親一些時日,奈何,她既是兒子的王妃,亦是朝廷的将軍,若是家國兩需,自是以國為先,尤其如今朝廷北伐待張,更是如此。前些時日,雁門恰好來了消息,需她回去照應一下,姜大将軍也已派人來接了。過些日等人到,她便就辭去。此事,好叫母親知曉。”
他說完話,姜含元也改跽坐為膝跪,朝着面前的婦人拜了一拜。
莊太妃仿佛略微驚訝,但很快,颔首,“女兒之志,亦當鴻鸪!我雖也極想留你下來,但你有如此志氣,我豈可阻攔。等人到了,你放心去,我在此處,靜待奏凱。下回你和三郎一起再來看我,也是一樣。”
姜含元再次拜謝。太妃叫她起身,凝神望她片刻,吩咐侍人去取一物。侍人捧來了一只金盤,盤中有一錦匣,太妃親手開匣,展出內中的一串華鬘(音蠻,也稱花鬘,古代用絲帶串花做的項鏈),笑道:“我故國裏有個習俗,嫁女之時,嫁妝之中必有一件華鬘。這是我當初入魏宮之前,我母之贈。她擇選七寶,親手編制,攜去越女廟,在廟中戒齋三日,道是求來了越女護佑,可保一生無虞,皆得所願。不是什麽稀罕寶物,惟拳拳母心而已。”
“兕兕,我沒女兒,今日方初見,對你卻極是投緣。便将此物相贈。你收下吧。”
越女廟是當地人為紀念西施而起的神廟。據說她功成之後,與範蠡一同沉江而死。也有說她最後脫身與範蠡泛舟江湖,逍遙餘生。真相如何,早已湮入史塵,種種說法都不過是後人的各自所寄罷了。但越女在當地,千百年來,早被奉為神明,女子為求良緣,常去廟中祈拜。
姜含元望去。匣中那華鬘以紅絲為繩,編織出細致的萬字紋,串住一片花墜。花墜雖小,細看,瓣卻是由金銀絲線鎖成的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瑪瑙等寶物。隐隐正合七寶璎珞無量光明之意。
物件固然是小,但卻有如此來歷,她何敢收下,但太妃卻如此說了,她又不能不納。只好收下,再次拜謝。
太妃叫她到近前,親手取出,替她戴在了頸上,端詳一番,顯得很是滿意,最後笑道:“你二人長途而來,想必乏了,明日還有事,不必再陪我,下去早些歇息吧。”
姜含元跟着束慎徽拜別太妃,兩人入了行宮裏一處名為鑒春閣的居所,閉門後,她解了頸上華鬘,小心地放回到錦匣裏,說道:“殿下,此物太過貴重,我怕是不能收,也不該收。太妃那裏,我方才不好拒,便就交還給殿下。”
他背對着她,正自己脫着外衣預備沐浴,頭也沒回地道,“母親給你的,不是給我的!我一個男人,拿去做什麽?你不要,自己将來去還!”說完丢下她,大步入了浴間,很快,裏面傳出一陣仿佛大力攪水發出的嘩嘩水聲。
伴着耳邊的水聲,姜含元慢慢地坐下,看着這串方被她解下的華鬘,不覺地微微發怔。
南閣裏,莊太妃看着兒子和姜家女兒并肩告退離去後,沒去歇息,坐那裏獨自沉思。
兒子和她面上看起來頗顯恩愛,但二人進來後不久,太妃便就留意到,二人竟未曾有過一次的目光對望,更不用說吃飯時,兩人手無意相碰的那一幕。雖極短暫,沒逃過她的眼睛。這種無意的微小反應,才是騙不了的。倘若真如表面那般恩愛和氣,何至于連碰個手都會如此?
莊氏還在路上沒到,莊太妃蹙眉沉思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人,便命侍人去喚。
張寶今晚的馬屁好似沒有拍到位,心情未免失落,散了後,殿下也沒要他服侍,他怏怏地回了歇息的一處側屋裏。
明日殿下夫婦要去拜祭吳越王陵,他也要跟去。他揉着酸腿,正要收拾了躺下去,太妃身邊的一名侍人來喚,道太妃叫他過去說話。
他也不知是何事,尋思莫非是方才自己插話不當惹太妃不悅?心中忐忑不安,慌忙整理衣冠,飛快地去了。再入南閣,看見太妃獨自一人端坐在方才的位置上,疾步上前,人就趴跪在了地上:“太皇太妃在上,奴婢來了!”
莊太妃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好些年沒見,你模樣倒是沒有大變。你爹爹這兩年身體如何?”
李祥春最早在宮裏就是服侍莊太妃的。張寶偷偷擡眼,見她神色慈和,這才松了口氣。他心中本就對太妃極是愛戴,又磕了好幾個頭,歡喜地道:“多謝太妃記挂。奴婢的爹爹身體好着的。待奴婢這趟回去,告訴他去,太妃問起過他。”
莊太妃笑着點頭,叫身邊人賞他錢,張寶愈發歡喜,頭磕得砰砰地響,這一路上受的苦全都不算什麽了。他起來後,見太妃屏退了人,問:“殿下與王妃在京城時,處得如何?”
張寶一愣,遲疑間,見太妃目光望來,又道,“究竟如何,你老老實實,把你所知說給我聽!”
他一凜,不敢推搪,再次跪了下去:“太妃所問之事,奴婢實在不敢稱知,就只能将奴婢的所見講給太妃聽了。”
莊太妃颔首。張寶便一五一十将殿下夫婦出發離京前的蹊跷講了出來,“也不知是怎麽了,殿下連着幾日不回王府,莊嬷嬷叫奴婢去請,殿下也不回,後來是王妃命奴婢再去叫,殿下才回了一趟,回來已是深夜,片刻後,當夜竟又走了,是到了動身的前夜才回來的!”
莊太妃又問:“他們這一路行來,又是如何光景?”
“奴婢見殿下二人路上也無多話,有時竟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說完趴在地上,不敢擡頭。
莊太妃聽完,命他自去歇了,再沉吟片刻,眉頭越皺越緊,叫人道:“這就去把祁王叫來,就說明日出行之事,我有話要叮囑。”
這處鑒春閣的位置極好,推窗,正對湖光山色,一覽無遺。只是此刻入了夜,目力盡頭所及,只剩昏黑一片。
束慎徽身上着件白絹中衣出來,看見她憑窗而立。他的視線又掠過那只裝着華鬘的錦盒,想到她方才剛走進來就摘下要還他,仿佛燙她脖頸似的。他收了目光,自顧上榻,翻身便卧了下去。
姜含元聽到他出來的動靜,回頭,見他已閉目仰在枕上了,便也閉窗,收拾了心緒,正要洗漱也去睡下,這時門外傳來喚聲:“殿下,太妃請殿下再過去一趟。明日祭拜之事,她有話吩咐。”
束慎徽急忙翻身而起,匆匆穿衣,到了太妃面前。屋中只他母子二人,他問:“母親還有何吩咐?”
莊太妃答非所問:“兕兕生辰是哪日?她嫁你為妻,第一回 不好忽略,我拟提前為她準備慶賀儀物,到時候,即便她人在雁門,也是可以遞送過去的。”
束慎徽一頓。
當初立妃的一應禮儀,自有賢王和禮部的人操辦,他整日忙碌,何來空閑親眼去看婚貼。婚後這幾個月,事情更是不斷,他自然也從未想到過這個,更不可能親口問她。卻沒想到母親會問。
他反應極快,立刻笑應,“先前事忙,一時竟沒記住。等我回去再問問,問來了,告訴母親。不過,母親不必為此操心,不用管了,兒子會記住的——”
莊太妃看着他,面上笑意消失,冷冷道:“你如此忙,連一個日子都記不住,我還指望你能有空準備儀物?”
束慎徽覺她惱怒,心裏有些沒底,迅速過了一遍今晚見面的經過,實在不知是哪裏做得不到,竟惹她起疑?
他心裏想着,口裏是是地認着錯,自責了一番,臉上又露出笑容,像少時那樣湊上去,讨好地給她捶肩,哄道:“母親你這些年無甚大變,就和我小時一樣……”
哄的話還沒說完,手就被莊太妃一把掃開。
“三郎你給我老實說,你究竟待她如何?你們出發前,你為何和她怄氣?還怄氣了一路,來我跟前?她為何新婚才兩三個月,就要回雁門去?你可莫拿軍情緊急來诓我!你這回南巡,必是為籌糧草軍費而來。南方遠離北方前線,你順便再為北伐造些人心上的聲勢罷了。如今朝廷的錢糧都沒籌齊,我不信雁門那邊有何重要之事,非要她如此快便返回!兕兕是個老實孩子,她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你就不一樣了!是不是你慢待她,傷了她心?”
束慎徽一時語塞。
怎能說是她心機深沉,新婚之夜就講三月後離去,如今連聘刀也歸還了過來?
莊太妃見他不說話,愈發坐實猜想,喝道:“你給我跪下!”
束慎徽老老實實跪了下去。
莊太妃忍下怒氣道:“我知你為何娶她,這本司空見慣,也不算什麽。但既娶了,你連最起碼的敬重也不知嗎?我以為你是有分寸的人!你不會以為你地位高貴,天潢貴胄,天下女子都争搶着想要嫁你不成?我告訴你,她未必就願意!只是世上女子婚嫁,多的是身不由己!既娶了她,毋論你心中有她無她,你便須盡到你為人夫之責。如今你卻這般輕慢她,你到底是為何意?”
束慎徽從小到大第一次見到母親如此生氣,更不用說這般疾言厲色地呵斥自己。他何敢開口辯解,也是無話可說。
他豈不知這段時日,他确實是慢待了她。但是倘若要他依然心無芥蒂當做沒事一樣,他做不到,沒那個胸襟。
況且,她要他對她好嗎?她根本就不屑他對她好。
他只一言不發,低頭任憑訓斥。等她斥完,沉默了下去。他悄悄擡頭,見母親雙目已投向那蒙了層碧雲紗的窗外,落在夜色之中,仿若陷入了某種凝思。他不敢出聲打擾,怕萬一再惹來她的痛罵。
又片刻,終于見她仿佛回過神,待到再次開口,她的聲音已經轉為低沉。
“三郎,姜家女孩很好,我不會看錯人。你若好好待她,她不會負你。我叫你來,就這一句話。”
“是。兒子謹記母親教誨。”束慎徽連聲應道。
“你去吧。”
束慎徽見她面露乏色,朝她叩首後,從地上爬了起來,上前道:“母親你也累了吧,我送你去歇息。”
莊太妃注視着面前兒子這張早已變得沉穩的臉容,思及他年少的飛揚模樣,再想他這些年的背負,擡手,輕輕摸了摸,“我不累。你也不要累到自己。你們都好好的,便是我此生的唯一所求了。”
“兒子好得很,心裏也是有數。請母親放心,好生頤養身體。”
他微笑着,将莊太妃從坐榻上扶起來,輕輕挽攙她臂,一直送她到了寝殿前,命人服侍她進去歇了,轉身回來,沒走幾步,看見了張寶。
他的臉色一沉。
張寶方才剛從太妃跟前退出,就窺見他被叫了過去,受賞賜的喜悅沒了,忍不住瑟瑟發抖,此刻見他臉色陰沉,不待他開口,自己先便撲着跪了過去自辯:“殿下饒命!可不是奴婢去告的,方才奴婢都睡下了,也不知怎的,太妃自己傳奴婢去問話,奴婢不敢不說啊!奴婢對殿下是忠心耿耿,此心日月可鑒!殿下若是不信,奴婢不如一頭撞死在這裏,以表心跡!”說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半晌沒聽見動靜,偷偷擡頭,這才發現,殿下人早就已經走了。
他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舒了口氣,暗呼僥幸,否則,他是真的撞,還是不撞,又或者,撞的話,撞到如何程度,實在有些不好把握。
姜含元此刻才卧下沒片刻,忽然聽到門動,睜眼轉頭,見他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地脫了衣,上了榻。
她是背對他的。總感覺他沒睡覺,仿佛在看她。
她再次睜眸扭頭。
果然,發現他斜斜靠在床頭,就和此行出發前的那一夜一樣,雙目正在幽幽地俯視着自己。
她登時後頸起毛,忍不住了,“你又這般看我作甚?”
他眯觑了下眼,“知道方才我母親叫我過去何事?”
“不是吩咐明日事嗎?”
他微微冷哼,“她為你此行北歸,歸咎于我,道是我迫你為之。”
姜含元略略吃驚,想了下,立刻翻身坐了起來,掀被下榻。
“你做什麽?”他一把拽住她臂。
“我去見她,我向她解釋清楚,和你無關,确是我青木營有事,需我急歸。”
“你給我回來!”他用力一拽,将她拖回到了榻上,她仰面卧倒,半個人壓在了他的小腹和大腿之上。
只見他也跟着坐了起來,朝她俯面,呼地壓了下來。
“痛罵還不夠,你是想叫我再挨打,你才算是稱心滿意?”
他的臉壓迫着她,離她的臉很近,神色不善,再加上說話的這種口氣,原本該是叫人很不舒服。但不知為何,和他四目近望,當腦海裏浮現出他俯首帖耳地被他母親責罵的場景時,她竟不合時宜地忽然有點想笑。
她極力壓下就要上揚的唇角,嚴肅地道:“笑話!你挨打挨罵,于我有何好處?”
她擡手,一把推開他逼來的臉,仰身想要起來,剛起一半,肩膀一沉,他擡臂一捺,她半邊身子下去,又被壓了回去。
“你在笑什麽?”他的臉色仿佛愈發難看了。
“我有笑嗎?”她眨了下眼睛。
他不說話了,盯着她。姜含元繃着臉和他又對峙了片刻,慢慢地,發現他沉默了下去,仿佛哪裏不對,人一動不動。
先前畢竟是和他有過幾次親密行為,他身體的反應,她漸漸已是了然。
她很快就明白了過來,也意識到這姿勢躺他身上,實在不妥。急忙發力,立刻便掙脫了他的鉗制,翻了個身,人就滾回到她方才睡覺的地方。她裝作無知無覺,立刻閉了目:“罷了。不用我去解釋更好!今日乏了,我睡了,明日要早起。”
身旁那人也沒再靠近她,只慢慢地坐直了身體,片刻後,翻身下榻,開門,走了出去。
他并沒走遠。姜含元辨着隐隐入耳的步足聲,覺他似乎就是在這間寝閣外的庭院裏游蕩着。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過後,他結束了月下游蕩,進來,停在床榻之前,一字一字地道:“明日起,到接你的人到來之前,你什麽也不用和我母親解釋。免得徒增她煩惱。”
“全是我錯就是了。”
最後,他淡淡地又道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