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間何獨伯夷清(2)
出了院落,去到街上。街道中人影慘淡,難有歡顏,且見她身邊跟有兵卒,一個個更是躲避不及,在暗處恐懼張望。莫吟菊亦覺無趣,店鋪市場皆沒心思看了,只是呆呆地走。
不知不覺間走到城牆。心想到了盡頭,該折回了,卻突見到旁側開着扇小門,莫吟菊頓起好奇,走了進去。
這裏只是個上城牆的入口,堆了些軍器雜物,有條石梯通到城牆頂上。莫吟菊環顧,忽見着角落處還有未燃盡的香燭,欲走近瞧瞧,突然,竄出位老翁,吓得她連連後退。身邊軍士撥出刀刃,也把老翁吓住了。
“軍士息怒!軍士息怒!小的只是來打掃,不想驚動了軍士!此地零亂,還請諸位軍士暫且退出,待小的打掃整潔,再來觀看。”老翁拱手相求。
莫吟菊打量此人,高壽六、七十,發須已雪白,慈眉善目,不似邪惡之人。更巧的是,他站立之位正好擋住那些香燭。“老人家辛苦了,讓我來幫你吧!”她說着執起掃帚。又對元兵說:“這裏塵大,諸位暫且回避。”元兵有命在身,不願退去。她又道:“守在門口便是,這裏只有此門可以出去,即使登上城牆也出不得城的。”邊說邊掃,揚起灰塵。元兵只好退出。
她立刻繞過老翁,細看他身後之物,果然是祭祀的香燭。“此祭何人?”她問。
老翁不答,上下打量她。“姑娘是位貴人啊!是元将家眷?”老翁十分警惕。
莫吟菊嘆道:“哪是什麽貴人!猶如囚徒。我似信錯了人,才有此今日。外邊的元兵哪像保護,看守監視而已。”
“姑娘确是位貴人,不是貴人,又怎會有元兵随行?”老翁退讓,露出地上香燭,“姑娘問此是祭祀何人?姑娘可聽聞此城內曾有位範都統?”
他說的人便是都統制範天順,襄陽城守将之一。“聽聞過。範都統忠肝義膽,元軍入城之日,自盡以殉。”
“此處便是範都統殉國之地。”老翁上指屋梁。
莫吟菊順手看去,光線昏暗,那裏雖黑漆漆一片,但範天順自盡的情景恍若眼前。那日,範天順巡守城內,正督促守城将士,樊城已陷,襄陽更加危險,更不可大意。忽聞得京西安撫副使苗文彬投降,元軍已經入城,悲痛而絕望,仰天嘆曰:“生為宋臣,死當為宋鬼。”來這僻靜處,懸梁自缢了。
“這裏祭祀的便是……”莫吟菊懂了,“古來死節者頂祝馨香。”
“常有人來拜祭,我勸他們別來了,被元兵看見是要殺頭的,但勸止不住。他們每次離去了,我便來收拾。唯今次還未來得及,姑娘便到了。”老翁說完,蹲下身拾撿香燭。
莫吟菊嘆道:“死者固然可敬,但活着的人不一定可恥。安撫副使苗文彬雖開城投降,卻也救活全城。他若不降,襄陽必如樊城那般被屠,也算忍辱。況他堅守數年,若是怕死,早降了,何必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老翁起身不悅道:“姑娘這話怕是聽苗文彬和元人說的吧?襄陽已入他們之手,事實如何只能随他們編造了!”
“還有隐情?”莫吟菊暗驚,莫非實情與苗文彬所說的不同?苗文彬處處騙她瞞她,難道連此事也是欺騙?“老人家,可否詳細告知?”
老翁愁嘆,“襄陽守将可不只有苗文彬,另有範都統、牛都統多位将軍,皆主力戰,苗文彬哪敢提個‘降’字?後來諸将調離的調離,戰死的戰死,苗文彬才漸掌全局。”
“這麽說他從一開始便有投降之意?”莫吟菊最不願信的就是這點。說苗文彬投降也好,說他貪富貴也罷,但他絕不是連個抵抗心思都沒有的人,其間必出了什麽事。
“姑娘有所不知。”老翁繼續道,“苗文彬入城後,元軍來圍城,有傳聞說苗文彬私饋元将禮物。諸将質問苗文彬,可有此事?他認了。又問他贈禮何意?他說不清。于是起了争執,其中牛都統與他争得最為厲害。姑娘你說,憑白給敵将送禮是何意啊?任誰都覺可疑。之後,牛都統調守樊城,元軍幾攻襄陽,牛都統全力相助。元軍深知,若不先攻下樊城,便攻不下襄陽,于是改攻樊城。牛都統幾射書信入城,陳述利害,襄、樊二城互為唇齒,不可不救,然苗文彬無動于衷。最終樊城遭陷,牛都統自盡殉國。後來的事姑娘已知道,苗文彬開城投降。”
“果真如此?”莫吟菊震驚。
“果真如此!”老翁肯定。
果真如此,苗文彬當真是小人。她仍難以置信,這與她知道的苗文彬完全相反,他對她是有欺騙,但她不信他如此卑劣。嘴唇顫抖,她結結說出話,“至少……至少他救了全城一命。”
“有誰稀罕?”老翁“哼”聲,不屑道,“為民求命,托辭而已。求一己富貴才是真,何必拿民作借口?他若真是忠義之士,為民忍辱,卻為何要受那忽必烈的封賞,到如今引元軍來攻自己的故國呢?姑娘莫要再被謊言騙了!”
老人家的懷疑蘭成玉也曾提出過,現想起來确實處處可疑。只嘆除去苗文彬,當事諸将已不在人世,真相已無從求證。莫吟菊欲詳問,外邊兵卒幾催,未免他們起疑,只好辭別老翁出去。
回了住所,卻見苗文彬坐于堂內,似等候多時。“吟菊,今日外出怎麽這麽長時間?我讓廚娘做了你愛吃的菜,恐怕都涼了。”苗文彬說完,命令上菜。
飯菜盛于桌上,還有些熱氣。“好久沒與吟菊一同用飯了,今日總算得空。”苗文彬愉快地說。但不多時,見她心事重重,問道:“怎麽了?遇上不快的事?”
“文彬,我有事問你。”她放下碗筷。苗文彬等她問。“元軍圍襄陽時,你有沒有給圍城的元将送禮?”
“過了許久的事,好端端怎問起它來?”苗文彬亦不樂了,“城裏人的傳聞吧?知你外出一趟會聽來些閑言碎語。不過你是吟菊,我不騙你,确有其事。”
“為何?”
“不為什麽。緩兵計。”苗文彬略停頓了會兒,回答,“我給城外元将送禮,以求其向元主進言,促成和議。做此姿态只為拖延時間,怎麽想此事被牛富他們知曉。他們厭惡和議,我又是一心主和的賈似道的親戚,他們疑我是賈似道派來的眼線,與我有隙,知了此事便來質問。我與他們哪說得清,三言不和,争執起來。事情就是這般。”
莫吟菊将信将疑,再問:“元軍攻樊城,牛都統向你求救,你為何不救?”
“哪是我不救,是我沒法救。”苗文彬長嘆,“那日接到牛富書信,我亦心急如焚。無奈,元軍用鎖城法,在樊城外築起高牆,将其死死困住。我有心相救,卻去不得啊!坊間傳我故意不救,實在冤枉,吟菊勿要輕信。”
“你說謊。”莫吟菊盯住他,冷冷說出三字。
“怎如此說?吟菊,你不信我?”苗文彬握住她手,把纖手放在胸口,“你摸摸看,這心是不是真心?”
莫吟菊冷淡地把手抽出,“如果那心真可以挖出來,我到真想驗一驗是真是假。我親眼見過樊城廢墟,此城距離襄陽極近,當日牛都統的信是用箭射入襄陽城內,對不對?牛都統在襄陽駐守五年,襄陽的狀況他不可能不了解,襄陽有沒有辦法相救,他不會不知。一城亡,二城俱亡,所以牛都統才幾射書信催促。雖有鎖城法,被鎖的不過是樊城,而你可以出去的,你絕對救得了,絕對。”她慢慢站起來,緩步後退,遠離那個人。
“吟菊……”苗文彬輕喚,想喚回她。
“什麽都別說了。”莫吟菊轉身背對,“你的真實動機我不想聽,反正你一直在騙我。你說的話沒一句可以相信,何必再說。”她離了廳堂。
她只往前走,不回頭。不願想,不願看苗文彬此時的表情。拐出門,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