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料橫生意外,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前方忽然竟又出現了一隊人馬的身影。

一行人騎着高頭戰馬,馬蹄飛濺泥漿,風一般地卷到了廢驿的近前。當先那人看見停在路上的辎重車隊,轉頭,沖着裏面,操着狄人言語大聲地咆哮:“千夫長!滾出來!”

此人身穿一副犀甲,頭戴一頂繪着猙獰獸面的兜鍪,頂上插着黑色羽雉,這是狄軍中高級将官才有的裝扮。

咆哮聲落,廢驿裏一陣騷亂,很快,千夫長睡眼惺忪地奔了出來,一邊跑,一邊慌慌張張地套着衣物,看着應是剛從睡夢裏驚醒。人奔到了将官的馬前,還沒站定,一鞭子便夾頭蓋腦地抽了下來。

“你這廢物!東西竟然還沒送到!南王對欽隆将軍是下了死命了,一個月內,必須拿下八部!現在蕭家父子帶着人馬躲進了楓葉城,前面急需軍資,你們竟在這裏偷懶!”

這将官一邊叱罵,一邊揮鞭抽個不停。他身份應當不低,那千夫長面上被抽出了幾道血淋淋的鞭痕,撲跪在地磕頭,一聲也不敢争辯,只回過頭,喊手下立刻整裝上路。

将官鞭笞了幾下,兩只眼睛再掃一眼廢驿的周圍,禁不住再次勃然大怒,又是一鞭抽了下來,指着路上的辎重車痛罵:“只顧睡覺,放着軍資,連個值夜的人都沒有?魏人細作時常入境刺探,你是不知?”

千夫長忍着疼痛回頭看一眼身後,方覺察人不見了,大聲吼那兩個守夜士兵的名字,沒有回應,命人去找。很快,士兵在斷牆後找到屍首,拖了出來。

千夫長大驚,立刻帶着手下到四周探查。那來催軍資的将官也收了皮鞭,下馬蹲下去,親自檢查地上那兩具死透了的屍首的傷處,随即起身,警戒地觀察了下四周,目光最後落到林子裏。

那方向漆黑一片,此刻,野風呼嘯過林,若有千軍萬馬,正暗藏于內。

直覺令這将官心生不安,他停步,呼千夫長,命帶人過去察看,又對身旁一名背着箭囊的随從喝道:“放鳴镝!”

随從立刻抓取了弓,抽出一支哨箭,搭上弓,向着頭頂,振臂拉弓。

這種哨箭,在鳴镝的基礎上加以改制,箭杆以獸骨制成,中空,周身鑽有小孔,射出去後,會發出異常尖銳的鳴哨之聲,在狄人軍中,慣常被用作警示險情、召喚夥伴。不但如此,狄人軍中還訓練專人,各營配備,目的,就是為了發射之時,能獲得更響亮的聲音。

如此刻,這樣夜深人靜,一支鳴镝若由受過訓練的人發射,足以能将警示聲傳到十裏之外。

意外來得太快。

楊虎距這些人更近,來不及回到林中了,更擔心自己會将這些狄人的注意力引到林子裏去,當時停止撤退,就地趴伏了下去,卻沒想到,這狄人軍官精明如斯。

附近不知還有多少狄兵,倘若被他召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在對方十幾步外,一時無法撲到近前阻止,手邊更未攜弓箭。眼看狄兵就要放箭了,從地上撲躍前沖,投出了匕首。

匕首噗地插入了狄兵的胸,那士兵身體打了個擺子,倒地,弓箭也随之掉落在地。

将官擡頭,看見對面突然從地上躍起一個裝扮如同手下士兵的臉生人,投匕之後,還不罷休,足下沒有半分停頓,繼續朝那背負鳴镝箭筒的中刀士兵撲去。

他大駭,一邊後退,大聲召附近的手下上前,放箭阻擋,一邊也是臨危不亂,自己一把抓起掉落在他近旁的弓和鳴镝,待要親自發射。

楊虎手邊再無任何可用的武器了,見狀,肝膽皆裂。

兩個奔來的狄兵朝他射箭,利箭嗖嗖地飛,一支深深插入他肩。他紅着眼,一把拗斷插在身上的箭杆,足下非但沒有停頓,反而愈發迅捷,整個人勢若瘋虎,用盡全力,縱身要朝這狄人軍官撲去。

縱然是同歸于盡,他也必須要将這能要命的鳴镝給毀去。

忽然這時,伴着一道呼呼的風聲,在他身後的斜旁方向,一柄臂長的虎頭大刀連着刀鞘,向那軍官猛擲而去,刀身回旋,最後一下,重重地砸在了對方的面門之上。

這刀極是厚重,連着刀鞘,足有三四十斤,又挾裹着驚人的沖擊力道,那軍官的鼻梁和面骨登時被砸得粉碎,半張臉凹了進去。他慘叫一聲,人仰面跌倒在了地上,手裏的弓和鳴镝,也飛了出去。

楊虎一怔,還沒來得回頭看是怎麽回事,就被身後的人一把撲倒在地。

又幾支利箭從頭頂飛射過去,待他再次擡頭,見是樊敬上來了。

樊敬壓下楊虎躲過飛矢,随即縱身撲上,從地上抓起他那把方才來不及拔便連鞘擲出的刀,出鞘,朝着地上那個疼痛得已然無法睜目的軍官一刀砍去。頭滾了下來。再一刀,又砍斷了鳴镝和箭筒。

險情化解,樊敬便直起身,目射兇光,提着血淋淋的刀,又向那幾個射箭的狄兵撲去。幾人見這個穿着和自己相同服色的人滿面胡須,悍猛驚人,連将官的頭也沒了,一時間魂飛魄散,駭得連連後退,轉身就要奔逃,沒跑幾步,就被後面追上來的青木營士兵殺死。

兩千将士已從林中湧出,一陣厮殺過後,幾百狄兵連同那個千夫長悉數被殺,一個也沒留。

大雨過後的泥濘地裏,污血橫流,到處倒着橫七豎八的屍首。張駿從那斷頭狄将的屍體上翻出一面路牌,送到了姜含元的面前。

她接過,翻了翻。

路牌木削而成,上面寫着模仿中原文字而得的狄文,姜含元識得,有這狄将的身份和名字,“都尉昌海”,為防造假,還燙有一個火漆印鑒。

都尉在狄國軍中相當于大魏的常號将軍,份位不低。沒想到今夜竟在這裏不明不白,做了刀下之鬼。

樊敬問她,“将軍,下面如何行動?”

姜含元望了一眼路上停着的長車,“今日已是第十天。我們若是扮成這支人馬運送辎重,一路過去,是會安全些,但速度太慢了,即便裝上空車,也是拖累。我擔心楓葉城那邊萬一出事——”

她略一沉吟,“繼續全速前行,必須要在半個月內趕到!這裏也不能久留,完事立刻上路。”

樊敬應是,轉身領人清掃地方。取了口糧的補給,更換健壯的馬匹,再将全部的屍身連同車輛移到林中藏好。

楊虎和另外一些受了傷的士兵正在處置傷口。數楊虎傷得最重。插入他肩的箭頭帶有倒鈎,深深地嵌入筋肉,不能直接拔出,只能慢慢剔取。

他坐在一堵斷牆之上,光着肌肉紮緊的上身,随行軍醫拿刀,替他剔開筋肉,他的額上冒着豆大的冷汗,咬着牙催促:“快點!你這慢騰騰的在幹什麽!生個娃娃,都能滿地跑了!”

軍醫口中嗤笑:“我的楊小将軍!你倒是去生啊,生個我看看——”說着趁他不備,刀尖一撬,“叮”的一聲,一只染透了血的箭頭被剔了出來,掉到鐵盤上。一團污血跟着從傷口處湧了出來。

楊虎只覺疼痛鑽心,大叫一聲,正龇牙咧嘴,忽然看見姜含元朝着這邊走了過來,立刻忍痛,閉上了口。

姜含元問過那另外十幾人的傷勢,道都是皮肉小傷,并無大礙,安心了些,最後走到楊虎的面前,問傷勢如何。

軍醫替楊虎清洗了傷口,又麻利地上藥裹傷,笑道:“箭頭取出來了,所幸沒有傷到關節,小将軍皮肉厚實,養養就會好。”

姜含元颔首,随即望向楊虎:“很疼吧?樊叔說你為攔鳴镝,奮不顧身,險些出事。”

楊虎見女将軍望來,眸帶關切,言語溫和,臉騰地暗熱,心砰砰跳,只搖頭說不疼,又道:“怪我無能。若非樊将軍及時擊殺了人,攔下哨箭,此刻怎樣還不知道。我也要謝他的救命之恩。”

樊敬平常總是冷着臉,對楊虎和一幹年輕氣盛的士兵的舉動處處加以壓制。楊虎等人本對他有些微詞,背後老樊老樊地叫,說他狐假虎威,此刻再回想方才那驚險的一幕,楊虎不但佩服得五體投地,更是羞愧,又感激不已。

“那是意外,和你沒有半點幹系。你的任務完成得極好。你沒事就好,休息一下,等下便就上路,沒問題吧?”

“沒問題!”楊虎大聲說道。

姜含元拍了拍他胳膊,轉身自去。

天未亮,一行人便抛了身後的廢驿,馬不停蹄,繼續輕裝朝着前方疾馳而去,殲了路上狹路相逢的幾撥零星狄兵,一路直奔,隔日,便就抵達了安龍塞。

奉命帶了一千人馬駐在此處關塞的,是一個從前投了狄人的晉國武将,名叫黃脩,聽到手下來報,說昌海都尉領着一支要發往楓葉城的人馬到了,路牌核對無誤,此刻人就在甕城外等着。

昌海都尉是欽隆将軍的得力幹将,欽隆将軍又受到南王熾舒的重用,是此次攻打八部的最高首領。他黃脩不過是一個投降的漢官,平日被人低看一等,此刻怎敢怠慢,急忙整理衣冠,親自奔出甕城去迎,遠遠地,看見對面數丈之外,停着一隊人馬。

正中央的那人,額覆面簾,擋了半張臉,面簾後,露出一雙眼睛和下半張臉,戴着繪着猙獰獸面的黑雉兜鍪,身披一副黑色的犀甲,單手策缰,高高坐在戰馬之上。

正是昌海都尉的行頭。

在他的左右和後方,是一群策騎相随的騎士,他們個個身姿沉穩,神态森嚴。

這是一支馳騎千裏縱橫周旋固破強敵的精銳的疇騎。此刻,縱然寂靜無聲,但卻散發着一種強烈的迫人的力量。

黃脩奔了幾步,腳步微微放緩,待更近幾步,停了步,盯着對面當中那人露在覆面下的半張臉,目光又下到對方右手上握着的一杆長,槍,突然失聲:“你不是昌海都尉!”

他投狄人多年,平日早就習慣用狄人的言語說話。但這一刻,因太過驚駭,下意識地,竟脫口說出了他原本的母語。

姜含元掀起面簾,冷冷道:“我不是。”

黃脩驚呆,看着這張女子的臉,突然,反應了過來,嘶吼:“快關門!魏國人來了——”一邊吼着,一邊待要扭身奔回城門裏去——

姜含元擡起她握着長,槍的右臂,朝着前方之人,振臂一投,長杆有如流星,從她手中朝前激射而出,猛地插入了這個故晉降将的胸膛。槍頭染血,透胸而出,帶着人,令其噔噔噔地接連後退了七八步,最後釘在了他身後那扇倉皇關了一半的城門之上。

長,槍一出手,姜含元便縱馬跟着掠上,轉瞬到了城門前,彎腰,伸臂,一把握住槍杆,将槍從人的胸膛裏拔出,未做片刻停留,揮槍又挑開了一個正在關門的士兵,槍頭再朝前,猛地一頓,頂開城門,一馬當先,挺進甕城。

黃脩胸前的破洞往外噴血,口角吐沫,一頭栽倒在地上,尚在掙紮間,又被緊随她沖入甕城的無數戰馬踩在鐵蹄之下,踏成爛肉。

崔久帶着弩兵,沿着踏道登上城樓,迅速控制住制高點,随即列隊,向着關塞裏聞訊湧出的狄兵放箭。

城樓之上,連珠箭密射如雨,來一撥,射一撥,地上到處是中箭倒地哀嚎不止的狄兵。城門附近,姜含元領着戰士厮殺,很快就将甕城裏的全部狄兵殺死,大隊人馬,再無阻礙,沖進關塞。

安龍塞的側方便有一段築于雄嶺之上的長城,如今雖然廢棄,但卻可以被她所用。她原本的計劃,到了這裏後,利用夜間,攀上山嶺,翻越長城,攻入安龍塞。

如今因了路上那一番意外的遭遇,事情反而變得順利。

不過半日,安龍塞便破,被殲了幾百人,剩餘倉皇奔逃。

已到這裏,即便南王府收到了她突入的消息,也是無法阻攔了。

姜含元不再追殺,稍稍整休過後,率着輕騎,徑直奔赴,去往前方那已近在咫尺的楓葉城。

束慎徽在錢塘又駐跸了幾日,前後總計十天。

這一日,他終于結束了這一趟南巡要辦的所有的事。

他是四月出的長安,一晃,如今已入了八月。

按照計劃,明早,他動身回京。

走之前的這一日,他微服簡從,去拜別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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