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姜含元叫樊敬領着與他同來的随衛下去休息,轉身自己尋到了莊太妃的面前。

束慎徽也在,和他母親說着昨夜功德寺裏的意外失火之事——如此大事,他便是想瞞,也是瞞不住的。

他言語裏将火勢說得小了不少,但太妃依然後怕,安慰了一番姜含元,又痛斥兒子:“你怎的一回事?多大的人了,竟然只顧自己游樂?深更半夜出去也就罷了,不記得也叫一聲兕兕?若非先祖保佑,兕兕她也出來了,你留她一人在那裏,人都睡熟了,豈非危險至極?”

姜含元覺莊太妃是真的生氣,他低着頭一言不發,便插話:“母妃誤會了。他起先是叫過我的,是我自己不想去,回了他。後來等他走了,我睡不着,又改了主意,自己也出去了。真的和他無關。”

莊太妃停了,神色這才終于緩好了些。

姜含元感到身旁的人轉過臉,仿佛在看她。她沒動,目光繼續落在對面太妃的臉上,接着道,“這回得見母妃,我心中倍感親近,如遇親母。得蒙母妃錯愛,我也極想再多留些時日,侍奉母妃,只是樊叔已經到了。我來,是想敬詢于母妃,是否還有別事。倘若無事,我打算盡快動身。”

她是真的喜歡太妃,也喜歡這個地方。但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

她來自何方,又将歸去何方。這一點,她心中極是明白。

莊太妃沉吟了片刻,目光突然轉向正默望着姜含元的兒子,冷不防叫了他一聲,“三郎!”

束慎徽醒神,迅速從她身上收目,轉頭望向自己的母親。

“兕兕這裏,你可還有別的事?”莊太妃問道。

束慎徽仿佛有些遲疑,沒有立刻回答。不想,沒等他最後開口,莊太妃便自己點了點頭,“知曉了。那便是無事。”

她不再看兒子,望向姜含元笑道:“兕兕,我也極是不舍放你離去的。還有那位樊将軍,我想着他遠道而來,也需安排游玩一番,算是盡幾分地主之誼。但早上聽他的回話,仿佛雁門那邊确有要事,他着急得很。既如此,罷了,正事要緊。我這邊,王陵既已去了,別的事,便都可有可無。兕兕你自己安排,哪天都好……”

太妃再一沉吟,又道,“你不必顧忌我。若當真有事,明日也是無妨。”

束慎徽迅速擡眸,看着自己的母親。

莊太妃卻分毫未覺,只望着姜含元,靜待她的回話。

姜含元垂眸:“多謝母妃體諒,不計較我的無禮。那我便明日動身。”

莊太妃點頭,随即嘆息一聲:“我是真的舍不得這麽快放你走。關山迢迢,即便知道将來你必還會再來瞧我的,但卻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她停了下來,忽然示意姜含元到她身旁。

姜含元過去。她伸臂,将人摟入懷中。

姜含元溫順地把臉埋入太妃溫暖柔軟的懷裏。她的鼻息裏,仿若也聞到了一縷淡淡的混合了清檀和蘭芬的暗馨。

慢慢地,她的眼睛有些發熱。

眼前的太妃,令她忽然想起了她夢中的母親。

莊太妃靜靜抱她片刻,最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慢慢放開她,又端詳着她的面容,最後擡手,替她撫平散落出來的一縷鬓發,面上露出了溫柔笑意:“那就這樣吧。兕兕你一路平安。”

她撒開姜含元,目光再次轉向兒子,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慎徽,我來這裏,就是為了見兕兕。如今人見到了,我也知足,我該回了,你們不用送我。她明日動身之事,你安排好。”

她喚來了執事太監,吩咐回山。太監預備太妃起駕,忙而不亂,很快,輿駕準備完畢,衆人恭候在外。束慎徽和姜含元将莊太妃送出了宮門。她沒再說什麽,走到輿駕之前,停步,轉頭深深凝望了一眼那正并肩站在宮階之下的兩人,面上露出微笑,拂了拂手,示意二人止步,随即登上輿駕。

姜含元目送太妃,待前方一行人漸漸消失在了視線裏,轉過臉,便對上了身旁之人投來的兩道目光。

她臉上露出了笑意,道:“我這邊無事,無須殿下替我安排。殿下若是有事,盡管忙去。”

她說完,他沉默着,沒有回應。

她朝他點了點頭:“我先進去收拾東西。”走了幾步,忽然聽到他在身後說道:“樊敬遠道而來,我領他去附近走走吧。也算是來過一趟。好在幾步就到,無須他再勞累跋涉。”

姜含元轉頭忙道:“不敢勞你大駕。我帶樊叔到附近轉轉便可。”她說完,卻聽他道:“無妨,我今日無事。我母親方才之言,你也聽到了,本就是我該盡的地主之誼。”

“你昨夜受驚了。去休息吧。”

他朝她點了點頭,随即邁步離去。

姜含元看他的意思是這麽定了,只好随他,自己回房去收拾東西。

樊敬聽到攝政王說要親自帶自己游湖,愈發吃驚,怎敢受,再三拜謝,稱不敢。卻見攝政王笑道:“樊将軍不必客氣。王妃喚你為叔,關系親近,不是外人,本王略表地主之誼,也是應當。你與劉向從前應也認識,本王叫他一同作陪。”

樊敬一是推卻不得,二是愈發覺他爽快,是個性情中人,很是仰慕,不覺地生出了幾分想要結交親近的念頭,又聽到劉向也在,确實,多年未曾見面了,于是連聲道謝,應了下來。

這個剩下的白天過去,天黑了。

姜含元在行宮裏等人回。左等右等,不見樊敬歸來,最後只等到一個張寶。

張寶繪聲繪色地和她講,攝政王領樊敬游湖,劉向同行,傍晚去了一處極是雅致的地方吃飯,還有曲子唱得宛如天上仙樂的嬌娘來助興,賓主興致很高,一時看着回不來,攝政王便打發他回來,先和王妃說一聲,道吃過了酒便歸,叫她不必記挂樊将軍。

姜含元到這裏後,沒做長久停留的打算,需重新歸置帶走的行李不多,早已收拾好了。

又是一個月朗風清的長夜。張寶去後,她久久無法入眠,起身靠在一面臨湖的窗前,望着窗外月色下的寧靜的湖光和山影,還有遠處,山麓那通往此處半山行宮的道。那裏亮着一團用作夜照的燈火。影影綽綽。

許久,她閉了窗,回到床榻之上,躺了回去。

她在房中留了燈。

她閉着目,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又許久過去,門外的庭院和走廊裏,始終靜悄悄。耳邊,除了偶有清風拂動庭院角落裏的桂枝而發出的窸窸窣窣聲,沒有別的任何動靜。

應是半夜了,房中的那支明燭也慢慢地燃盡,終于坍塌,燭芯倒在一窩滾燙的蠟淚裏。

燭火滅了。

屋中陷入昏暗。月光漸顯,映入窗牖,靜靜地落在窗前的地上。

姜含元閉目,翻了個身,決定睡去了。

明早就要動身上路。她必須要休息了。

她閉眼,若入夢,又似還醒着。也不知過來多久,她的耳中再次傳入了一道來自庭院裏的輕微的窸窸窣窣之聲。若清風再次過院,又仿佛不是。

她靜卧片刻,慢慢地睜眸,終于,坐了起來,下榻,趿了雙軟底的便鞋,無聲無息地,朝着那扇門走去。終于,她走到了門後,心忽然跳得厲害,幾乎就要撞破她的胸腔。

心裏的那微妙的感覺,在這一刻,隔着門,變得愈發強烈。

她擡起手,慢慢地,打開了門。

門外,一道人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束慎徽不知何時回來的,就這樣立在門外,如若走廊裏的一道廊柱。

她沒說話。他也沒立刻說話。隔着一道門檻,二人在夜影中對望了片刻,他的身影忽然微微動了一下,“是我吵醒你了嗎?”他低聲問道。

姜含元聞到了一縷淡淡的酒氣。

她沒有回他這一句問話,只看着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身影再次動了一動,“你明早就要走了,有件事,我想叫你知道。”

她仍未應答。

“上回在王府裏,你問我的事,你可還有印象?”他自顧繼續說道,“那次我沒想清楚,我應不出來。如今我知道了。就是不知道你是否還願意聽我回答。”

他說話的速度忽然加快,仿佛不想給她留出打斷的機會。

“我當日冒險去尋她,救她,并不僅僅只因她是姜祖望的女兒,名叫姜含元。我去尋她,救她,因她也是我的王妃,我娶的妻。姜祖望之女和我的王妃,她們是同一人。”

“那夜你還問我,是否對你有所上心——”

他頓了一頓,凝視着門檻裏始終一言未發的她。

“是。我想我的心中,是已經有了你了。“

他說完這最後的一句話,再次歸于靜默。

庭院裏又一陣清風掠過。樹影婆娑。月光仿佛融煉了的銀子,白汪汪地随風鋪到了庭院前的一片地階上。他的眼底若也流着微微的爍光。

他看着門檻裏始終一言未發的她,仿佛在等着什麽,等了片刻,始終未見她有反應,慢慢地,他的身影動了一下,當再次開口,聲音已是沉悶含糊了起來,“罷了,晚上我也喝了些酒。方才是想着你明早要走了,便尋了過來,和你說一聲——”

他一頓,仿佛突然又想起了什麽似的,語氣随之變得輕松,“實是對不住,樊敬今晚竟喝醉了,回來不便,只能宿在那邊了。不過你放心,主家是老熟人,會照顧好他,明早他應當會醒,不至于影響你的出行。那麽你休息吧,我不擾你了,回去後,多加保重——”

他擡手揉了揉自己的額,放下手後,自我解嘲似地朝她笑了一笑,随即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待要邁步離去。

“站住!”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女子的輕叱之聲。

束慎徽心口怦地一跳,立刻停步,慢慢地回過頭。

她還是立在門檻裏的那片夜影裏,身影朦胧,一雙眼眸卻若含着光華,映了月色。只聽她輕輕地哼了一聲,“你半夜尋來,當真再沒有別的話要說了?”

束慎徽一怔,忽然,只覺胸腔裏的情潮翻湧,再也無法遏制了。

他親自陪游,又喚來錢塘最會唱曲的美嬌娘,将那意外到來的不速之客留在了別處,回來後,獨自在漆黑的湖畔徘徊良久,終于,他如願地勾出了她,和她說了那麽多的話,難道,真的只是為了方才最後那一句顯得他極有風度的保重嗎?

不是的。

那在他心底早已翻來覆去了不知多少遍的話,被胸腔裏的情潮推着上湧,一路湧到了他的喉頭。

他凝視着她,用他已然變得沙啞的嗓,低低地,一字一句地道:“阿元,我不想你明日就走!我要你留下來,多陪我幾日!”

姜含元一腳踩上門檻,一頭小老虎似的,朝他猛地撲了過去,雙臂摟住他脖頸。又仿佛恨極了他似的,張口,齒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嘴。

束慎徽感到唇被她咬得生疼,若就要破皮出血了,然而反應了過來之後,他竟被這來自她齒的懲罰給刺激得渾身冒出雞皮疙瘩。他的心中更是湧出澎湃般的狂喜,人激動得微微戰栗。他站在如水的月光下,忍着痛,一動不動,任她抱住自己咬齧,享受着她施加給他的這世上最為殘忍也最為寶貴的懲罰。片刻後,當感覺到她的力道輕了,喘息了起來,他開始他的報複。他擡起他的臂,将她推到了門框之上,按住她,低下頭,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

她什麽都不懂,卻叫他在她的身上吃到了大苦頭。他被她折磨得威風盡失,尊嚴掃地,喜怒不定,反複無常,白日無心做事,夜間不能安寐。然而她卻像個沒事人一樣。倘若不是今夜他屈服了,找她求好,僥幸又勾動了她,難道明早,她當真就要棄了他,回往雁門,從此和他變成陌路?

她會的。她是鐵血無情的女将軍,她殺過的人,比他還要多。她就是個冷心冷腸的人。他的心裏驟然湧出了一陣強烈的愛恨交加之感。他正在纏吮着她,忍不住恨恨地咬了一下她柔軟的舌。他聽到她在自己的嘴下發出了一道含含糊糊的吃痛的嗚聲,開始掙紮,仿佛想掙開他。他豈會讓她如願。他将這被自己壓在門上親吻着的人一把抱起,跨入門檻,擡腳,踢上了門。

今夜他要好好地留她,讓她忘記雁門,忘記她女将軍的身份。什麽大魏,什麽朝堂,在他這裏,也暫且全都退到一旁。

他只想留她,叫她永遠也不想離開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