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門牌上挂着大寫的“三”字的手術室是普外經常預訂使用的,當然也是陳珏比較熟悉的一間手術室。三十餘坪的空間,正中的位置擺放的是可以升降調節的手術床。正對手術間的大門的是三扇緊閉窗,門的左側是一個高近兩米的藥櫃,各種手術室緊急備用的藥品一一排列好,距藥櫃兩三米遠的是手術用的呼吸麻醉機,氧氣瓶等麻醉師必需用品。右側有兩扇小門直通另一間洗手消毒室以及相鄰的手術室,靠牆擺放的是兩輛半弧形的手術用醫療車,牆壁上挂着的是臭氧消毒機,大小長相看上去有點兒像空調,這是陳珏第一次看到臭氧機時的念頭。
地板鋪着瓷磚,牆壁上也是鋪着同樣款式的瓷磚,這樣的鋪設裝潢為的是平日裏清掃消毒的便捷。每一個進入手術室的人員必須要更換衣物以及腳下的鞋子,手術的病人也不了例外。所以,陳珏進門的時候,手術室裏面已經有兩個個身穿淡綠色短袖、長褲,頭戴帽子,面帶口罩的護士和一個略矮胖同樣裝扮的麻醉師。
從消毒室出來,陳珏輕輕的打聲招呼,接過護士遞來的消毒碗,開始為躺在手術床上的病人局部消毒。患者,女性,兩個小時前飯後突然發覺右下腹部悶痛,休息半小時後略緩解,故來院就診。既往慢性闌尾炎病史三年。查體,右下腹部反跳痛明顯,患者呼吸急,面色蒼白、痛苦樣,血常規提示:白細胞數較正常值高,紅細胞量減少,血紅蛋白下降,血小板正常……
手上消毒着,腦子裏的轉來轉去的都是先下躺在手術床等待手術的病人的病情資料。越想陳珏越是擔憂,沒有婦科醫生的會診,沒有進一步的鑒別檢查,萬一是其他的病症……
盡管在心裏憂慮重重,陳珏的臉上不露分毫。病痛中的病人最不需要,也是最擔心的就是主治醫生臉上不利于自己的神色。在這種事關自己身體健康甚至是生死與否的時候,病人總是敏感的。陳珏不敢把自己內心裏的那點兒憂慮坦顯在病人眼睛裏,在這種關頭,陳珏不敢,也不能。
疾病的診療,是在建立醫患相互信任的基礎上,患者配合醫生的治療達到臨床治愈目的。然,現在日益緊張的醫患關系,已經無法達到信任的程度,抱着不相信、甚至是提防的心思前來就醫的患者群漸漸增多,醫生身心疲勞的同時,往往也會敷衍了事。惡性循環之下,不但沒有一位公正的第三方調解,甚至還在火上澆油的某些輿論報道下,醫生的工作越來越難做,患者的心思越來越謹慎小心,最後的最後,就演變成兩個階級之間不見煙火的拉鋸戰——或是你低頭,或是我俯首。
淡淡的,帶上些許不在意的安慰着緊張的病人,陳珏和手術護士開始鋪單做準備。四方小單,用巾鉗子鉗夾好,形成一長方形,暴露出右下腹手術部位的面積。兩米長的大單鋪蓋了整個手術床還有剩餘垂下來,右側斜下方長二十厘米,寬五厘米的镂空穩準的暴露出皮膚。這一切做好後,陳珏示意麻醉師可以開始麻醉事項,自己則走向消毒室做二次消毒。
取些消毒液在手上擦洗着,手指指縫,皮膚皺褶處,手腕,甚至是手臂肘關節處一一清洗消毒,時間不能少于五分鐘,這是常識,也是每個作為手術醫生應該牢記于心的硬性規定。
他,不在……右手的食指、中指夾出一塊消毒無菌的布巾拭幹手、手臂上的水跡。陳珏眯了眯眼睛,身為住院醫師卻沒有做手術前的準備工作,這分明是讓我自己來主刀做手術,該說他信得過自己藝高還是說他夠膽大的……陳珏冷笑,即便自己很想主刀做手術鍛煉一下,但這種莫名的機會還真是敬謝不敏吶。
每一年的五六月份是各個醫藥類院校學生下到臨床學習實踐的高峰季節,也是每個醫院可是醫生最盼望的季節。凡是分到實習生的科室,可以帶學生的醫生,都在盤算着如何使勞動力最大化,書寫病歷、體格檢查、手術配臺、查房守夜外加端茶、倒水、跑腿……能幹的,多幹些;不幹的,那就對不起了,你少幹了多少,你的實習鑒定上就少了多少你希望出現的字,學校來考核的老師耳朵裏面聽到的就不是你希望中的話語。
當然,也不是每個實習生都得盡心盡力的幹活兒,還是有少數可以持有的特權人物在。這種家庭背景硬,有靠山,或是和某某領導有直接、間接親屬關系的畢竟還在少數,十個當中最多有那麽兩三個,質量上的問題完全可以由數量取代,人多也是一種優勢,不是麽?
輕踢開通往手術室的門,陳珏消毒過的雙手在胸前交叉,趁着門開啓的瞬間,反身背對着走進手術室,轉身停在手術車一步遠的地方。拿起已經打開的手術包布上深綠色的手術衣,陳珏利落的抖開,雙手伸進袖子,從袖口處探出手,自腹部雙手交叉遞轉給身後等候的護士。剛上身的手術衣既厚重又不透風,每次穿上手術都有會有氣悶的感覺,唯有術後脫掉才能擺脫。
六月的雨夜,陰陰冷冷,手術室內并沒有打開空調制冷吹風,只是戴一副無菌手套的功夫,就已經可以感到那種燥熱憋悶感,隐隐的,似乎有液體在滑動。
在巡回護士的幫助下清洗掉手套表面的滑石粉後,陳珏走向手術臺,站在病人的右側。向麻醉師點點頭,陳珏接過器械護士遞來的紗布擦拭着手套表面殘留的鹽水。
幾分鐘後,感覺到病人的身體在麻藥的作用下松緩,神智不清後,手術室一掃之前的沉悶默言,開始了例行的嬉笑談天。
“怎麽就你自己,張連友跑哪裏去了?”說話的是做麻醉的醫師,姓蔡,人雖有些矮胖但很風趣,每每在手術時逗得一幹人笑哈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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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剛才還在更衣室的,洗手的時候沒看見他。”陳珏拿着手術刀,在皮膚上劃割出兩厘米長的手術創面。
遞給陳珏幾把止血鉗的器械護士憤憤道:“每次不都這樣麽……只要不是麻煩一點兒的手術,他都讓實習生來,自己不知道跑哪裏去了,萬一出點兒什麽事兒找誰去啊……真是……啊,小陳不是說你技術不行……”
“嗯,我知道劉姐的意思。”雙手食指撕拉開皮膚後鉗夾住幾個出血的血管,用紗布一點點擦拭血跡,按壓。
“誰讓咱小陳能幹呢?”巡回護士也嬉笑着打趣,“普外的十來個實習生裏面也就小陳的手術做得最好,那些個偷懶的醫生每次不都讓你幹大頭麽……就當是練手了。”
“嗯。”陳珏淡淡應道,在器械劉姓護士遞來盛着鹽水的藥碗裏清洗着雙手。“宋姐,麻煩你來幫個忙。”沒有配臺的手術助手,張某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來,陳珏只有請巡回宋姓護士臨時替代助手幫忙。
“好嘞。”
時間是不等人的,病人躺在了手術床上,主治醫生張某人的缺席,不代表手術可以終止不做。陳珏能做的就是如同之前做的每一個手術一樣,盡量完美,手到病除。
淩晨一點,陳珏疲憊的從婦科病房出來,回至普外病房的路程緩步而行。
一手捂住困乏又酸痛的眼睛,陳珏現在只想躺在床上,安安穩穩的睡上一覺,沒有需要守夜的病人,沒有還未書寫完整的病歷,可惜,這不過是陳珏一廂情願的奢望。哦,還有每早八點例行的科室交班……陳珏發覺自己的腦袋更痛了,還是那種一陣接着一陣的抽痛。
淩晨時分,本是人生理上最為困頓欲睡的時候。黑漆漆的又有些陰冷的走廊裏回蕩起得只有輕微微的腳步聲,唯有因聲感控制感應燈可以短暫的驅散些黑寂,偶有陪床的病人家屬輕手輕腳的開門、走動。
醫院是個陰冷且滲人的地方。如果是白日裏,有陽光的照射,那可怖的感覺立馬少去了七分。可若是在日落西山,被黑夜籠罩之後,那種寂靜且帶有陰寒死氣的感覺沒有較強的心理建設,一般人只會在瑟縮的同時腦補着各種各樣曾在電視上、恐怖小說上見到的場景。說白了,就是因為環境的可怖導致了人在第一時間懼怕的同時心理防線一退再退,直至潰不成軍。
應該慶幸自己發現得早麽……短暫的休息,收回不在焦點的視線,陳珏翻開病歷一邊回憶着手術時的點滴,一邊工整的記錄書寫。
就在陳珏探開腹膜的時候,已經感覺到那裏有些不對頭。闌尾入手的手感不應該是這樣的,這種滑膩的感覺……
“宋姐,麻煩打個電話給婦科值班醫生,讓她馬上到手術室會診,也給張醫師打電話,就說病人情況不對,立刻到手術室來……”探進腹部的手沒有馬上拿出來,還在小心的摸索着。“蔡麻,随時觀察病人生命指征情況……必要時通知檢驗科随時檢驗血紅蛋白……劉姐,把吸引器、腹腔鏡搬來,準備手術包……”
“怎麽了,小陳……”宋護士被陳珏一連串的話弄得莫名。
“很可能是異位妊娠,感覺上,還沒有破裂。闌尾炎的可能性不大……”
“嘶——”
宋護士推開手術室大門,三步兩步走出去,只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器械劉護士,把車子推到陳珏附近,忙站起身去另一個手術間推搬儀器。整個手術室除了兩人有些略急促沉重的呼吸聲,只有呼吸麻醉機時斷時起的“嘀——嘀——”聲。
似乎是過了幾分鐘,又似乎是過了良久,蔡麻醉醫師又氣又恨道:“門診沒有做鑒別輔助檢查麽?”
“只有血液檢查的單子,沒看到B超多普勒的檢查。”空餘的一只手扒開鋪在病人身上的大手術單,陳珏細細觀察着病人的面色。還算好,沒有失血性休克的面容征兆。
“張連友他不知道?”這怎麽可能,蔡麻醉不置信甚至是有些驚詫的問道。身為住院醫師在某些特定的時候是可以充當主治醫師,比如今晚的這種情況,在沒有主治醫師在場的時候,住院醫師完全可以自主診療。但,讓人不解的是,違背就診病人診斷原則這種低級錯誤都能見到,是該說那人太過自信了?還是該說太蠢了?難道他脖子上的那個物事就是拿來當做擺設的花瓶?要麽空空如也,要麽就是注水了……
“病人是他從門診接來的,病歷也是他拿來的。門診值班護士說是打電話請婦科會診,張醫師沒有等婦科來會診就讓手術室接人了。”陳珏簡短的陳述着當時的情況,此時的他已沒有在更衣室時惱怒,更多還是擔憂。“當時和他提過,鑒別的輔檢有些薄弱,不符合診斷邏輯。張醫師說,門診已經确診了,而且病人患慢性闌尾炎已經三年了……”于是,理所應當的認為可以确診為慢性闌尾炎急性發作。
“二百五的草包!”
陳珏确信自己聽到了某人的磨牙聲,那種牙齒因為用力而相互摩擦産生的尖銳咯吱聲。
幾分鐘後,跑出去打電話的宋護士,氣喘着跑回了手術室,時斷時續的說着:“婦科……醫……生……馬上到,你……注意……病人……生命……指征……情況,三、三分鐘……就好……”
“知道了,宋姐辛苦你了……”只要妊娠部位的輸卵管沒有破裂,病人就沒有生命危險。
“張連友那個二百五的草包……”
應該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麽?陳珏不負責任的吐槽着,在同一個科室呆久了,人就開始同化,理所應當的應證了身為人類的群居性,以及,相互之間的學習能力。
嗯嗯,這或許就是先輩們所追求的世界大同的理念吧?
不去管現在正在苦中作樂的陳珏,還是把視線轉移到目前大家都心揪的病人身上吧。
婦科醫生來都手術室的速度果然如同她自己所說的那樣,馬上到。她的到來不僅緩解了手術室內緊張的氣氛,也減輕了衆人身上的壓力。然後……
然後就是在陳珏和婦科醫生的配合下,手術順利的進行,也,順利的完成了。至于原本身為病人的主治醫師張某人,姍姍來遲之後,除了一逞口舌外沒有絲毫建樹。
張連友目前的情形就是那個在犯罪分子被英勇主角就地正法後,充當一個事後諸葛的警察。然後就像所有的影視劇裏面的警察一樣,往往事情結束了之後,舉着槍大喊着:…………
有用嗎?
嗯,對于強大的主角來說,這是沒有用的。
但對于事後諸葛來說,這,真的很重要,嘴巴一張,真的假的,陳述事實的同時也可以辯解……然後所謂的言辭鑿鑿,巧言如簧的有了自己原緣由的依據。記者頭上的“無冕之王”稱號也有了出處,沒錯,依靠言語得來的王冕。
午夜十二點,病人被推往婦科病房區,每半小時一次的查房巡視後,陳珏放心的回到普外辦公室。至于某個二百五的草包嘛,沒人關心他的去向。
書寫完病歷,然後抓緊僅剩餘的幾個小時眯上一小會兒。剩下的,等今天早上的例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