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束慎徽是在事發之後的第七天于歸途中收到的消息。震驚之餘,心急如焚,抛下了大隊人馬,自己輕騎緊趕回京。兩日後,第九天,他在沿途的驿站更換馬匹整休,遇到了從長安出發趕來尋他的陳倫。

陳倫告訴他,少帝失蹤起初,蘭太後連賢王也瞞着,只說少帝身體不适,暫罷朝會,她自己派人暗中到處去找,找遍皇宮,又找皇城。但皇城何其巨大,人口百萬,一時之間如何能找的到。始終沒有皇帝的下落,更不見他自己歸來,是到了第二天的晚間,知是壓不下去了,恐慌無比,不得已才求助賢王。查明,應是那夜少帝潛出寝宮,藏進每日一早集中送出宮的運穢桶的車裏,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叫宮衛入眼,一個人順利地混了出去。

皇帝出宮,失了蹤跡,身邊又無人伴駕,這是何等重大的事故。賢王當時震動無比,一邊繼續死死地壓着消息,一邊立刻派遣親信,擴大秘密尋找的範圍。除了長安城的內外,又想到少帝也有可能是出京去找攝政王,便派陳倫上了路。

“殿下也勿過于擔憂,陛下只身一人,自幼也未出過皇城,想來不至于走得太遠。說不定微臣出來的這些天,已是尋到了,或者陛下自己想通回了宮——”

陳倫見攝政王面容緊繃,怕他過于憂心,講完了長安皇宮裏的情況,又開口安慰,卻見他一言不發,大步走出驿舍,翻身上馬,知他是要繼續趕路,急忙也追了上去。

剩下的這段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終于,在九月的這一日,一行人入了長安。

這個時候,距少帝失蹤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束慎徽帶着滿身的風塵,徑直入宮。等待他的,是憂心忡忡的賢王和方清等少數幾個知曉了內情的大臣。而少帝束戬,從那日失蹤後,竟如石沉大海,至今仍是沒有任何有關他下落的消息。宮中噤聲,至于對外,說少帝罹患了染人的疾病,不宜外出。

眼見過了這麽久,皇帝還是沒有痊愈露臉,此前未曾有過。那些普通的大臣,有的擔心焦急,有的起疑揣測,難免漸漸會有各種消息開始流傳。

賢王說,這半個多月的時間裏,已尋遍皇城所有可能的地方,如今繼續尋着長安四周的京畿之地。

原本最大的希望,是少帝奔着攝政王去。如今預想落空,只能寄希望于少帝是負氣出了京,如今正在長安的附近散心。除此,也實在是想不出來,他到底還有可能會去哪裏。

賢王極為自責,道是自己無能,有負攝政王出京前的囑托,惹出了如此大的混亂,危及國體。說着,顫巍巍地向着束慎徽便要下拜謝罪。

出了事後,蘭太後一病不起,內宮和朝廷兩邊全部壓在了賢王的肩上。賢王一邊繼續主持朝政安撫大臣,一邊要四處尋人,殚精竭慮,日夜擔憂,本就上了年紀,一番折騰下來,等到束慎徽回來,人便有些支撐不住了。下拜之時,險些站立不住。束慎徽上前将人一把托起,穩穩扶住,溫言安慰了一番,随即吩咐陳倫先送賢王回府休息,剩下的事,全部交給他。

賢王等人去了,他獨自立在宣政殿的西閣之中,深深皺眉,正出神之際,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蘭太後被左右攙扶着從病榻上掙紮起身,趕了過來。

她本極是注重儀容,平日但凡出現在人前,必定盛妝麗衣,雍容華貴,連眼神都仿佛鍍過金光。然而短短不過半個多月而已,她的模樣大變。她已幾日食不下咽,頭發蓬亂,面色慘白,眼睛通紅,浮腫了起來,從進來後,嘴唇就控制不住地一直在發着抖。她仍穿着華麗的衣裳,人卻似丢了神魂,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軀殼。

“殿下!三弟!“

她叫了一聲束慎徽,眼淚便唰地流了下來,“你總算是回來了!我日盼夜盼!你快幫我想想!你快想想!戬兒他可能是去了哪裏!都怪我!我不該和他争執的!但我是為了他好,我真是一心為了他好,他怎就不肯體諒我對他的心呢——”

太後紅腫的眼裏流着眼淚,撒開了攙扶着她的左右,不顧體面,朝着束慎徽撲來,仿佛撲到一根救命稻草,張開她十根棍子似的手指,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她本已病得快要死了似的,此刻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手指隔着衣袖,用極大的勁道,深深地掐入了面前這青年男子那有力的手臂之中。

“三弟,你快想!你快幫我想想!你一定要幫我找到戬兒!就當嫂子求你了!你一定——”

她停住,眼裏忽然又露出了恐懼的光,“三弟你說,戬兒他會不會已經出了意外?他一個人出宮!身邊沒人!會不會遇到惡人?他年紀還小,會不會自己想不開——”

她整個人瑟瑟發抖,幾乎都要站立不住了。

束慎徽忍着厭惡,從她指下拔出了自己的手臂,叫人将這女人送回寝宮養病。蘭太後這才仿佛稍微清醒了些,慌忙又道:“三弟,你千萬不要對蘭榮有所誤解!全是我的主張!他一心效力朝廷,對三弟你唯命是從,當時他人都不在京城,他什麽都不知道……”

束慎徽偏臉通過窗,看見一名劉向的心腹朝着這邊匆匆奔來,丢下還在不停解釋的蘭太後,拔步出了西閣。

劉向跟他才回長安,便就加入了搜索的行列,此刻送來了一個最新的消息。城北渭水下游的一處所在,有人發現了一具已死數日的浮屍,身高年紀似與要尋之人相似。但因天氣還帶夏熱,浮屍在水裏浸泡多日,導致面目浮腫而破損,一時不敢确認,第一時間封鎖後,請他立刻過去察看。

束慎徽如遭重錘,眼前一黑,手心頃刻滿是冷汗。他從皇宮的一道側門出宮,悄然出城,縱馬狂奔,趕到了發現浮屍的所在。

岸邊已張起一道密閉的帷幕,士兵驅走附近那些不明所以趕來瞧熱鬧的閑人。劉向帶着人馬沿着河邊守着,遠遠看見他縱馬而至,邁步去迎。

束慎徽走進河畔張着的帷幕。入內,目中便撲入了一具被布覆蓋着的屍體。

他停在了帳幕口,竟有一種無法挪步的感覺。他盯了片刻,終于穩了神,随即邁步,走到了屍體的近旁,蹲下,伸手,慢慢地掀了覆布。

劉向在外等候着,心情沉重無比。他無法想象,倘若此刻帳內的那具屍首當真便是少帝,朝堂該将何去何從,新一番的波谲雲詭,又将如何上演……正胡思亂想着,聽見帳幕裏傳來腳步聲。

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內中走出,他沖上去,卻不敢發問,只望向攝政王。

他神色平靜,朝着自己微微搖了搖頭。

劉向便知了。他長長地松了口氣,目送攝政王邁步離去,當即吩咐人撤去帷幕,通知長安令過來處置這具無名浮屍。

侄兒從小養尊處優,細皮白肉,但在腿上,有一處被火燎過的舊傷。是他幼時頑皮玩火燒身所留。浮屍面目難辨,皮膚雖也經水浸泡變得腫脹,但仔細辨認,找不到有傷的痕跡。

不是侄兒。

束慎徽朝着坐騎走去,這時,對面有人騎馬匆匆趕到,看見了他,連坐騎都未停穩,翻身下馬,朝他疾沖而來,到了近前,撲跪在地,重重叩首。

“微臣有罪!罪該萬死!”

蘭榮趕到了。

他是在少帝失蹤後,聞訊從監工的皇陵那裏趕回來的。這段時間,他也帶着人東奔西走,到處搜尋,已是連着幾個晚上未曾合過眼了。此刻他面容焦黑,神色憔悴,眼底張滿紅絲,擡起頭,那額已被河灘邊的亂石紮破,開皮出血。

“微臣有罪——”

他重複了一遍,跪在攝政王的面前,哽咽着道,當目光落到前方河灘的帷幕上,眼中露出驚懼,“殿下,那裏面的……”

他頓住,竟沒有勇氣問完這一句話。

束慎徽面如沉水,立着,俯視了他片刻,終于啓唇,淡淡道:“不是。”

蘭榮仿佛再也支撐不住了,聞言癱跪,一動不動,忽然發覺攝政王已邁步從身旁走過,振作精神爬起來,追上去,再次跪地,攔住了他。

“殿下!事已至此,微臣自知罪責深重,一切都是微臣的過,微臣絕不為自己開脫。微臣只有一句話,絕不敢存有立女為後的妄念。殿下若是不信,微臣起誓,若有半句謊言——”

他轉向渭水,朝着那浩蕩河面上的滾滾水流,發下咒言:“便叫蘭榮葬身這長安的渭水之底,裹屍魚腹,永生永世,不得超脫!”

束慎徽轉臉,和他對望片刻,道:“蘭将軍起吧。當務之急,是先将人找到。”

蘭榮急忙再次叩首,爬起來道:“是!微臣這就去!”

束慎徽天黑回到宮中。今日各處的消息陸續彙集,依然沒有任何的進展;蘭太後那邊傳來話,道她連着幾日水米未進,悲痛欲絕,白天回宮後,情緒激動,人又昏厥過去,太醫正在救治;又有話傳入,大臣聽聞他今日歸來,紛紛趕到,宮門這個時間早已關閉,衆人便在外面聚着。賢王聞訊而至,和方清一道,稱攝政王南巡歸來,路上辛勞,命官員先行散去,但衆人不走,此刻依然聚在平日等待早朝的宮門之外。

束慎徽命打開,放人入內。

李祥春和張寶為他更衣。他閉目張臂,立在一面磨得光可鑒發的巨大金鏡之前,紋絲不動。李祥春雙手捧住頭冠,最後為他穩穩戴好。

“殿下,妥了。”李祥春低聲說道。

他睜開眼眸,也未看鏡中自己的樣貌,轉身走了出去。

雖是深夜,皇宮的宣政殿內,此刻卻依然燈火通明。此間聚了幾十位朝廷四品之上的中樞和京官。衆人有的立在自己的位置上,閉目獨自等待。有的三五成團,低聲議論。就在一片嘈雜的嗡嗡聲中,伴着太監發出的“攝政王到”的傳報聲,雜音戛然而止。各懷心思的衆人迅速歸位,回頭,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殿門之外。

白天方歸京的攝政王到了。他身着朝服,在來自周圍的許多道目光的注視之中,邁着他一貫沉穩而矯健的步伐,穿過殿堂,升座入位。

衆人齊齊向他行禮。

亮若白晝的明光之中,他端坐于位,面容端肅,神采奕奕。

随着少帝接連多日未曾露面,縱然宮中發出了他罹患惡疾不可見人的理由,但最近這些天,朝廷上下,暗中還是開始有小道消息流傳,懷疑少帝或是出了某種不可言明的意外,這種意外,甚至或許危及國體。

畢竟,大批的六軍士兵出動,這樣的動靜,再如何保守秘密,拿常規的治安巡查為借口作掩飾,也不可能全然無波。衆人未免惶然,更覺恐怖。

但是今夜此刻,當看到攝政王歸來露面,朝堂之上,除了他的上首位少了一個人外,其餘一切與平常毫無相異,如此景象,竟令這殿堂中的許多人如被喂了一顆定心丸。原本的焦急和恐怖之感頓消——

當中的一些無所忌憚之人,松氣之餘,甚至忖度,即便真的如猜測的那般天崩,攝政王若是順勢上位,其實對朝局,也是沒有半分的影響。

此刻立在這殿宇之下的許多人早年也曾聽聞,武帝在世之時,似乎也曾考慮傳位于安樂王,只是那時,身為太子的明帝也是位深得人心的儲君,兄友弟恭,無一錯處,武帝方打消了念頭。

說句大不敬的,就算這是毫無根據的傳言,時至今日,比起位置上正坐着的少年,反而這樣,說不定對大魏更是有利……

朝臣本都疑慮不安,自發趕來求見,但此刻,對着座上之人見禮過後,當聽他開口發問連夜聚集有何上言,面面相觑,竟又無一人人出列發話,最後紛紛低下了頭。

束慎徽便道:“爾等大臣何以聚會,本王知悉。本王亦是歸途之中獲悉陛下體疾一事,十分擔憂,這才一路緊趕今日歸京。陛下之疾,一時無法痊愈,太醫言,或會染及靠近之人,方連日罷朝,如今正在養病。”

他繼續說道,“爾等大臣關心陛下病情,本王明了。只是——”

他的目光掃過面前沉默着的一幹人,未作停頓,語氣卻陡然轉重,“怎的我又聽聞,爾等今夜聚集前來,并非只是出于對陛下病體的關愛,而是另有緣故?”

依然無人發聲,心下卻是一緊。偌大殿堂之內,除了他的話聲,再無半分雜音。

“陛下縱然因病不能理政,但朝堂之上,尚有本王出京之前委托的輔政賢王與中書令。他二人守護陛下,秉持朝廷,兢兢業業,我今日看過,無一疏漏!”

“這些時日,是耽擱了爾等的天下大策,還是少發了爾等的炭薪米祿?視而不見,聽信一些也不知是何險惡居心之人散播出來的謠言,連夜強行聚在宮外,喧擾陛下,莫非,個個是要做那唯恐天下不亂之人?”

他神情之嚴厲,措辭之誅心,極是罕見,說完站了起來,已是聲色俱厲:“若是本王今夜不出,爾等大臣,是否便就仗着法不責衆,要在宮外強站,擾亂朝綱?”

衆人被質得懊悔不說,更是心驚無比,待他話音落下,殿中已是跪倒一片,紛紛請罪,道自己絕無禍心,今夜趕來,除了關切皇帝陛下的病情,也是急着想要知道攝政王此行南巡的成果。

束慎徽起初沉面,等衆人表态完畢,面色方慢慢緩和了回來,道:“本王此次南巡,甚是順利。具體如何,待随行大隊歸京,自會下放文書,到時爾等皆可閱知。今夜若無別事,則就散了,也不早了,明日還有朝會。”

大臣噤若寒蟬,齊聲應是,再拜,退出宣政殿。出宮路上,再無人交頭接耳,個個閉口,出了宮門,各走各路,各自歸家。

夜色下的皇宮,恢複了往日的寂靜。

束慎徽獨自在空曠的大殿裏又立了良久,來到侄兒的書房。

這裏是侄兒平日退朝之後批閱奏折的所在。宮人燃燈,他慢慢步入,目光落在桌椅案榻和堆疊的書冊筆墨之上,眼前仿佛浮現出他剛繼位的那一年,于伏案當中突然擡頭向着自己抱怨政務煩心的一幕。心情無比沉重。

是他的過,教導失當。

倘若當時回信之時,少些高高在上的說教,多些體諒他的擔憂和焦慮,直接告訴他,自己絕不會允許以蘭家女兒為後這樣的事情發生,那麽說不定,他也不會一時想不開,丢下一切出走。

束慎徽壓下心緒,打起精神開始檢查書房,希望能尋到些或可指示他去向的蛛絲馬跡。什麽都沒有。侄兒當日負氣出走,未曾留下只言片語。

天下之大,他孤身一人,沒有去找自己,到底會去哪裏?

定立之時,突然間,他想到了一人,心顫悠了一下。

會不會是他膽大包天,獨自去了雁門投她?

她入京後,侄兒對她的态度,和剛開始完全不同。

他極力壓下這個從他心裏冒出來的近乎荒唐的想法,閉了目,回憶着當日侄兒送自己和她出京的一幕。記得她已上了馬車,侄兒忽然上前,約她回來和他切磋武功。當時他就站在一旁,侄兒的不舍,他看得一清二楚。

束慎徽的心砰砰地跳,全身原本寒冷的血液仿佛被什麽用力地翻攪了起來,連發根處都在吱吱地往外冒着熱氣。

他睜眸,走到少帝的書案前。那裏還堆着一疊他走脫前的當天送到的奏折。他飛快地翻了翻,剛翻開最上面的一本,視線便就定住。

是雁門來的戰報!道長寧将軍從北線成功突入幽州腹地,業已順利抵達楓葉城。

“來人——”

束慎徽猛地回頭,高聲喊人。

隔日劉向傳回消息。快馬調問了從長安出發去往雁門的沿途驿站。京兆境內的幾個驿點皆無異常。但出京兆後,入北地郡,在一個名為武坡的驿點,十幾天前,半夜時分曾闖入一個少年,手持一道發自宮中的命沿途驿點全力供給的敕令,聲稱執行朝廷要務,急需快馬。當時驿官雖覺來人年歲偏小,但對方氣勢極足,符印也完全吻合,不可能造假,便以為是宮廷派出的秘密公幹之人,不敢多問,當即按照要求準備了快馬和口糧,将人送走。

劉向最後說,根據面貌描述,那個北上少年,确系少帝無疑。

束慎徽穩住神,當即出宮,入賢王府。

他回來是下半夜,稍做準備,沒任何的停留,于淩晨的四更時分帶着一行人走馬出城,随即踏着月色,向着北方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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