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莊太妃居于城北之外的一處避暑勝山之中。這日天不亮,束慎徽便騎馬動身,于晌午抵達。山中幽靜,空無一人。他循着林下的石階往上,來到那憑山而建的宮廬之前,門牆內隐隐可見殿閣屋角,蒼木掩映,鳥聲悅性。近旁是間尼庵,晨鐘暮鼓。正是太妃這些年在此地的長居養身之所。

守衛為他開門。他入內,來到他母親所居的南屋,命同行的劉向等候在外,自己沿着步道,穿過了一個不大的植着疏落臘梅的庭院,停在屋前的階下。

早有人将他來的消息遞進去了。卻不料裏面走出來那個先前也随他母親去了行宮的執事太監,先是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随後複述了一遍他母親的話:“你的心意領了,回吧。”

束慎徽一怔,看了眼門裏。太監傳完話便知他必是要發問的,不待他開口,急忙下來走到他身旁等待伺候。果然,聽他問:“我母妃別話沒有?”

太監躬身:“确實沒有。太妃只這麽一句話。”

“她是有事忙碌?”

太監再次躬身:“禀殿下,這個奴婢不知。太妃在裏頭,是莊嬷嬷代她傳出來的。”

束慎徽眉頭微蹙,在階下立了片刻,“你再替我傳話進去——”

他頓了一頓,“兒子這趟走了,下回不知何日才能再謝親恩,兒子極是不舍,請母親百忙撥冗,予以面見。”

太監應是,返身匆匆入內。

束慎徽獨自等候在庭院,片刻後,那太監再次匆匆出來。束慎徽看見他的為難臉色,便知結果。果然,太監到了他的近前,躬身行禮,随後吞吞吐吐地道:“太妃說,不好耽誤殿下的事,叫殿下……自回……”

束慎徽沉默了下去,于階下的原地再立片刻,一言不發,忽然撩起衣袍下擺,朝着往裏去的那扇門,雙膝落在了鋪着青磚的地面之上,跪了下去。

太監吃驚:“殿下——”待要伸手扶他,遲疑了下,又縮回手,再次返身入內。

太監的身影消失在門後,便再未出來。庭院中只剩束慎徽一個人。

日影漸移,耳邊悄無聲息。地上那道跪影,從他右側的磚道慢慢地移動,回到膝下,又慢慢地來到了左側,延伸出去。

過了午,日頭西斜,傍晚了,隔壁傳來幾道晚鐘之聲。他已跪了差不多三個時辰了。

庭院的階前沒有樹木蔭蔽,起先烈日當頭,他的額上挂滿了汗,衣裳濕透,緊緊地貼着他的後背。漸漸地,汗水幹了,黏結着他的衣裳。他緊閉着幹燥的唇,人一動不動,始終跪着,雙目望着前方的那扇門。

莊氏已不知來回暗暗走多少遍了。最後一遍出來,在門後的暗處,又望一眼那道夕陽裏的跪影,心疼得要命,匆匆回到莊太妃的屋前,隔着門,下跪懇求:“太妃!殿下他已跪了半天了!他一口水都沒喝過!太妃若是不見,他是不會起來的,殿下脾氣太妃難道不知?他會一直跪下去的,他身子怎麽吃得消?殿下這些年為國事操勞,殚精竭慮,并不容易,待這趟回去,還是如此。婢子求太妃,叫他進來可好……”

她說着,眼睛紅了,聲音也帶了些哽咽。

門裏又沉寂了片刻,終于,傳出聲音道:“叫他進來。”

莊氏急忙叩謝,爬起來,拭了拭眼角,轉身快步而出。

束慎徽凝跪在夕陽中的青磚道上,用雙膝承受着來自身體的全部壓力。他的膝蓋從一開始的疼痛變成針刺,再成麻木,到了此刻,已經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

那扇門再次開啓,他看見莊氏匆匆出來,步下臺階,來到他的身旁。

“殿下起來吧!太妃叫殿下進去了!”

束慎徽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從地上慢慢地起了身。

跪得太久,剛起身的時候,他站立不住,莊氏慌忙伸手,一把攙住了他,又大聲叫人過來同扶。

劉向便等候在庭院之外。半天過去了。他透過那道虛掩着的門的縫隙,早看見攝政王跪在庭前臺階下的背影。他怎敢入內,只作不知,在外徘徊,焦急等待。終于等到裏頭有人出來了,見狀,心口一提,待要奔進去,那扇門後已匆匆搶出來幾個太監和宮女,扶的扶,揉膝的揉膝。

劉向止步,退了回去。

束慎徽閉目,立了片刻,待腿腳的麻木漸漸消去,低頭朝莊氏點了點頭,随即脫開扶持,邁步登上臺階,走了進去。

莊氏緊緊跟随,替他引路,又從一個迎來的老宮女的手上接過茶盞,讓他先喝口水。束慎徽未接,徑直入內。

門開着,金色的夕陽從西窗裏斜射進來,莊太妃就坐在一張矮榻上。束慎徽走到她的面前,再次下跪,恭敬叩首,低聲說道:“兒子不孝,是兒子的錯,又惹母親生氣。請母親息怒。”

莊太妃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何錯之有?”

束慎徽慢慢地擡頭,對上了座上的他母親投來的兩道目光。

他當然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何不見他。那日她離去後,他和姜含元又留了下來。二人之間後來種種,她就算不能全部知悉,多少應當也是有所耳聞。

她是為姜含元懲罰他。

從那個和她徹底決裂的狂風暴雨夜後,到現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裏,他表面看起來和往常一樣,忙忙碌碌卻又有條不紊地做着他身為大魏攝政該做的每一件事。然而他的內心卻極是壓抑,有一根弦,始終在緊緊地繃着。不過這根弦他覺得自己也是完全可以控制的。直到那日随着姜祖望奏報的到來,那根弦驟然繃斷了。

全是他該受的,他願意去受。

這施加在他身體上的苦和痛,隐隐仿佛正合了他的心意,能換來他內心的些許的釋放。

然而此刻,當他聽到他的母親問他,錯在哪裏,心中竟然一時茫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個雨夜過後,他憤怒而失望,或者,也未必不是夾雜了幾分他絕對不會承認的無奈和怨艾。而種種的心緒,從收到姜祖望的奏報的那一刻起,便全都不再重要了,他的心裏只剩下了懊悔和擔憂。他懊悔那夜自己不該一時失了心瘋地去試探她。明知不會有如意的結果,他竟還是去做了。

倘若那夜他忍了下來,就當什麽事都無,直接告訴她那個和尚的身份疑點,那麽現在,縱然隔着關山之遠,至少她的人,還是他的……

他本應當謹守當初娶她時的想法。那時他将新房設在繁祉院,就是為了想給自己保留一處他最後的能夠獨處的所在。若是情勢一直允許,她也沒有異議,那就和和氣氣舉案齊眉地和她生活下去。

如今事情成了這樣,非要說錯,就是錯在他那夜沒有忍住去試探了她;錯在他被她迷住了;錯在他太在乎她,希望她比現在更多地喜歡他,像他一樣地,心裏有他,只他一個人,而不是她和他同床共寝,醉夢裏卻還有別的什麽人。

然而此刻,他卻不能和母親訴她的不是,那些她加諸給他的折磨。她嫁了他,夢裏是別人;她因為他處置了那個人,反應激烈,甚至下跪斷發。

他有何資格要求她如此?就因他當初是為了大魏而娶了她?

他慢慢地又閉緊了唇,只覺手掌心突然又抽痛了起來,痛得厲害,幾乎要叫他無法忍受了。

莊太妃見他只是跪着,一言不發,一副倔強到底的樣子。本愈發氣惱,再看一眼,又見他臉色發白,仿佛人不舒服,想到他是在外面的烈日下跪了半天的,莫非中暑?又是無奈,又是心疼,便叫他起來,他也沒反應。太妃愈發緊張,顧不得生氣了,急忙起身,叫來了莊氏,将兒子扯了起來,命他坐下,又喂他喝水。太妃用溫水親手絞了面巾,坐到他的身旁,要替他擦臉。

束慎徽扭臉,避開了太妃伸來的手,自己接了,擦了擦面上的汗痕,低聲道:“我沒事。母親不必擔心。”

太妃收回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問道:“兕兕平安回到雁門了吧?最近有她消息嗎?”

束慎徽頓了一頓,“回了——”他的目光落向窗外的斜陽,停了下來。

太妃輕輕嘆了口氣。

“我就不問你們好好的為何又起争執。便是我問了,你也不會和我說的。”

她看着沉默的兒子。

“你也莫怪我偏心。別的我不知道,我不好說話,但我聽說,那日你沒等雨停天亮便竟丢下她自顧走了?你這樣對她,就是你的極大不是!”

“不管你們那夜為何而起争執,當初你娶她,你沒問過她願不願意。她便是心中一萬個不願,她也必須嫁入長安。你是如願的,現在不管你對她有何不滿,生她氣時,我希望你多想想,她是因何而嫁你為婦!”

“該說的話,上次在行宮裏我都已說了。我還是那句話,兕兕是個好孩子,你對她好,她不會負你。”

束慎徽的視線從窗外慢慢收了回來,望向自己的母親,面露笑容,颔首:“這回我是真的記住了。确實是我的錯。我會向兕兕賠罪。請母親放心!”

太妃搖了搖頭,暗嘆口氣。

他被太妃留下用了飯,掌燈前,依依不舍地拜別而去。太妃送他到了門外,停在階上,目送兒子的身影。

殿下身影消失了,太妃卻依舊立着,久久舍不得轉身入內。

莊氏在一旁靜靜陪着,忽然聽到太妃低聲道:“兕兕當日入長安的心情,我大約是知道的。所以我更心疼她。只是,我也真的是有私心在的,為了我的兒子,我盼望兕兕能夠——”

她頓了一頓,目光落向了西北方向的天空。那裏此刻是一片落日的燦爛餘晖。在那片餘晖之下,是遙遠的看不見的一座皇城。

“……無論将來會是如何,倘若兕兕能夠和他相伴,不離不棄,我便真的能放心了……”

莊氏扶住了她,柔聲道:“殿下和女将軍天生良配,又都是慧人兒,便有磕碰,自己很快也會想明白的。太妃盡管安心,等下回殿下再帶女将軍過來,必是不一樣的光景了。”

莊太妃再沉默了片刻,面露笑容,點頭道:“你說的極是。我等着便是。”

束慎徽走出來。劉向随他下山,見他面上笑意不複,眉宇間似有郁郁之色,怎敢多話,只帶着人一路相随。待一行人騎馬回城,走到行宮下的山麓,已是深夜。

“明早動身,你們去歇了吧。我有些熱,我在此處再吹吹風,等下上去。你們不必管我。”

束慎徽忽然說道,下馬,把缰繩丢給随從,自顧往湖畔而去。

劉向見他站在湖畔,微微低頭,眼睛盯着湖面,也不知在想什麽。湖水黑幽幽一片,看着有些瘆人。他怎敢從命,只吩咐手下散了,自己依然跟着,只是不敢靠得太近,站在十幾步外而已。

攝政王又擡起頭,望向了北面的一片夜空,背影凝定,宛若塑像。

劉向等着,一會兒想着今日攝政王吃太妃的閉門羹,跪了半日,一會兒想着那夜,他握着血淋淋的被劍割傷的手走出來時那僵硬的表情。

雖然直到此刻,他還是沒完全想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攝政王和王妃之間起了不小的沖突,這是顯而易見的。這一切,還都是源于那一夜,他找攝政王說了那個無生和尚的事。

劉向壓下心中的負疚,看了眼天色,上前幾步,說道:“殿下,實在是不早了。殿下去歇了吧。”

攝政王依然沒動,就在劉向無奈之時,忽然聽到他開口了:“你從前也是姜祖望的部下。據說王妃小時候就在軍營裏長大,你當時見過她嗎?”

他沒有回頭。

劉向一怔,很快反應了過來,上前道:“禀殿下,微臣确實見過。王妃很小,記得才六七歲大,就已到軍營了。”

他說完,見攝政王仿佛一怔,慢慢地回頭,看着他。“這麽小?”

劉向颔首:“是。”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問道:“她小時候是怎樣的?”

劉向道:“王妃小時就不愛說話,剛來的時候,也是個玉雪女娃,年紀雖小,竟自己要和步卒一道操練。起先沒有人當真,只以為是她一時興之所至。沒想到她天不亮起身,天黑入營,日日如此,風雨無阻。微臣從未見過心性如此堅忍之人,何況是個女娃。不瞞殿下說,當時王妃就在微臣所領的步卒營裏,胳膊和腿經常都是摔打的青痕,微臣有時都覺于心不忍,她自己卻毫不在意。後來微臣入了長安,未再和雁門往來,多年之後,微臣再聽到王妃的消息,便是那一年她領人奪回了青木原。”

他說完,見攝政王又慢慢地回過頭,目光落到腳前的那片湖水上,半晌,低低地道:“原來你和她,還有如此的故交……”

他的話音消失了。

劉向看着他沉郁的背影,猶疑了良久,又道:“殿下,臣鬥膽有句僭越之言,不知當不當講。”

“你說。”他的目光望着湖面。

“那日殿下走後,臣送王妃。王妃是個大氣之人。殿下若還有話,縱然兩地相隔,也可修書于她。無論何事,王妃應當不會計較。何況,王妃當初應也是仰慕殿下嫁入王府的。”

束慎徽回頭:“你何意?你怎知她仰慕我?”

劉向實是被負疚所困,盼望二人和好,自己方不至于成為罪人,方才抑制不住說了那樣的一番話。此刻聽到他追問這一句,方驚覺失言,心砰地一跳,慌忙後退了幾步,低頭道:“是微臣自己胡亂猜的。殿下龍章鳳姿,王妃豈有不傾心之理?”

束慎徽慢慢轉身,雙手負于身後,盯着劉向看了半晌,道:“你是有和她有關的事?安敢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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