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月下滿湖的連江水,無聲無息滿漲,漫過一片生滿茵草的低矮野岸。起自湖心深處的濕暖夜風掠過湖面,攀上山麓,吹進庭院,穿過搖曳的繁枝,湧入一扇月窗,直撲殿深之處,卷得一道錦帳狂舞,露出了簾後的朦胧一角。一張雕牙闊榻,人影交纏起伏,雲翻雨勢,水聲幽咽。

束慎徽緊咬牙,展開他那一雙能拉滿鐵弓的堅臂,緊緊地箍住她,化身為悍猛的戰士,縱馬馳騁,撞陣沖軍。

她是他紅了眼要征服攻取的陣地,她也是他甘心情願臣服膜拜的将軍。他恨不能将她一寸寸揉碎掰開,拆吃入腹,以懲罰她的無情和冷酷,他卻又只想竭盡全力地讨好她,侍奉她,縱然卑微也是不顧,只為換取她對他的幾分垂憐。

他們相互冷落對方已是長達月餘,今夜得以再次親密無間,那種極度滿足的酣暢淋漓之感,前所未有,甚至遠勝他們此前在文林閣裏度過的那一夜。結束後,束慎徽滿身的熱汗,只覺胸腔裏的心跳得如若催戰的疾鼓,他卻還是摟着她,片刻也不願撒手。

喘息稍稍平定,他睜開他那一雙還發着紅的眼,轉臉,看向身旁的人,伸臂将她摟得更近,令她的身子再次和他緊緊相貼。

“阿元……阿元……兕兕……兕兕……”

姜含元聽到他在她耳邊胡亂地叫她,一邊親吻她,一邊含含糊糊地和她說起了話,“昨夜我看見起火的時候,我擔心極了。是真的……我怕你出事……”

她正閉着眼。身子因尚未散盡的餘韻還全然松軟着,又體味起了男子唇舌溫柔游移在她肌膚上的感覺。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她聽到了,在心裏模模糊糊地想。

那時她正攀坐在古塔的塔尖之上,當那火光映入眼簾,她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他怎麽樣了。固然以他的身份,她相信他身邊的人一定會在第一時間保護他的周全,但她依然控制不住她的擔心。她恨不能插翅飛回。她沿着塔梯奔下,恨它窄小而盤旋,耽誤了她的步足,等不及一層層地走到塔底,她就從塔窗中直接躍了下去。當她終于趕回,獲悉他沒事,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又得知他去火場找她。

姜含元的眼前浮現出了昨夜的那一幕:他聽到了她的呼喚之聲,猛地轉頭,在火光裏,遙遙和她四目相望。他向她奔來,用勒痛她的力量,将她抱住了,卻又始終一言不發。

他不會知道的,那樣一個無聲的粗暴的短暫擁抱,反而勝過了世上所有的言語,竟然直擊人心,令那一顆想要斷情絕愛的心,也開始為之動搖。

姜含元感到他又将自己翻轉,令她趴卧在枕上。她還懶洋洋的不想動彈,便任他折騰。

男子不再像方才那樣索求得急促而猛烈。他變成了一個耐心的富有手段的獵手,慢慢地拈弄撩撥,享受這當中的樂趣。他壓住她的背,親咬她的耳垂,在她耳邊吹風,低聲抱怨起了樊敬,“……我是當真沒想到他會這麽早就來……我本還盼他在路上走岔道,最好一直都不要來。我料他是無家無室之人,否則怎會如此拆人,問劉向,果然如此……”

姜含元面頰壓在枕上,被他這帶了幾分無賴的話勾得唇角微微翹了一翹。

對她極好的樊叔啊……只道她是被迫入的長安,以為她一心想要早日回去,這才不辭辛勞提早趕來接她。他卻不知,他口中的小女君的心,再也做不到當初的堅硬如鐵。

事情脫出了她的計劃。從昨夜火場裏的他的那個擁抱開始,到樊叔的從天而降,再到太妃那叫她也有幾分猝不及防的安排,她看起來依舊穩穩當當,仿佛什麽都沒改變,然而在她的心裏,有東西已掙脫出了禁锢,從那禁锢開裂的縫隙間,悄悄地爬了出來。

她做不回從前那個無情無欲的姜含元了。

他仿佛對她的沉默感到不滿。唇離開了她的耳,親吻起先繼續綿綿密密地落在她的頸和肩背之上,忽然張嘴,冷不防,牙齒咬住了她的肩。她感到又痛又癢,忍不住縮了縮肩,擡臂推他。他用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不允她的反抗,繼續用齒齧着她的肩骨。

姜含元終于忍不住了。

“你做什麽哪!”她叱了他一聲。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松齒,胸膛從她汗濕的後背一下滑溜了上去,再次和她并頭,附唇在她耳邊,開始央求:“兕兕,兕兕,我想你對我好,我不想你離開,我盼着接你的人一直都不要來。你明早不要走,你在這裏再陪我些天,等我的那些人到了揚州,你再回去,好不好……”

姜含元慢慢地睜眸,轉臉看他。他霸占似的還趴在她的背上,微微歪頭,用下巴支着她肩,雙目一眨不眨,凝望着她。

月光淡淡,夜影朦胧。她聽着耳邊的央求聲,看着這張和她親密無間的男子的臉,只感到自己的心像是溺了水,不停地溺水,再也無法自拔。

“你不信嗎?我心裏當真有你。我從沒有對別的女子這般上心過。”

他将他的臉朝她伸來,用他汗濕的額抵着她也潮熱的額,溫柔地輕輕蹭碰起她,向她表白着他的心。

姜含元信了他。在他今夜安靜地站在門檻之外,用那樣一種隐忍而急切的語氣對她說,他想明白了,他的心裏有了她的時候,她就信了。

甚至,都不用他開口。就在昨夜,他從火場裏奔向她,将她緊緊擁住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感覺到了他為她而砰砰搏動的劇烈的心跳。

哪怕他曾喜歡過別的女子,想過娶別的女子為妻,那又怎樣?無關緊要。

也是在那一刻,姜含元忽然心靈大悟。她知道,今夜她到底是在等什麽,又到底幾次誤聽了外面清風穿院的窸窣之聲。

她是在等他的腳步聲,在等他來,讓她再留幾天。

只要他開了口,她不會不答應他的。她的心靈總是在嚴厲地提醒她,告訴她,這個曾入了她少時夢景的男子,是不可能真正屬于她和她走到最後的。心靈敦促她,讓她照着既定的目标,堅定前行,繼續做一個馳騁沙場的以驅殺敵人為目的的将軍。然而她的腳步卻變得遲緩,徘徊,背叛着她的心靈。

從她有記憶開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帶了幾分自虐似的鋼鐵的意志,造就了今日的她。她從不知放縱是為何物。

如果留下,只是多留幾天,能叫他得到滿足,而她也能獲得快樂,為什麽就不能将人世間的縱橫曲直,全部置諸度外,貪歡一次?

就當樊叔他還沒有到。他們還可以再共度一段時間,在這山溫水軟的江南天裏……

他還在等着她的回複,用他那張她夢裏的俊臉蹭着她的臉,“兕兕,兕兕……”她聽到他又在她耳畔絮絮叨叨地責怪她,“你太狠心了。今夜我若不來求你,你便就此棄我而去,是不是?”

他胡說八道。

他今夜何曾求過她?難道不是她被他月光下的那雙糾結而壓抑的欲說還休眼眸給打動,對他狠不下心,主動開口讓他挽留她的嗎?

但是她沒法辯解,也無從辯解,他貼來了,繼續糾纏着她,“你答應我……”

她的心完全地軟了下去,軟得一塌糊塗。她說:“好——”

男人立刻笑了起來。夜色暗昧,不能完全看他的笑顏,但他的眼睛卻在閃閃發亮。他仿佛獎賞似的親了一下她,接着,用摻雜了幾分命令的口吻說:“那麽,我母親送你的花鬘,還有我的聘刀,你也都要帶去的!”

仿佛一個正掙紮在一口快要将她溺斃的水裏的人,她靈臺裏的最後一絲清明這時冒了出來,提醒她,這一次,不是從前。

如果這一次,如此的親密情境之下,她依他所言,那麽這意味着,她已決定将她的餘生和這個男子維系在一起了,除非死亡的到來。

這是一輩子的鄭重承諾。

此刻,她可以嗎?僅僅憑着少時的一場邂逅,幾個月的相處,以及,今夜因面臨離別而迸發出的沖動,兩情相悅身軀相互騎駕而得到的快樂?

她靜靜地趴在枕上,側着臉,望着身後,夜影裏的那張靠過來的朦朦胧胧的面容。

他等了片刻,很快,忽然自己就笑了起來,柔聲安慰她,“你肯留下多陪我幾日,我便很高興了。來日方長,你當我沒說罷!”

姜含元暗暗地松了口氣。不但如此,心中竟還仿佛因他的寬容和大度,生出了幾分愧疚和感激之情。她雙臂撐在枕上,揚起上半身,轉過頭,又主動地親他的嘴,以此來表達她此刻的心情。

他享受着來自于她的難得的讨好,忽然想起那回在仙泉宮裏,她拒絕他,說她不喜歡的那一幕。他的眼眸漸漸轉為暗沉。雙手緩緩撫她片刻,身體忽然發力,将她壓撲在了枕上。

她毫無防備,悶哼一聲。輕輕的喘息之聲,漸漸再次響起。

窗前地上月光緩緩斜移。風不知何時悄然止息,帳幔靜靜垂落,擋住了帳後那一雙如夢如幻的纏影。

這夜做了大夢的人,還有一位。

樊敬這一醉,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來。他發現自己竟睡在昨夜的那處雅舍裏,不但如此,身旁還躺着一個女子。是昨夜那唱曲的嬌娘。

他只記得昨晚酒席之上,她抱着琵琶,仿佛頻頻望他,眼眸顧盼,仿若含情。他長年駐軍邊地,也不曾見過如此的江南嬌娘,又大約是喝多了,也看了她幾眼。如此而已。

此刻醒來,他大驚失色,實在是不明白,自己怎竟醉得如此厲害,做出了這般叫人尴尬的失禮事體。

昨夜同席的攝政王和劉向都早已不見了人。他連聲告罪,道回去便叫人給她送來錢帛,請她勿怪。誰知嬌娘非但不惱,反而含情脈脈,叫他勿怕,說她名叫紅葉,住在謝家巷,巷口往裏一直走,門口有株棗樹的地方,那裏便是她的家。她和她年老的假母住在一起,家中別無他人。她請他勿忘昨夜恩情,若是得空,記得過去找她。說完自己穿了衣裳,嫣然一笑,抱着琵琶,姍姍去了。

樊敬目瞪口呆,等這女子走了,想起正事,慌慌張張趕往行宮,一路上,心裏又是慚愧,又是懊悔,又幾分說不清的滋味。只怕自己耽誤了小女君今早的行程。然而,待他終于趕回到行宮的山麓之下,卻見周圍靜悄悄的,只暗處有幾道崗哨而已,并不見預備出行的人馬。他愈發惶恐,疾步往行宮去,卻看見劉向站在半道,仿佛正在等着他,迎上問:“昨夜休息如何?”

樊敬擺手道:“竟醉得不省人事,出了大醜,叫攝政王和劉将軍見笑了。”

劉向不以為然,笑道:“樊将軍言重了,美人重英雄,如此好事,兄弟我是盼都盼不到的。”

樊敬聞言愈發羞慚。

昨夜的事被劉向知道,倒沒什麽,但萬一若是被小女君也知道了……

劉向見他眺望着行宮方向,欲言又止,神色焦急不安,咳了一聲,壓低聲,正色道:“樊将軍不必焦急。王妃臨時另外有事,改了行程,要等這個月底過去才能走了。算起來,還有六七日的空閑。攝政王叫我再帶你四處走走。此地處處風景,可游玩的地方無數。我也是頭回來,本沒這樣的機會,這回全是沾了你的光。”

樊敬這才松了口氣,心裏暗呼僥幸。但昨夜出過了那樣的意外,今天他怎還敢再出去?便出言婉拒,只說自己在這裏等着。劉向再三地邀約,見他态度堅決,最後只好作罷,二人又敘話片刻,這才散了。

樊敬就這樣帶着手下人留了下來。過了幾天,漸漸發現,攝政王和小女君竟關在行宮裏似的,半步也沒出來,也不知到底是在忙着什麽事。

他外表粗豪,實則心思細密,否則,雲落城的老城主也不會派他去守護小女君長大。

那夜的意外過後,這幾日無事,他慢慢定下心來,若有所悟。

攝政王姿貌出衆。小女君難道是和他處出了感情?

莫非,只因自己提前到來,大煞風景,小女君不想走,然面皮薄,被他催促,她推卻不了?

他更不是蠢鈍之人。雅舍那裏回來後,他便心知肚明,一切應都是攝政王對他的破格厚待。

他也終于完全明白了過來,為何劉向次日又力邀自己外出。

攝政王和小女君在行宮裏難舍難分,他這樣蹲在外面守着,叫什麽事?

他懊惱不已,當天便就外出,去打發那剩下的幾天時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