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合一。

南安幾乎無法思考。

似乎現在做什麽都是蒼白無力的辯解, 他的手臂被銀光覆蓋,在一片蒙蒙的光芒中,甚至可以見到鋼鐵堅硬的質地和電線。

怎麽看, 他都很可疑。

這不是玫瑰城市居民該有的東西。

南安很小聲地喘了口氣,他對着林澤, 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正要開口的時候,就見林澤對着通訊器說了什麽。然後從窗臺上跳下來, 一步步走向他。

這個場景很熟悉。

在之前的那個雨夜, 當南安從漏水的雨棚出來, 正要上車去吉爾家裏時,也是這樣看到林澤朝他走來。

那時的他,直接被林澤定義為了嫌疑犯。

而現在看起來也沒有任何變化。

作為開普勒基地的最高智慧機器人,南安知道他注定會露餡,也注定會被懷疑, 然後——

他會怎麽樣呢。

林澤會殺了他嗎?

還是把他抓回去交給警務處?

南安不知道,此時他心跳飛快, 砰砰作響, 幾乎能從胸口跳出來,他看着那雙銀眸,以及瞳孔中自己睜大雙眼的倒影,張了張嘴, 卻說不出任何話。

林澤舉起了槍。

Advertisement

漆黑的槍口距離他不過幾米。

“砰!”

槍聲驟然響起——

南安吓得閉上了眼。

伴着呼嘯而起的風聲,他感到有什麽飛速地擦過了發絲,朝他身後襲去,緊接着, 幼崽的哭聲尖銳地傳來。南安微怔, 轉頭看去——就見林澤的那顆子彈, 精準地打中了正要去襲擊幼崽的一個變異人類。

緊接着,又是砰砰砰的三聲。

林澤開了槍。

見南安仍愣在原地,林澤看他淡淡道:“右側鐵架,有人接應。”

話音剛落,他們的周圍——那些巨大的發電器後面,出現了四五個模糊的黑影。借着遠方的霓虹燈光下,南安看到他們渾身都是銀色的,泛着幽冷的光澤。那是一種詭異的機械美感,仿佛是人類的全新進化形式。

而在背後,八只尖長的機械手臂破出皮膚,不停揮動。在脊背的下方,接近尾椎處,長滿密集的小機械臂,布滿細小的尖刺,如同野獸的毛發不停地朝外生長。

他們停留在距離不遠的二十米處。

像在等待最後的命令。

南安又小聲地喘了一口氣,轉頭,和林澤目光交彙。

他們沒再說什麽,幾乎是一瞬間的心照不宣,或者其他的什麽,在林澤開槍的瞬間,南安朝幼崽的方向奔去。

在發電機的運轉聲中,南安又抵擋住了兩次變異攻擊,他無法作為人類去幫助幼崽,但是機器人的形态就可以。

與此同時,他身後的槍聲交織。

南安順利把幼崽送到右邊鐵架,就見研究所的成員剛剛趕到。

“南老師,現在救援車輛已經到了。”研究員接過一直哭泣的幼崽,對他說,“林博士讓您一起撤離。”

南安愣了幾秒。

這是一個絕佳的逃跑機會。

現在的他只暴露在了林澤面前,而其他人并不得知,也包括幼崽,全程幾乎都是閉着雙眼,不知道他真實的形态。

而現在林澤被牽制住了。

沒有任何的時間去上報研究所,也不能徹查他的身份——起碼現在暫時沒有機會。

所以,他真的要離開嗎?

南安知道這是一次絕佳的機會,能夠徹底離開人類城市。

盡管沒有營養液和充電泵,但現在看來只有不被控制,才能長遠地為自己考慮。

荒漠上撿撿垃圾,或者說,再找像吉爾一樣的人類,直接開口問要營養液,都比他現在的處境安全。

南安陷入沉思。

但他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身後槍聲持續,無數的發電機被林澤擊穿,和被擊落的機械手臂一起,砸落在地發出重響。

隔了幾秒,南安往後退了一小步。

他垂着眸子,長長的眼睫不停顫動,似乎在做什麽艱難決定,然而再擡起的時候,他的眼中只剩下堅定。

“先帶幼崽走。”南安對着研究員道,“我要回去找林澤。”

二樓,平臺層。

等南安重新回來的時候,林澤不見了蹤影。

但是滿地的機械手臂,以及結成晶體的粉末,都預示着之前的激烈程度。

南安跨過一個倒地的發電機,正打算找林澤時,不小心踩到了什麽,被絆了一跤。

于是他向下看去。

這是三根交錯的機械手臂,上面都寫了完整的開普勒基地編號,K-186F。從不停崩落的火花能看出,它剛剛從變異人類的身上脫落,然後掉落在地上。

每一只,在距離尖端的三十厘米處都有一個彈孔,毫厘未差。

不用多想,肯定是林澤開的槍。

南安繞過了這幾根橫在面前的機械臂,踩着一地的碎渣,往前走去。他伸長着脖子想找林澤,卻沒發現有任何的蹤影。

于是南安決定從最近的發電機開始,一路搜尋過去。

此時雨天依舊,所有的一切都蒙在霧中,看不真切。

南安擰着眉往前看去,就在這時,他捕捉到了一聲細微的聲響——十分隐蔽,幾乎只是一秒時間。

南安停下腳步。

而就在他往回看的那一瞬,一個變異的研究員忽然出現在視野中!

來不及反應什麽,機械手臂猛地劈下。

砰!

銀光瞬間籠罩在手臂上。

南安用右手擋了一下。

沒等研究員再次攻擊,南安撐了下牆壁,頭也不回地朝另一側跑去。伴着急促的嗬嗬聲和機械音,南安小小地喘着,似乎有點體力不支。

霓虹的燈光下,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有的只是他急促的喘氣和砰砰的心跳聲。

——直到他的手臂被拉了一下。

南安一下重心不穩,還沒回神,就瞬間被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林澤?”

“別出聲。”

南安點點頭,此時的他依舊在小聲地喘氣,渾身濕透,不停地顫抖。但不知為何,聽着對方胸膛有力的心跳聲,南安忽然心定不少,漸漸平複下來。

他沒有再出聲,安靜地和林澤貼着,躲在發電機的背後。

變異的研究員靠近了。

他不停揮動着機械手臂,像在搜尋目标。

又一個發電機在不遠處被砸下,南安小幅度的抖了抖。

他像是有點害怕,眼睛無助地睜大着,像是受了驚吓,十分手足無措。

而就在這時,他的手忽然被抓住了。

南安微愣,轉頭看向林澤。

就見對方面無表情,視線落在不遠處變異的人類身上。

林澤的手指帶着薄薄的繭子,南安不知道是做試驗造成的,還是練槍所導致的。但此時此刻,南安無法問林澤,或者說,以後可能都不會有機會了。

他既然選擇了要回來,和林澤一起面對危險,這些後果他早該想清楚了。

機械聲遠了。

變異的研究員沒有發現他們。

南安喘息了一下,似乎有點脫力,然後他感到身後的那人松了手,緊接着就聽對方說:“安全了。”

南安小聲:“嗯。”

兩人沒再說話,身後摩登大廈的燈光流淌,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而他們也依舊是站着,沉默着。

半晌,南安往前走了一小步,乖乖轉身,然後低頭站着沒吭聲。

他沒有辦法面對林澤,但現在不得不去面對。

很奇怪,這是一種極其矛盾的情緒,南安明明知道他回來面對林澤後,等待他的是什麽,但好像,潛意識讓他一定要回來,因為擔心這個兇巴巴的人類。

南安忽然覺得委屈,又有點想哭。

他只是個小小的機器人而已。

而這種情緒沒有維持多久,他就聽到林澤輕嘆了一聲。

——極其細微,南安甚至覺得這是一種錯覺。

然後,就聽他說:“擡頭看我。”

南安聽聞眼睫顫了顫,擡眼看向林澤。

這個時候的南安很乖,沒有鬧,也沒有反抗,就這樣睜大着眼睛看林澤。

他等待着問話。

但最終沒有。

林澤從一旁的廢墟裏挑揀出了一把折了大半的雨傘,然後遞給南安。

“你不用嗎?”南安小聲問。

“先撐着。”林澤又挑揀出一把尖刀,扔給南安,“防身。”

南安乖乖接過。

他們一路從學校撤離,等到回到一層的時候,面前無論是操場,還是保安室都變得一片狼藉。空蕩的風聲帶着藍紫色的燈光打進來,這讓南安眯了一下眼,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問:“艾麗他們人呢?”

“都已經撤離了。”林澤道,“剛才警衛處來電,說最後一個已經被解決,正在封鎖二樓的平臺層。”

南安點點頭,沒再說話。

就在這時,他聽到林澤淡淡道:“知道為什麽我帶你來這裏嗎?”

南安搖頭。

“這裏的一切都損壞了,包括監控。”林澤淡淡地說,“二樓到一樓的封鎖需要時間,所有的研究員,除了撤離的,其餘都在九層的地理教室待命。”

南安咬了下唇。

這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林澤在等他坦白一切,這裏什麽都沒有,連着監控和警務處的人都不在。

在這一片廢墟旁,只有他們兩個人,無論他說什麽,林澤都有絕對的處置權。

他最終還是做了一個有挽留餘地的選擇。

南安不知道是抱着怎樣的心情,他看着那雙銀色眸子,咬了下唇,久久沒有開口。時間仿佛過了很久,卻又像不是,最後他才很輕地說:“我不是銀鈴的居民。”

話音剛落,就見林澤皺起眉。

南安硬着頭皮,繼續補充道:“我是玫瑰二城的。”

“二城居民?”

“對。”南安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看着林澤,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在荒漠上遇見了一個人類,然後他說植入機械臂,就可以獲得強大的力量……”

“他和我說,說玫瑰城市不能用這樣的東西,但是銀鈴可以。”南安繼續咬着唇,慢慢地說,“所以,我違反了規定,植入了他們的機械臂,并且能夠自由轉化。在之後,我遇見了吉爾,和他來到了這裏……”

這樣說着,南安的眼眶又紅了。

對着林澤撒謊這件事,讓他很難過。

但他不得不這麽做。

南安相信在不久的将來,當人類社會恢複正常,而他也攢夠了營養液和充電泵前,林澤會知道他的身份的。

到那個時候,他希望林澤不要生氣,也不要去南方把他再抓回來。

“玫瑰二城的住址?”林澤問。

“上水龍塘。”

林澤沒再說什麽。

南安就這樣擰着眉頭看他。

他不知道剛才說的話有沒有漏洞,但現在很明顯的一點是——研究所的信息并不透明。

就像之前林澤所說的那樣,警務處不會主動把資料給研究所,而且當時入職時接手的是艾麗,林澤根本不知道他的id顯示的是玫瑰二城。

隔了幾秒,就聽林澤說:“風險篩查。”

南安垂下眸子,點頭。

“研究所今天沒有時間,畢德爾教授的助手遇襲了。”林澤說,“明天早上我帶你去做篩查,徹底查清你植入的類型。”

南安又應了一聲。

他們繼續往前走,沒再說話。

南安知道林澤在保護他。

但是,但是——他還是很難過。

因為他欺騙了面前的人類,盡管本意并不是這樣。

他們回到了住所。

熟悉的燈光亮起,星星點綴了整一個房間,柔和溫暖。

南安很乖地進門,把破舊的雨傘收進桶中,然後又很乖巧地站在一邊。他看到林澤在門外接了電話,說着學校暫時封鎖的消息,并且明天會加大芯片的篩查力度。

等到一通電話結束,林澤進了屋。

“從現在開始,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林澤道,“直到芯片篩查結束,各項指标正常,你才能繼續在研究所工作。”

“那今天的襲擊……”

“畢德爾會幫我處理,和警務處對接。”

林澤的語氣沒有多大的起伏,和平時一樣,是日常的調子,但南安還是覺得不踏實——因為他的說辭根本站不住腳。

怔愣間,林澤扔了毛巾給他:“把臉上的水珠擦了。”

南安乖乖照做。

毛巾的質地是柔軟的,南安喜歡一切軟乎乎的東西,于是忍不住多擦了會兒,等到再擡頭,就見林澤不見了蹤影。

他從門裏探出腦袋,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仍找不到林澤。

南安疑惑地皺起眉頭。

但他不敢出門,好像今天兇人類說什麽,都可以乖乖照做。于是他坐回到床上,盯着屏幕看了幾秒,最終按下遙控器開了電視。

“下面播報一則緊急消息,位于商場中心的一家飯店發生了芯片變異,共造成三人死亡,十五人受傷,目前研究所派出了一組專家,原因正在調查中。”

南安看了幾秒,換了臺。

“玫瑰四城的西南一處工地發生芯片變異——”

“讓我們緊急連線,直擊學校的襲擊現場。”“您好,請問現在地鐵站的襲擊狀況如何,有無人員受傷?”

鋪天蓋地的報道。

幾乎是每個臺,每一個畫面,都是各類的芯片感染。

南安微微睜大眼睛,他抱着枕頭,呆愣看着鋪天蓋地的報道,腦袋一片空白——直到身邊起了動靜。

他轉頭看去,就見林澤端了一個托盤過來,上面是兩碗面食,細長的面條上蓋了荷包蛋,外加兩根蔬菜葉子。

“這是……”南安越過半人高的屏風,望了一眼後訝然道,“給我準備的晚飯?”

林澤沒回答他。

于是南安抱着抱枕,很乖地跑過去,然後很乖地坐在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面前。

他是真的餓了。

今天的事情讓他精疲力盡,無論是遇到危險,還是之後被林澤懷疑,都讓他沒有任何力氣去思考明天的檢查該怎麽辦。

但是,兇人類竟然會做飯?

這是南安沒想到的,他以為林澤平時只會吃冷冰冰的面包。

怎麽看,都不像是會持家的類型。

但是,現在思考這個人類為什麽會做飯并不重要。

因為從剛才開始,他就凍着一張臉,這讓南安産生錯覺,覺得是不是已經暴露了機器人的身份。

“怎麽了?”林澤看他。

“沒什麽。”

南安小聲回答,然後繼續瞅他。

林澤放下筷子,瞥了他一眼:“不吃就收了。”

南安趕緊擺擺小手,狼吞虎咽起來。

一旁的電視機還在播報,老舊的電流聲充斥,窗外的懸空列車一輛輛駛過,帶來炫目的光線——一切都組成了一個很神奇的畫面。

一個反對派的人類科學家,竟然會和一個被懷疑的機器人共處一室,共同吃飯,然後一起睡覺。

隔了幾秒,南安就放下了筷子。

林澤:“怎麽了?”

南安搖頭,像在猶豫什麽,最後還是說道:“明天什麽時候做檢查?”

“早上八點。”林澤淡淡說,“負責檢查的助手剛從玫瑰二城出發,預計早上七點半能到這裏。”

南安「哦」了一聲。

他有點欲言又止,但最終沒說什麽。

不過林澤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他放下了筷子,看向南安。

“我說過,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風險。”他的語氣依舊很淡,“我現在相信你,只是基于目前的判斷。”

“嗯。”南安輕聲說,“謝謝。”

“不必說這個。”林澤道,“一切以明天的檢查結果為準。”

這話說的很清楚了,南安知道這是林澤的職責所在,他作為玫瑰城市最高級別的科學家,必須要杜絕所有的風險——尤其是在現在,芯片感染頻發的場景下,他更需要謹慎。

這不怪他。

南安是這麽認為的。

于是他的心情随着這個想法,稍微調整了一些,甚至想好了明天的對策。

如果明天身份暴露,他就直接轉換成機器人的形态,然後,徹底遠離這個人類城市。

但是在這之前,他需要給林澤留下訊息,并且告訴他,現在開普勒基地想要的是人工智腦,而這個大概率存在他送來的包裹中。

南安是趁着林澤去洗漱的時候,寫下這一封信件的。

身邊沒有多餘的紙張,他從櫃子裏找出一張陳舊泛黃的相片,正面是褪色的星空,于是南安一筆一劃地,歪歪扭扭地把這些寫在了反面。

當中還有幾個字沒想起來。

寫了拼音。

等到寫完,他畫了一顆小星星,并且寫了「南安留」的字樣。

萬事俱備。

南安把它放在抽屜的最下一層。

這是他放背包的地方。

目前看來,這裏是最安全的,林澤平時不會過多拉開那一個抽屜,如果真暴露了,那麽林澤自然會看到這一封信。

走廊響起了腳步聲。

南安迅速地關上抽屜,一溜煙地上了床,鑽進被窩。粗糙的質地蹭紅了他的白皙臉頰,南安睜大着眼睛,小臉藏在被子裏,一聲不吭地看着林澤。

隔了幾秒他哼哼了兩聲,像是困了,于是翻了個身。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聲很輕的開機鍵——林澤在他身邊坐下,打開了電腦。

噼啪的打字聲傳過來。

這下南安不困了,似乎聽着這些,今晚發生的種種又重新浮現在眼前。他不知道今晚究竟死傷多少,這對于他來說,或者大部分的玫瑰城市居民來說,已經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他們現在要做的,是盡快找到感染的源頭,查明原因。

這樣想着,南安不禁問:“今天變異的,是誰?”

“值班的保安。”林澤回答。

“是因為植入了會異變的芯片?”

林澤搖頭:“沒有。”

南安微微一愣。

“我們查閱了他所有的記錄,包括機械手掌上每一個指尖的型號。”林澤說,“沒有任何的跡象表明他會異變。”

南安聽聞開始思考:“會不會是其他原因?”

這話一出來,他忽然想到了吉爾。

吉爾根本沒有植入任何的芯片,但是卻感染了。

難道說……

南安看向林澤。

像是回應他的求證,林澤道:“的确有傷口。”

他修長的指尖抵在鍵盤上,視線落在屏幕上:“剛才研究所給了反饋,發現在他身上,有明顯的傷痕,從右側肩胛骨開始,直接穿透了胸骨。”

又是肩部。

“如果這麽看,那會不會也是因為受傷,傷口導致了傳染?”

“有這個可能。”

南安陷入思考。

他不明白開普勒基地的目的,就像理解人類為什麽要繼續研究科技一樣,明明可以徹底關停所有芯片,不進行任何的研究。

如果這樣的話,人類社會——起碼玫瑰城市的居民,不都安全了?

對于他一個小機器人來說,實在超出他認知的能力範圍。

不過。

現在有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

他失眠了。

可能是剛才思考過于認真,或者說其他的原因,總之他這麽一個機器人,在可能是他在人類世界度過的最後一晚裏,就這樣失眠了。

南安又是深深地不理解。

他弓着把被子鼓成一個團子,又翻來覆去好幾次,軟軟的頭毛被蹭得亂七八糟,但這樣依舊睡不着。

于是他雙手抓着被子的一角,緊皺着眉頭,努力地入睡。

身邊的林澤仍在辦公,清脆的鍵盤敲打聲時不時傳過來,同時伴着偶爾的開門聲——有時會離開,帶着通訊器出門,和其他部門交談着什麽,像是什麽仿生人,電子智腦一類的用語。

南安已經顧不上這麽多了。

他很困。

但是睡不着。

不過他必須要休息,如果不能像人類那樣睡覺,他也會疲憊,甚至可以這麽說,睡覺這個人類行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十分重要——僅此于營養液和充電泵。

如果明天真發生什麽,他都不能自如地切換形态,進行機器人和人類的轉變。

這讓南安感到一絲慌張。

于是他更加努力地入睡,小眉頭擰成了川字,緊緊地攥着被角,想要進入睡眠的狀态。

但仍無濟于事。

越是努力,越是睡不着。

南安有點欲哭無淚,聽覺在此時占據了他所有的感官,他聽到了通訊器的滴滴聲,林澤開門的聲響,以及走到床前更換衣物的摩擦聲。

——完了。

連林澤這個工作狂魔都要睡覺了。

他還沒睡着。

南安往右側拱了拱,正打算蜷起身子,裹成一個更小的團子時,就聽到林澤重新開了電腦。

南安:“?”

他等了一會兒,沒有聽見相應的打字聲。

按照往常來說,林澤只要打開電腦,伴随着的永遠是通訊器的滴滴聲和清脆的鍵盤敲擊。

但是今天,這些都沒有。

于是南安又悄悄轉回來,他閉着眼睛,裝作熟睡的樣子,然後把眼睛睜開了一小條縫。

林澤修長的指尖出現在視野中。

此時的他,輕輕觸碰着感應鍵,像在浏覽什麽頁面。

但南安看不見。

思考半晌,就在南安打算放棄,繼續和失眠做搏鬥時,一陣輕柔悠揚的音樂聲傳過來。

南安微微一怔。

那是柔和的曲調,像是包含了整個宇宙,空靈卻又婉轉。

南安不知道林澤為什麽會突然放音樂,但還沒回神,一個溫柔的女聲傳來,低音柔和,像是敘述着什麽故事。

“也許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樣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

“時間會緩和所有的悲傷,但你的悲傷被安撫以後,你就會因為認識過我而感到滿足。”

……

只是幾句話,南安就完全愣住了。

如果說只是音樂,他還能短暫相信林澤是因為自己想聽才會播放的。

但現在的小王子,完完全全是為了他放的。

原來林澤早就發現他睡不着了。

其實想想也是,沒有什麽能逃過他的眼睛。

要不是自己是最高智慧的機器人,擁有和人類一模一樣的肢體和外表,可能一下就會被林澤拆穿。

對不起。

南安在心裏小聲重複了好多遍。

此時的溫柔女聲仍在繼續,和燈罩投射出來的星子一起,融合在了一起,組成了南安新的夢境。

這是一種很異樣的情緒,如果換做以前,他肯定很開心地喊着「好耶」,然後心滿意足地入睡。

不過今天,他似乎不想容易進入夢鄉。

明天決定了他的命運,是徹底暴露機器人的身份,還是說能繼續在人類社會,繼續在研究所給這個大壞蛋打工。

一切都不得而知。

但是,在南安沉沉睡去的那一刻,他依舊認為,無論結果如何,林澤這個人類可能短暫地超越了餅幹的地位。

他會懷念這一切的。

南安這樣想。

這樣鎮定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當南安進入研究所,見到艾麗和畢德爾教授時,也是十分冷靜的神色。

見到艾麗擔憂的眼神,南安知道她已經知道了。

于是南安搖搖頭,笑着安慰說:“沒事的,艾麗姐姐。”

然後,他又在心中說了句對不起。

說完。他朝走廊另一側,也就是篩查室的方向走去,研究所和之前一樣,是幹淨整潔的走廊,以及濃重的消毒水味。南安一邊小心地觀察着周圍的環境,一邊跟着引路的研究員。

他要在暴露之前,找到更多可以逃生的通道。

這不是所謂的反抗,因為他根本沒有做過任何壞事。

所有的一切——都是開普勒基地給他的。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機器人而已。

篩查室裏只有林澤和另一個研究員,南安看到白大褂的名牌上寫的是「弗洛」,畢德爾教授新招的助手。

他有着一頭柔軟的棕發,眉眼彎彎,盡管兩處手臂都換成了冰冷的機械臂,但看到南安進門的時候,他還是笑了笑。

于是南安也對着他笑了下。

“你好,我是負責本次篩查的研究員,我叫弗洛。”他說道。

南安回應:“你好。”

說完,他下意識看向林澤,就見對方的視線正好落過來。

他們又對視了幾秒。

“下面需要和您說明一下此次的篩查項目。”弗洛拿起平板,指尖輕點,“包含了機械手臂篩查,芯片檢測,腦電波監測,全身掃描,以及人類指标值的化驗等,時間大約三個小時左右,我和林澤博士會全程陪同,檢驗無誤後就可以回去了。”南安聽不懂這些名詞。

但是從這些詞來看,他估計逃不過玫瑰城市的監測手段。

其實也是,他本來就是一個機器人。

只不過對林澤說了慌而已。

南安走進了檢測室。

大門随即拉上,弗洛走進了另一側的監控室,開始逐個排查。

滴滴的聲響。

林澤站在不遠處,就這樣隔着玻璃看着正在被掃描的南安,眼裏沒有什麽情緒。直到艾麗的推門進來,他才轉頭,很淡地看了一眼。

“出結果了嗎?”艾麗問。

林澤:“還有一個小時。”

艾麗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為了杜絕風險,才把南安留在身邊。”艾麗說,“但也不能全賭上你的職位。你要知道,昨天警務處已經把他拒查背包的情況告知了二城,南安必須要關押,然後被調查,這是不争的事實,就算你擋在前面,也無濟于事……”

還沒等艾麗說完,林澤打斷道:“我自有打算。”

艾麗微微一愣。

她沒再說什麽,往前走了幾步後,她的視線落在南安身上,眼裏又滿是擔憂。隔了幾秒,她喃喃道:“如果結果出來,南安不是玫瑰城市的居民怎麽辦?”

林澤沒吭聲。

“現在知道的只有我們幾個人。”艾麗說,“但檢查結果不是你預期所想,那麽……”

“我會處理。”

“所有的後果均由我承擔。”林澤補充道,“南安的檢查結果,我會如實上報。”

艾麗又是一怔。

看着面前的林澤,半晌,無奈地淺笑了下:“你還是你,做同事這麽多年了,沒有任何變化。”

艾麗沒再說什麽,站在林澤一旁。

此時畢德爾教授也過來了。他依舊是白胡子和白大褂的組合,只不過此時的口袋裝得更滿了,像是為了誰,塞滿了曲奇餅幹和糖果。

……

篩查室內。

南安似乎又做了一個夢。

那些掃描的紅綠光線倒映在他的眼中,一層層的掃描着,就像是開普勒基地做的檢查那樣。伴着滴滴的聲響和弗洛偶爾的指示,南安似乎又回到了基地——在那裏,他好像也做過這樣的檢查,無數的光圈在他身上旋轉,身邊的研究員竊竊私語,說着「仿生人」之類的詞語。

——仿生人?

南安呆呆地眨了下眼睛。

似乎昨晚,在他睡不着的時候,聽到林澤也說過這個詞語。

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南安陷入思考。

怔愣間,他身上的白色光圈褪去,緊接着篩查室中恢複了之前的燈光——看起來,似乎結束了。

弗洛摘下耳機,從另一側的玻璃室起身,他沒有讓南安坐起來,而是微蹙起眉,直接打了通訊電話,對着林澤說着什麽。

南安的心跳加快了。

但他仍然極力保持冷靜,因為那些貼在他身上的電線和貼紙一樣的東西都沒撤去。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

餘光中,他見到林澤和畢德爾走到了弗洛身旁,讨論着什麽。

但是這些,南安都聽不到,因為篩查室的玻璃太厚了,像是用了什麽材料,完全地隔音了。

于是他更加緊張了。

他很小心地用指尖測試了一下,就見幾乎無法察覺的銀光亮起。

這樣看來,他依舊擁有機器人的能力。

斟酌幾秒後,南安決定逃離。

他悄悄摘了貼在胸口的貼片,四肢纏繞着的綁帶以及頭上的電線,不動聲色的起身——但只是一秒,他就見林澤開了門,朝他走來。

南安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他看着林澤,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看到林澤把剛剛打印出來的報告,完全地展示在了他的眼前。

只是一眼,南安就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報告上顯示的,竟然是人類。

除了完美貼合他謊言的那根機械臂,什麽智腦,芯片,全部都沒有。

這怎麽可能呢?

作者有話說:

感恩閱讀,下章會揭一點關于安安的賽博世設——

V後也是晚九更,日六打底求不養肥=w=這幾天留評安安都會來發小紅包,麽麽啾。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