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北望燕雲不盡頭（1）

鹹淳十年。

晃眼春已至。

沙洋城的正旦節比起臨安那是差了許多。記憶中的臨安每到這時，滿城彩燈，人山人海，擠得人在街上前後不行，通宵喧嘩，住街邊可倒了黴。沙洋也挂了彩燈，不過零星幾盞，更多的是普通燈籠，圖個喜慶形式，但熱鬧不減臨安。城裏居民自排節目，敲鑼打鼓，圍觀者衆，照樣擠得街道人滿為患，不能行人。莫吟菊扶着小樓明窗觀看，時驚奇，時嬉笑。

每逢佳節倍思親，歡笑之餘，也有憂愁。想起臨安的親人，他們的正旦節是否過得安穩？是否為她擔心？她太任性，竟偷跑出來，如今想要回家已如造夢，兵慌馬亂，有去無回。

總管王虎臣不知從哪兒弄來煙花爆竹，到了夜間全數炸到天上，缤紛花火照亮夜空，地上男女老少歡呼雀躍。但這串煙花卻惹出了點小風波。附近偵察的元軍斥候不明情況，只見到城中大動，慌忙回營報告，引得元軍*。王虎臣才不怕他們，大過年要見紅才喜慶。後來知道是場誤會，才平息下去。

城裏有人知道蘭成玉擅書畫，請他為新年作畫，以春為題。蘭成玉在房裏坐一天，畫不出東西。莫吟菊聽聞在他在苦惱，端了香茶前去，想為他解憂。

推門而入，地上全是揉成團的紙。莫吟菊拾了展開，畫的全是各種春花，多是畫幾筆便扔了，可見畫者煩躁。“本是公子所長，怎安不下心？為何事煩悶？”香茶放于他身前。

蘭成玉無聲嘆息，答非所問，“過了正旦，各色花卉就要開了吧？”

“那是，天氣漸暖，花就要開了。”莫吟菊回答。

“姑娘準備吧！過些日子在下便送姑娘北上，去尋那苗文彬。”蘭成玉說話時始終不看她。莫吟菊見他心事重，先道聲謝，許多話說不出口了，只得告退。

她也不知怎了，走着走着想到蘭成玉的神情，竟跟着憂傷起來。他心情煩躁，怕是知道她将離去，才如此吧？或許不該同意蘭成玉送她北行，但如果蘭成玉不送，誰又送她去？她一個人去不了的。從臨安至沙洋尚且不易，更何況去大都？到頭來還是依賴于人。

也許本就不該去哪兒！抛棄家人已是錯誤，如今硬是要去尋那叛國之人，豈不錯上加錯？蘭成玉雖游手好閑，但這些日子莫吟菊已看出來，他其實是憂國憂民的義士，要他去見一位投敵的叛将，不是為難他了？她不可自私如此。

莫吟菊折回蘭成玉的書房，他仍在心煩，房中又多添好幾團畫紙。蘭成玉知道進來的是她，裝作不知，手執毛筆埋頭亂畫。

“回來是給公子說一事。”莫吟菊猶猶豫豫，“尋文彬，到此為止。公子不用送我去大都。”

怎料，他竟扔了筆。“我不送你去，誰送你去？我從新城送你到此，怎能半途而廢？難道是你找了別人？”

“不……不是此意。”她本想說放棄尋找苗文彬，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猶豫的也正是此事。立誓生死相随，現在怎起了棄意？心中矛盾，思阻語塞。

“姑娘是位果敢女子，現怎猶豫了？姑娘要尋人，我蘭某天涯海角相陪。大都有何去不得？叛将有何見不得？我還怕那苗文彬見了我會無地自容，連姑娘也不敢見了！”蘭成玉輕蔑冷笑，活像那叛将已在他眼前。

他說的都是她為他所憂的，他既如此表态，按常理，她應不憂了，可聽了反憂心更重。這情如何能還？莫吟菊感到無論怎樣都還不清。

蘭成玉請她回去，他心意已決，她的心願定要為她實現。那叛将他亦想會會，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假忠義、真賣國的僞君子！

正月還未結束，還在月底，蘭成玉催着要上路。現在天氣雖仍寒冷，但大都路途遙遠，走上段時日，天氣自然暖和了。從前是莫吟菊急，現在竟是他着急，事外人王虎臣看得可笑，這男女間的事說不清道不明，更不可說破，以後怎樣，看他們造化。

出沙洋，逆漢水，北上直行，入了原金國境內。自鐵木真蒙古起兵，其子窩闊臺滅金，大致定了半個天下，然戰禍未遠去，他們所過之處，村莊荒廢，城鎮空置，草叢間頻現森森白骨，觸目驚心，昔日繁華的燕雲已面目全非。莫吟菊每見慘景，不忍目睹，心中更憂家鄉，明日恐亦遭此禍殃。

至三月初，二人終行至大都。大都原名燕京，遼國時定為南京，始建宮室。金國代遼，海陵王遷都于此，而成金中都。蒙古興起，攻陷此城，縱兵掠奪，一時雄奇宮闕被焚，城中百姓遭屠，世界名城化為灰燼。後蒙古內亂，諸王奪位，忽必烈自立為汗，殺其弟阿裏不哥。雖為大汗，蒙古諸王卻多有不服，忽必烈有意南遷避開諸王，遂遷都燕京，改名大都。

莫吟菊與蘭成玉如今所見的城牆宮闕，皆為蒙古重建，已無半點遼金時期痕跡，因是重建，繁華自然打了折扣，不及過去之燕京，更不及臨安。入城便打聽宋降将苗文彬的消息，怎想不是難事，大都城內人人知道此人。不久前，向大汗獻策攻鄂州，被封為昭勇大将軍的正是他。

“好一個昭勇大将軍！是要向誰昭示其勇？”蘭成玉聽後蔑笑道。

莫吟菊面凝憂愁，默不作聲。

既是名人，找其住所并不難。忽必烈在大都賜有大宅，稱“将軍府”，另賜金銀奴隸，使其錦衣玉食，榮華顯赫。

蘭成玉叩響大門。開門的仆人見他們衣着普通，似遠到而來，愛理不理。“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仆人故意擡眼上瞧，讓他們也看看上邊的門匾。

“叫苗文彬出來，他家鄉來人了！”蘭成玉脫下莫吟菊手腕上的玉镯，遞給仆人，“這是信物，給他看！問他認是不認！”

這旅人态度惡劣，仆人歪了歪嘴，要他辦事哪這麽容易，捏着玉镯不走。莫吟菊明了，得贈些好處，包裏還有碎錢，正好用來打發。手剛伸入包袱，蘭成玉卻按住她手。他對那惡仆道：“快去辦事！你若不辦好，我立刻帶姑娘去見忽必烈，當你們大汗的面揭發昭勇大将軍是個什麽東西！到時所有禍事皆因你而起，你主人定不饒你！”

仆人心虛，看此男子氣勢不是一般人，恐怕有些來歷，自己怠慢不得。叫他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