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 ?
他曾經親口在昭陽殿內對謝妧說過那樣絕情的話, 卻也在現在這個時刻,言之鑿鑿一般地對她說着……舍不得。
林行舟在聽到景佑陵說出這句話之後,先是略微一愣, 然後笑意也帶上了那麽些不誠懇來, 眯着眼睛看着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寝衣的景佑陵。
“景大将軍對殿下還真是用情至深,那麽就算是用自己的一雙腿來換, 想來也算不得是什麽。”
他輕描淡寫地補充道:“還真是讓下官豔羨的姻緣呢。”
景佑陵的一只手拿着冽霜, 握着劍柄的骨節泛白,生得極為出挑的眼眉在這個時候略微下垂,就無端顯出幾分脆弱來。
可是他怎麽可能會流露出這種名為脆弱的情緒,他是戎馬倥偬的常勝将軍,是這麽多年從未成為敗将的景佑陵。
謝妧雖然從未想過和景佑陵還有過以後,但是也從來沒有想過他現在居然要因為林行舟這麽一個人,折在梧州。
朔北來犯氣勢洶洶,景佑陵若是在這裏出了變故,朔方衛群龍無首, 就算是景煊接手也必然需要很長一段的磨合期。
北戎若是知道這個消息大舉進攻朔北邊境, 必然是左支右绌, 到時候還不知道要橫生多少的禍端。
謝妧思忖片刻, 先行出聲喚道:“景佑陵!”
一定,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可是現在林行舟早就已經是做好了十全的準備,無論怎麽做, 都沒有兩全之法。而且就算是景佑陵真的自折雙腿, 自己和他就是連最後的依仗都沒有,只有雙雙等死的局面。
可是若是自己死在這裏……她還沒親眼去看看宮閨外面的世界, 沒看過朔北的雪,沒看過青州的湖, 沒看過灤州的海,甚至還沒有看到謝策的以後。
她若是死在這裏,阿策和父皇母後該怎麽辦?
林行舟聽到謝妧在自己身邊喊出來了這麽一聲,薄刃靠得離謝妧更加近了一些,原本垂在自己身邊的手指,在椅子邊緣上點了兩下,他的目光在謝妧和景佑陵之間轉了兩下。
景佑陵聽到謝妧的這一聲,卻沒有擡眼,仍然是垂着眼睛。
手指在劍鞘之上略微叩了一下,似乎是當真在極為認真地思忖這件事一般。
景佑陵手指握住劍柄,将冽霜從刀鞘之中抽了出來,瑩白的劍刃好像是不世出的神器一般,閃爍着微微的寒芒。
好似這把劍,當真要在下一秒揮向他自己。
林行舟就像是在打着好商量,帶着一點苦口婆心的意思勸道:“殿下剛剛喚大将軍的那聲,恐怕也是殿下當真想要回到将軍的身邊。我知道這件事情對于大将軍來說,恐怕是需要猶豫一會兒,但是大将軍也要知道,世間事難得兩全。”
“就算是将軍猶豫得再久,這件事情,終究是已經成為了定局。”
終于,景佑陵擡眼,目光先是略過了謝妧,然後對林行舟道:“林大人可以保證,如我按照你所說的去做,當真放了殿下?”
林行舟不免笑了兩聲,薄刃都随着他現在極為快意的樣子抖動了兩下,“那是自然。将軍為了殿下癡情至此,那麽下官必然不會出爾反爾——”
他一邊說着,一邊又看向趴在一邊的馮廊,“還有馮老爺,今日這樣的景象,可當真是難得一見的奇觀。你若是就這麽趴着不敢看,可真是浪費了晚生準備的這麽一番煞費苦心了。”
林行舟就像是想到了景佑陵即将跪地求饒的模樣,渾身席卷而來的舒暢感。
在這話音剛落的須臾瞬間,也是林行舟最為松懈的現在——
謝妧被綢帶縛住的手雖然沒有辦法動及半分,但是她霎時間支着腿和林行舟避讓開了一點兒的距離,雖然說不上是大,但是那薄刃,好歹并不緊緊貼着謝妧了。
林行舟的反應也不可謂不快,他之前的手指就抓着那打了死結的系帶,所以手指略勾,就足夠再将謝妧拉回來。
謝妧在他手上,是唯一的籌碼,若是謝妧脫離了自己的掌控,自己必然不敵景佑陵。
更何況,現在景佑陵的手上還拿着一把冽霜,誰人不知道冽霜是景佑陵随身不離的佩劍,冽霜在他的手上,可以稱得上無人可敵。
雖然林行舟有些功夫在身,但是比起景佑陵來說,還是遜色得不止一點半點,所以謝妧必然得在他的手上。
景佑陵提着劍,腳下略點,以肉眼難以概述之勢,劍光閃過,就看到那原本另一端在林行舟手上的綢帶在頃刻之中發出了布帛破裂之聲。
不愧是戰無不勝的骠騎大将軍。
之前在謝妧手指蜷縮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就達成了某種只可以意會的共識,然後景佑陵的手指略微叩擊劍鞘,也同樣是在和謝妧兩個人商定最好的出手時機。
林行舟所想不過就是用謝妧做要挾,讓他們兩個人都死在這裏,若是景佑陵不從,那麽就算只殺了謝妧一個,也足夠景佑陵和謝策還有燕綏的反目成仇。
他算盤打得極好,只是可惜功敗垂成,在最後一刻志得意滿,輕敵大意。
但是林行舟畢竟也是一個連中三元的狀元,在這瞬間就有了新的決斷。
他手中的綢緞雖然已斷,但是只需要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景佑陵憑借冽霜也絕對救不下毫無武功的謝妧。
林行舟手上的扇子轉了兩下,以極為迅疾之勢,朝着謝妧的脖頸而去。
而謝妧的脖頸上,林行舟之前掐出來的紅痕還未消散,謝妧剛剛只是勉強用自己的腿支開了一點兒距離,現在就算是想要再偏上一寸,都是極為困難的。
而林行舟現在的角度可以說的上是極為刁鑽,若是景佑陵想要用劍去撞,那麽在擋掉薄刃的同時,冽霜必然是會傷到謝妧。
而若是被冽霜傷到,以冽霜的鋒銳程度,那可比薄刃要來得更加嚴重。
謝妧,避無可避。
長公主是林行舟這麽多年寒窗苦讀卻依然被打回原點的根源,是望春樓內被那麽多人看着踢出樓外的起因,是他受到的那麽多折辱和淪為笑柄的罪魁禍首,林行舟确實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放她走。
只是可惜,現在燕綏不在這裏,不然若是燕綏看到謝妧死在自己手上,還真的是有意思。
随着一聲利刃刺入身體的悶響之聲,景佑陵直接将冽霜垂在手邊,而林行舟原本朝着謝妧的脖頸之處而去的那片薄刃,根本就沒有碰到謝妧分毫。
那薄刃直直刺入了景佑陵的左肩上,他只略微悶哼一聲,此外連臉上的神色都未變。
林行舟的薄刃雖然是避無可避,但是若是有人在這須臾瞬間,用身體去擋,卻也仍然可解。
景佑陵站在謝妧的身前,垂着眼睛看着臉倏地變得毫無血色的林行舟,瘦削的手指也扣上林行舟的脖頸之上,一邊收緊,一邊低聲和他道:“林大人現在還覺得,這世間事沒有兩全嗎?”
林行舟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不懼死亡,但是在咽喉被人扼住,渾身的血都開始往腦海之中沖,臉被漲得通紅的時候,甚至連眼前的視線都已經開始模糊。
他也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被他丢在垣城的兩個人。
林行舟的父親是個識得一點字的窮酸書生,可惜考了一輩子也沒考上舉人,家中娘親一邊補貼家用,一邊供着夫君念書。
他的名字是父親取得,母親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只知道舟是船的意思,所以也就這麽一直船生船生地叫着他。
而林行舟的發妻容安娴,則是垣城有些名氣的姑娘,因為在那種偏遠小城,容安娴長得也說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清秀佳人,只是年紀要比林行舟大。
在那個困頓到家徒四壁的家之中,他們一家常常要靠老丈人的接濟才能過活,甚至那個時候岳父已經勸容安娴不要再供着林行舟讀書,也常常和容安娴争吵,說着早日和離,不要和這個沒有一點兒前途的人耗下去諸如此類的話。
容安娴其實沒有少和她的父親争吵,同時也沒有少安撫她那個極為敏感,聽不得別人說他半句不好的丈夫。
後來的林行舟靠着自己高中解元,卻又在金榜題名之時,勾結垣城縣令謊稱自己已死,以此來保全自己那點自尊,怕同僚知道自己一個比自己年紀大的,鄉野村婦一般的妻,也怕同僚知道自己還有一個曾經幫人倒恭桶的母親。
他視線模糊之際,甚至還看到了她們寡婦寡母兩個相依為命,在垣城和隴邺的路上,找他的屍首。
林行舟一只手略微擡起,景佑陵以為他還要動作,另一只手扣住了他伸出來的手。
林行舟像是呓語胡亂不清道:“容,容娘……容娘。”
謝妧在這個時候略微側身,“他在說什麽?”
景佑陵手上的勁略微松下來了一點,然後單手将謝妧手上覆着的綢帶給解開,對林行舟的事情絲毫都不關心,“不知道。”
他在将謝妧手上的綢帶解開的時候,随手将這塊綢帶丢在一旁,然後突然擡手,用手覆着謝妧的眼睛。
謝妧的眼前突然就變成了一片漆黑,周遭只剩下了他身上濃郁的松香味,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再聞到過的那種味道,還有那濃郁的血腥味。
是景佑陵左肩上的傷。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覆在謝妧眼上的肌膚卻是溫熱的。
“阿妧。”
“接下來的事情,別看。”
景佑陵一只手提起冽霜,然後想到之前林行舟用那兩根手指曾經碰過謝妧的臉,還曾經用過他的手扣住謝妧的下颔,原本消退下去的殺意卷土重來。
只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的殺意,更為直接地對着面前的人。
林行舟原本的思緒還在渙散,景佑陵之前扣住他的脖子的時候,幾乎是讓他渾身的血液逆流。
冽霜毫不留情地閃過。
就算是自己的手指被景佑陵削掉之後,其實林行舟也是愣了好大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的。
然後他攤開看了看自己正在往外滲血的手掌,原本的可以寫出那麽多精妙文章的手掌之上,就只剩下來了兩根手指。
那三根斷指哐當幾聲落在地上。
謝妧的眼睛雖然被景佑陵蒙住,但是也在這聲音之中聽出來端倪一二,林行舟心術不正,還意圖殺死自己,她對于林行舟,也沒有憐憫之心。
但是景佑陵伸出來的手……
是擔心自己會害怕嗎?
林行舟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臉上青筋都冒起了,手上的血順着手臂往下淌。
他現在徹底地,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廢人。
林行舟倏地笑了起來,這笑聲極為尖銳,笑得就算是趴在角落之中的馮廊,都身上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疙瘩。
馮廊在這短短一會兒的時間之中,聽到了這麽多的事情,實在是讓他這小小的商賈有些經受不住,而林行舟那正在淌着血的手,更是讓馮廊心上一怵。
他應該慶幸,自己對于長公主殿下從來沒有起過什麽心思,不然現在這樣的人,應當也加上一個自己。
景大将軍殺神在外的名聲,不僅僅是玉面郎君,同時,也是那聲名赫赫的骠騎大将軍。
自己怎麽會鬼迷心竅,連長公主都敢下手了?
馮廊這麽想着,就看到景佑陵用一方小小的絹布正在擦拭着自己的劍,冽霜不愧為不世出的寶劍,就連絲毫血污都不沾。
然後馮廊就看到了景佑陵站在原地,朝着自己勾了一下手指。
這是叫他過去的意思。
馮廊瞬間渾身的汗毛倒豎,不敢想象現在的景大将軍是不是要秋後算賬,但是若是讓他不過去,那他就算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所以趕緊連滾帶爬地到了景佑陵身邊。
連和景佑陵對視都不敢,嗫嚅道:“将,将軍。”
冽霜微晃,馮廊以為當真是要對自己秋後算賬,連忙縮了兩下脖子,卻不想随着布帛刮開的聲音,景佑陵只是單單劃開了自己身上的衣物。
然後景佑陵手指拎着那條布帛,上下動了兩下,将林行舟就這麽綁了起來。
林行舟從剛才就開始在笑,到了現在才終于停了下來,手上巨大的痛感在每一瞬間都席卷着他的周身,他啞聲問:“怎麽不殺我?”
景佑陵沒答,更像是不屑于答他的問題。
随手拎着林行舟,将他扔到地牢的另一個角落之中。
景佑陵提起林行舟的時候輕描淡寫,只用沒有受傷的單手就已經是足夠。
随着一聲極大的悶響聲,林行舟就這麽半死不活地蜷縮在角落之中。
和從前在隴邺的意氣風發截然不同,也和曾經謝妧見到的書卷氣截然不同。
而景佑陵則是漂亮的眼眉略微低垂,然後謝妧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他的臉上,其實早就已經是一點兒的血色都沒有。
景佑陵身上穿的是一件靛青寝衣,在有些冷的地牢之中本就單薄,更何況在他的左肩之處,上面已經是暈染到腰腹的血跡。
那散發出來的,濃厚的血腥味,不僅是林行舟的,其中還有景佑陵的。
他之前被林行舟的薄刃傷到過,卻還是一聲不吭地到了現在。
左肩旁邊的衣物貼在身體上,濕漉漉地散發着濃重的血腥味,他的面上卻絲毫不顯,還是一如以往的冷淡。
之所以不殺林行舟是因為要給謝策和謝允他們審問的權利,他若是執意殺了林行舟,雖然并無不妥,但是此次出行之中謝策和謝允才是地位最高的。
若是景佑陵先行殺了林行舟,會有越俎代庖之嫌。
景佑陵向來恪守禮訓,在給謝允和謝策保全顏面的同時,也不想委屈謝妧,不想讓林行舟多輕松半刻,所以就先行斷了林行舟的手指。
景佑陵在走向謝妧的時候,略微踉跄了兩下,腳下的步伐也遠沒有從前那般端方。
原本生得漂亮到鋒銳的眉眼之中,也喪失了原本那般的凜冽殺氣,取而代之的是只有謝妧可見的脆弱感。
他用冽霜略微撐了一下,然後伸出一只手,伸向了之前就一直倒在地上的謝妧。
景佑陵之前斬林行舟用的是右手,大概是覺得那只手殺孽重,所以現在伸給謝妧的是左手,手指根根瘦削修長,潔白而漂亮。
而在他的腕骨之上,是一顆小小的痣。
喚她道:“殿下。”
在謝妧的手碰到景佑陵伸過來的手的那一瞬間,種種或是熟悉,或者是已經遠去的回憶突然紛至沓來。
好像是倦鳥歸林,在這一刻終于回到了她原本該有的記憶之中。
她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來了。
弘歷十三年的全部。
作者有話要說:
手速太慢了寫了好久好久,久等了寶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