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長煙落日孤城閉（1）

朦朦胧胧似覺天亮了，她睜開眼，希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想見他熟睡的模樣。怎料得他竟然先醒，正對着她注視。莫吟菊瞬間臉紅，把臉埋進被窩。偷偷地又忍不住再看他，目光交彙，他笑了，她亦笑。

“為何盯着我看？”莫吟菊難為情。

“我想多看看你，怕以後見不到了。”蘭成玉雖喜卻憂，“興許明日，我便死了。”

莫吟菊趕緊壓住他唇，“新婚頭一天，怎提‘死’字？”

盡管不許提，但二人皆知，死已近在眼前。

“若真到那時，我必不會見你，不見你死。”她任性說。

蘭成玉還未作答，忽然響起敲門聲，拍得很急。軍士喊道：“都統！元軍已至城外！”蘭成玉急起身，披挂甲胄，出了門去。

莫吟菊心中驚慌，扶門目送他遠離。僅是個開頭，她似已預感到結局。

登上城頭，城外黑壓壓的元軍正在布營，遠遠看去，如同大片蜂蟻。有隊騎軍從裏邊奔出，直向新城而來。蘭成玉及城上士兵準備弓矢，看這些人要幹什麽。

騎軍到了城下，扔出黑乎乎團狀東西，它們地上打滾，看不清是什麽。每騎元軍扔出好幾個，不一會兒便堆積起來，待靜止下來才看清，那些東西竟是顆顆人頭。城上守軍大駭，堆積如山的頭顱早血肉模糊，辨不清是熟人，還是生人。

“都統制蘭成玉何在？”城下元将問城上衆人。

“你爺爺就在這裏！”蘭成玉怒喊。

元将道：“沙洋拒降，已被我軍夷平，此乃沙洋衆俘首級，請蘭都統引以為戒。”

聽聞沙洋慘事，又見如山首級，新城守軍既悲又憤。“我會怕了你們嗎？”蘭成玉吼道，“新城三千将兵沒有一個怕死的！”

元将似有冷笑，一揮手，士卒押來名五花大綁的宋軍将官。此人蘭成玉見過，是王虎臣身邊的手下。元将抽刀，逼其喊話，“蘭都統急降，不然禍即至矣！”

“虎哥怎樣了？”蘭成玉問他。

俘虜答道：“總管亦被執。”

“蘭都統，你若歸降，新城與王總管皆可活命，參政絕不為難。”元将保證道。

蘭成玉未給答複，轉頭面向城內。城上衆士兵都看着他，沒有乞求，只有滿腔怒火。新城與沙洋鄰近，兩城居民多有往來，相互間頗為熟悉，今元軍殺盡沙洋，與殺父兄手足無異，衆人皆怒，決意力戰。

見他貌似猶豫，黃順低聲勸道：“生死存亡，都統可要考慮清楚。聽聞蒙古人對拒降之城沒有不夷平的，對面領兵的是苗文彬才一再給機會，錯過怕是沒有了。”

“你想降？”蘭成玉瞪住他，對這個過去與自己游山玩水賞鳥逗狗的人，他太了解他的秉性了。黃順初說要去請援兵，其實是想借機溜逃，他未允許而已。

黃順也了解蘭成玉，哪敢承認心中想法，只說道：“屬下追随都統，都*，屬下戰；都統降，屬下降。只是擔心王總管，另還擔心夫人，他們是都統至友至親……”

“好了！不需你擔心！”蘭成玉不想再聽黃順說話，心中已有決斷。轉身對元将道：“叫你們苗參政過來說話！”

元将返回複命。黃順聽言亦喜，叫苗文彬來談話，莫不是有降意了？

稍待了些時候，有馬馳來，騎馬人正是苗文彬。

“好久不見，苗參政。”蘭成玉俯視問候。

苗文彬回道：“不過兩、三天而已，沒過多久。蘭都統心情不錯，城中定有喜事吧？”

“當然有喜事。雖說只有兩三天，可變化巨大。昨日小弟大婚，參政未能趕上喜酒太可惜了！”蘭成玉笑道。

他說大婚，令苗文彬暗驚了把，想也知新娘是誰。苗文彬擡頭道：“雖說已遲了，但還是得恭賀都統。如今都統成家，萬事有了牽挂，有些事可得考慮周全了。苗某的建議，都統可有決定？”

“有了啊！”蘭成玉說着，突然拉開弓弦。城牆上，衆兵将齊齊張弓。“對不起，虎哥。你我兄弟誰先走，誰就在黃泉路上等一等吧！”他心裏默念，弦松箭發。

苗文彬大驚，轉身欲逃，城上箭矢如洪，傾洩而下。戰馬中箭，人仰馬翻，左右掩護。元兵來援，與城上宋軍互放箭矢，趁此空隙，兵卒扶起苗文彬另上他馬。苗文彬身中三前，咬牙上馬，奔回無營。

見人逃了，蘭成玉頓足懊惱。“這樣竟也殺不了那賣國賊！”丢了弓，欲下城牆。石階上，他停住步子，呆望住城下的人。

莫吟菊不知什麽時候到的，似站了許久，也似剛來。她仰望城牆上的他，他說的話，他做的事，她都知道了。

“夫人，害怕嗎？”他對她說，“我射傷苗文彬，投降再無可能。”

“不怕。”莫吟菊答道，“我留下來，已想過會有何種結局。夫君做得對，這才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謝謝你，夫人。”蘭成玉緊握住她的雙手。

或許明天就是永別，也或許就在今晚，但在什麽時辰重要嗎？莫吟菊覺得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與眼前這個人在一起過，即使成灰，也要化在一起。

深秋的孤城是那麽寂寞空洞，然而莫吟菊卻滿足了，一生中或許再不會比此刻更知足。

估計因為受傷，苗文彬這夜沒有動靜。清晨醒來時，蘭成玉已不在房中，想來早起巡視去了，她示在意，照常梳妝。蘭府裏除了她，已沒有別人，起居皆靠自己。莫吟菊不是千金閨秀，一個人到也做得來，尋了米，到廚房煮粥，充作早飯。

忽聽得外邊發了聲門響，似有人推門而入。這裏除了蘭成玉，應不會有人來。她出了廚房查看，門後突然竄出個人，吓得她驚叫。

“夫人勿驚！是我！”那人急忙說。

莫吟菊稍定了神，見得不是陌生人，是黃順，心稍安了。但随兵又起警覺，黃順可不是好人，記得她初到新城時，這人曾起歹心，企圖霸占她。他今日來得鬼鬼祟祟，恐未安好心。“黃總制，你來何事？”她問。

“都統請夫人過去，命我來接夫人。”黃順說得急，像是出了事。莫吟菊将信将疑。他急催道：“快走吧，夫人！都統等着的，晚了怕來不及了！”

“出了何事？”聽他這般說，當真是有急事。莫吟菊擔心是蘭成玉出了意外，遂跟他去了。

黃順領着她直去了東門，城門緊閉，守城士兵見了他們，行禮問候。

“快開門！”黃順令道。

士兵拒絕，“沒有都統親令，誰也不能開門。”

黃順指莫吟菊道：“夫人在此！都統命我送夫人出城！你等還不開門？”

士兵見到果然是都統夫人，猶豫起來。

莫吟菊到此明白了，質問黃順，“黃總制，我何時要出城？都統亦不會下這等命令！他已決心與全城共生死，怎會偏護家眷？”黃順語塞。她甩袖道：“我不會出城！回去了！”

“夫人且慢！”黃順說着抓住已轉身的她。

莫吟菊驚叫，匕首抵住她的咽喉。四周士兵亦驚慌了，直叫黃順不要亂來，另有人去請蘭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