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三、別怕我,好不好? (1)

“我求求你……”

容宛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裴渡。

他失控了一般不住地顫抖着, 雙手沾滿了血污。而自己的雙手幹淨雪白,他則被包裹在黑暗裏,無助地半跪着, 像是一個被抛棄的孩子。

那個孩子曾經說:“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他的身影像是與那個孩子重疊在一起,容宛一時間分不清虛實。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滂沱大雨,電閃雷鳴。雷轟隆隆地響徹天際,那閃電撕裂着天空, 光亮讓裴渡的臉變得極為蒼白。

她很怕, 非常怕。

裴渡看着自己沾滿血污的雙手, 深深地低下了頭。

他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而她是潔白無瑕的花。

随即,他雙眼無神地想去觸碰容宛, 卻又像是觸碰到了滾燙的火舌一般, 縮回了手。

容宛沉默着。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雨夜, 她對那個孩子說:“我不會, 別怕。”

裴渡緩緩地擡起頭,幹澀的嗓音響起:“可不可以……不要怕我?”

容宛怔了怔。

裴渡很難受。

比起害怕,她卻轉念一想……明明他是如此可怕的人,我為什麽如此怕看到他難過呢?我害怕看到他難過,甚至超過了害怕他。

她鬼使神差地摸出了帕子,慢慢地抓住他的手, 顫着手指一點一點地擦幹淨他手上的血污。

她知道, 是擦不幹淨的。

裴渡任由她擦着, 一言不發地半跪在地上, 像是沒了意識。

任由她擺弄的裴渡很乖, 不像是剛剛那個殺人的惡魔, 反倒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狼狗。

“……掌印?”

她小心翼翼地叫他。

裴渡回過神來, 眸中布滿了血絲。他澀着嗓子說:“本督吓到你了。”

容宛搖頭,聲音卻顫着:“沒有。”

她的顫抖和害怕是掩飾不住的。

但是她不想看見裴渡難受和失魂落魄的這般模樣。

他傻乎乎地問:“沒有嗎?”

她将沾了血的帕子丢到一旁,哄他:“本來他們就是該殺的,我怕你作甚?掌印今日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女一生無以為報。”

她不知道裴渡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究竟經歷了什麽?

一個人變成這樣有原因。

手握生殺大權的掌印,居然在一個小姑娘面前,低下了自己的頭顱,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怕他。

“掌印……掌印!”

來順和幾個太監氣喘籲籲地從後院那邊跑進來:“這牆上頭怎麽還有刺啊!翻都翻不進來……”

他們看見屋子裏的景況,直接傻了眼。

且不說那滿屋裏的狼藉,在小姑娘面前半跪的自家掌印就已經讓他們目瞪口呆了。

掌印什麽時候在一個小姑娘面前這樣卑微?

百思不得其解之時,裴渡啞聲說:“出去。”

幾人忙不疊七手八腳地開門,退出了屋子。

容宛看見散亂着發的裴渡,鬼使神差地揉了一把他的腦袋。

很軟,手感還挺好。

裴渡沒想到她會揉自己的腦袋,愣了愣,失笑道:“好摸嗎?”

容宛顫巍巍地點頭:“好、好摸。”

也罷。

裴渡像是恢複了正常,站起身來:“今日容姑娘受驚了。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便重新給容姑娘換住處。”

容宛點了點頭,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掌印,您是怎麽知道小女有難的?”

裴渡頓了頓。

他總不好告訴容宛他偷偷摸摸住在她隔壁吧?!

太丢人了。

容宛正疑惑着,門外卻傳來了吵嚷聲

每次裴渡過來,都是身着一身常服,就連身邊的太監也是,所以沒有人知道裴渡的真實身份。

容宛有些擔心,害怕裴渡的真實身份暴露出去。

裴渡向她伸出一只手。

容宛不明所以,但是緩緩将手搭上去,任由裴渡帶自己走過一地的狼藉。

“別看地上。”

容宛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沒敢再看地上。

他的手很涼,上面還有血污。容宛被他牽着,這次卻格外沒有怕他。

到了門口,那吵嚷聲便能聽得一清二楚。只聽來順不耐道:“散了散了,沒什麽事。都喜歡看熱鬧?咋不去街上看呢?”

衆人一哄而散,終于清淨了下來。

待人都走淨了,門被打開了一條縫。

容宛從門內出來,還意識到自己還被掌印牽着。

裴渡松開她的酥手,吩咐道:“把容姑娘和瑞珠姑娘都帶上馬車,今夜就帶走。東西明天慢慢拿。裏頭的人也清理幹淨,帶到地牢去,咱家倒是想知道誰想害容姑娘。”

他又成了那個權傾天下的掌印,仿佛和剛才的不是一個人。

容宛坐在馬車裏,昏昏欲睡。瑞珠醒來,拍了拍她的肩,話音裏還帶着驚恐:“姑娘,方才是怎麽了?”

容宛深吸一口氣,柔聲說:“沒事啦,今夜的事,全忘了。”

能忘掉嗎?

她忘不了。

裴渡一夜未眠,收拾了這場亂局,終于在清晨的時候勉強睡去。

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他睡了一天。

裴渡先去沐浴,沐浴完半躺在自己榻上看書。對面是一面極大的鏡子,裴渡擡眼之際,看見了自己的面容。

他半散着發,一雙桃花眼裏晦暗不明,皮膚蒼白得接近可怕,唇也沒有血色。血污也好不容易才洗掉,他看樣子也像個人了。

盡管這樣,也是那個生得驚豔絕倫的掌印。

無論是誰來看,裴渡都是生得好看的。

裴渡此時卻想:好醜。

自己長得好醜。

容宛會喜歡自己嗎?不可能。

昨天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讓她吓得不輕,恐怕她再也不會理自己了。

下次還是不去看她罷。

怕吓到她。

容宛十幾天沒看到裴渡,畫也畫得差不多,她很滿意。

只不過心裏不知為何空落落的。

興許是換了個地方,不适應罷。

她托腮看着窗外,想起晚上昏黃的燈,裴渡的笑,那天的傘,還有花樓裏的驚心動魄。

她經常想到這些。

掌印為什麽不來了呢?

她頓覺乏了,正準備睡覺,卻聽有人在敲門。

“誰啊——”

容宛揉着眼去開門,卻發現裴渡站在門外,手裏還拿着一把破舊的傘,一旁的來順捧着一個包袱。

容宛眼眸一亮,正是自己落在那馬車上的東西!

她心裏高興,不僅僅是因為東西被找回來了,還有其他的原因。

“容姑娘,傘找到了,”裴渡笑吟吟地走進門來,将東西放在桌上,“陛下的生辰将至,案子也已查完,我們可以回京城了。若是快的話,今日便可以出發。”

容宛點了點頭,将傘遞給瑞珠:“瑞珠,去收好。”

瑞珠點了點頭,噠噠噠地跑回了房。

容宛還是覺得有些疑惑,便大膽問:“掌印,小女還是想知道,您該如何幫我退婚?”

裴渡一笑:“容姑娘只需要和本督一起赴宴即可。”

容宛睜大眼:“赴宴?”

裴渡道:“不錯。”

說罷,他靠過來,低聲在容宛耳邊說了什麽。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格外好聽。容宛右耳一麻,不禁紅了紅耳垂。

從沒有男子離她這麽近過……

裴渡說完,又坐回原位,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容姑娘可聽清楚了?”

容宛點了點頭,耳尖有些發熱:“聽清楚了。”

她有些犯迷糊。

這樣真的可以嗎?

就算不行,她也得拼死一試。

皇帝誕辰,自然京城裏有頭臉的将相都要來,成遠侯府與将軍府亦是。

風險這般大,但她看見裴渡笑盈盈的面容,心裏又莫名安定了下來。

是夜,容宛便跟着裴渡上船,東廠的番子與裴渡帶來的太監都明白這是容姑娘,卻都不敢說話,把這秘密悶在肚子裏。

好奇心是掩蓋不住的,容宛睡在艙裏,聽見他們在外頭談論。

——“聽說過幾日就是掌印的生辰。”

——“掌印從不過生辰的,你從哪裏知道的?”

——“聽說的。掌印這幾日心情倒是好,該不會是因為容姑娘罷?”

——“閉嘴,你們不要命了?”

容宛靠在榻上想,掌印要過生辰了?卻從未見過他辦過生辰宴。

可能因為,他與皇帝的生辰太過于接近,才從來不過罷?

她心裏有些泛酸。

她又想到那天晚上,他跪下來求她。

她很迷茫。

為什麽會這樣呢?她的确是怕掌印,但是她不想看見他難過,更不想看見他卑微到塵土裏的樣子。

她想起那個孩子,也是可憐巴巴地扯住自己的衣角,對她說:“我求求你……”

和裴渡的,重疊到了一起。

她心中泛酸,屋內燭火搖曳,映着她靠在榻邊的影子。

她和着雨聲睡着了。

“派到江南查的人不見了?”

唐眷愠怒地轉過身來,指甲嵌進肉裏:“你說說看,這是什麽意思?”

一旁的黑衣人半跪在地,冷汗連連:“唐姑娘息怒……确實是聯系不上,屬下已經在找。”

唐眷像是想到了什麽,冷汗連連。

容宛像是傍上了什麽貴人,那貴人,可不就是掌印嗎?

若是掌印查出來,她的命還要不要了?

唐眷無力地癱軟在地上,不行,她必須要牢牢抓住江弦的心,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到京城的時候,天氣放了晴,火辣辣的陽光炙烤着大地,容宛不住地擦着額。害怕被人發現,她還是掩了面紗。

上了馬車,容宛昏昏欲睡。

到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

她從睡夢中醒來,在瑞珠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勉強向外一瞧,卻傻了眼:“這……”

這不是提督府嗎?

裴渡把她帶到自己家來了?!

容宛搖搖晃晃地下了馬車,身子還有些抖。

眼前的府邸和将軍府的府邸樣式差不多,都是京城較為流行的建築模樣。

掌印太監的府邸也就這樣……她還以為有多華麗。

容宛有些好奇,想進去看一眼裴渡的家長什麽樣。

見她脖子伸得老長,裴渡不禁笑道:“容姑娘很想進去看?那便進去罷。”

容宛聞言有些羞赧,幹咳了一聲。

裴渡似笑非笑道:“也沒什麽好看的。進去罷。

容宛跟着裴渡一路進了府,裏頭布置與京城其他府邸都差不太多,确實也無甚好看。

一路經過抄手游廊,裴渡停下了腳步。

他道:“容姑娘,本督送到這裏。來順,給容姑娘找間廂房休息。就去……東院罷。”

來順欲言又止。

提督府空空蕩蕩沒什麽人,分東西兩院。西院住的都是小太監,東院只住了裴渡。

聽說,東院是給提督府的女主人住的。

來順想,容姑娘居然住了東院,自家掌印果然是喜歡她。

來順也不敢說出去,他顫顫巍巍擡眸,對上裴渡一個犀利的眼神。

來順霎時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叫他別讓這件事傳出去,若是敢說出去,格殺勿論。

來順打了個寒噤,用眼神示意。

容宛有些疲累,到了房間便和瑞珠倒在房裏睡了一覺。

她是被敲門聲敲醒的。

她打開門,見來順規規矩矩守在門外,手裏抱着衣物。

容宛接過衣物,發現是一件青碧色的衣裙。

在計劃之中,容宛接過衣物道:“多謝公公。”

她有些疑惑,裴渡居然給她帶的是一件青碧色的衣物?難道他知道她喜歡穿青碧色?

來順點了點頭:“容姑娘,換好衣物盡快來大堂。”

容宛這是第一次随裴渡入宮。

她一路跟在裴渡後面,穿一身青碧色,不顯眼。衆人只當這是個提督府的婢女,只不過穿的好看些就是了。

走在朱紅的宮牆下,她怕被人知道她的身份,便按照裴渡吩咐的,一直低着頭。還好所有人都繞着裴渡的路走,幸而沒有人發現她。

到掌燈時分,宴席開始。

走了個流程,很快便到了獻禮的環節。

容老将軍很快站出,派人呈上禮,介紹道:“這是西域的夜明珠,價值連城,不知陛下可喜歡?”

皇帝皺了皺眉。

每次都是這等俗物,看也看膩了。

他不耐地揮揮手,敷衍道:“甚好,甚好,愛卿有心了。”

容老将軍有些尴尬,還是強笑着讓人退下。

第二個獻禮的是成遠侯府。

江弦今日着一身華服,面色有些憔悴,方才在宴席上,也心不在焉。

他強打起精神來,派人送上禮,笑道:“陛下,這是臣所找來的靈芝。”

靈芝,宮裏多的很。

皇帝不耐道:“成遠侯倒是一片好心,就是這靈芝宮裏太多,就不必了。”

江弦有些尴尬:“陛下……”

一陣風過,江弦渾身上下抖得厲害。

他好像惹皇帝不高興了。

他匆匆退下,頭腦一片混沌,像是對什麽也提不起興致來。

其餘人送上去的禮物,皇帝興趣泛泛,有些也不是很喜歡,便敷衍過去。

這誕辰宴,氣氛一時間變得極為冰冷。衆人面面相觑,一時間都不敢上前獻禮。

到了最後,裴渡笑吟吟地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走到中央道:“裴渡給您獻上一幅山色圖。”

皇帝撐着頭,懶懶地道了一句:“哦?”

他已經看乏了,也沒什麽值得一看的東西,這誕辰宴居然如此無聊。

裴渡給他送的山色圖,可會讓他眼前一亮?

那畫卷被一個衣着青碧色的少女所徐徐展開,一幅春日山色圖呈現在衆人眼前。

所有人都怔住了。

這山色圖,畫法精妙,驚豔全場。在畫中仿佛能看見春日的大齊山色,一筆一墨都恰到好處,讓人身臨其境。

已經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這畫師是誰?”

——“畫的也太好了。”

裴渡一雙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衣着青碧衣的少女,又移回目光看向皇帝:“陛下,可喜歡?”

皇帝看得入迷,連連鼓掌,稱贊道:“甚好、甚好!”

裴渡知道皇帝最喜畫,而容宛的畫極其富有靈氣,她也極其有天賦。

他下臺細細端詳那畫,欲伸手去觸摸,但又縮回了手。這畫實在是好看,不像宮廷畫師那般,卻富有靈氣與韻味。

這是誰畫的?

皇帝不禁道:“裴渡,畫師是誰?朕重重有賞!”

裴渡勾唇:“畫師,就在陛下面前。”

皇帝擡眸,望向那碧衣少女。

“擡起頭來。”

容宛遏制住顫抖,擡起頭來。

她這一擡頭,江弦睜大了眼,手中的酒盞也差點滾落在地。他手心一用力,指甲深深地嵌進肉裏。

怎麽會是她?是容宛?

容宛為什麽會在這裏?還成了這幅畫的畫師?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容宛,碧衣少女身形嬌小,卻站得很直。一陣風過,她的頭發順着飛舞,拂過面頰。

她應該是站在自己身邊的。

為什麽她又會站在裴渡身邊?

老将軍也睜大了眼,差點沒在宴席上失态,叫出聲來。

這是容宛,她失蹤了兩個月的女兒!

他深吸一口氣。

皇帝沒見過她幾面,也認不出容宛來。

皇帝笑道:“好一雙妙手。你想要什麽?朕盡數給你。朕決不食言。”

容宛深深一拜:“臣女是将軍府的三姑娘,拜見陛下。”

皇帝驚詫地望着她:“你是将軍府的三姑娘?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容宛從容鎮定道:“臣女先前被賜婚給成遠侯,無奈成遠侯與其他女子卿卿我我,不是良配,甚至于大街上對臣女無禮。臣女逃婚下江南,開了個畫坊,正巧掌印前來買畫,便特地畫了一幅獻給陛下。”

皇帝有些驚愕。

容宛又續言:“臣女不求別的,只求不再嫁予成遠侯。”

皇帝沉吟片刻,還是道:“此事朕不好多管,容朕想想。逃婚不是良策,你還是待在将軍府為好。”

她就知道皇帝不會答應。

容宛有些失落,眸中也起了些水霧。

皇帝又道:“朕許你別的東西,黃金與布匹絲帛,盡數會送到将軍府上。”

她要這些東西作甚?

容宛忍住眼眶裏的淚水,還是颔首一拜:“多謝陛下。”

她就知道裴渡出的馊主意不行。

她與裴渡退下時,只聽裴渡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聲:“莫怕。會退的。”

裴渡說的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也不會诓她。

容宛很好奇他會做些什麽,能怎麽樣讓這樁婚事退了。

散宴的時候,老将軍找到了她,低聲呵斥:“你反了天了!跟我走!”

容宛沒辦法,只能跟在老将軍身後,随着百官走在宮牆下,細細思索着。

她用餘光瞥到了江弦,胃裏一陣犯惡心。

江弦投過目光,與容宛的目光交彙。他也不避開,只直愣愣地盯着容宛。容宛移開目光,他卻依舊看着她。

容宛渾身都不舒坦,腳步故意放慢了些,往暗處靠。

江弦看了她很久,方才移回目光。

她回來了。

婚約還奏效。

這樣,他娶不了唐眷,但心中卻有說不出的舒暢。他也不明白為什麽,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高興。

看見容宛與裴渡站在一塊兒,他心裏又覺得酸酸的,渾身上下不舒服,像是有一根根針紮在他的心肺上。

容宛回來了……

她回到了京城,此次卻和裴渡站在一起。

“逆女,你反了天了!你知不知道将軍府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你差點攪黃了這樁婚事?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容宛低垂着頭,一言不發。

說罷,老将軍又氣甚:“這幾日禁足,你再也別想出來!還有那個丫鬟瑞珠,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她人呢?我要重責她一百大板!”

容宛覺得好笑,道:“她已回鄉,賣身契已經被我撕了,如今是自由的。父親若是要重責她,恐怕不合禮法罷。 ”

老将軍氣得差點沒昏過去。

他罵道:“我給你換個貼身丫鬟,你給我好好地嫁給成遠侯,再也別出什麽岔子!”

見容宛不說話,他又道:“你也看到了,陛下不肯幫你。你又在祈求什麽?幫裴太監獻上那一幅畫,不就是助纣為虐嗎?”

容宛在心裏冷笑一聲。

父女二人不歡而散,深夜,容宛一人走回桃香苑。

張氏與容月已經睡下,她一人提着燈走着,思緒愈加不寧。

她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外人看似備受寵愛,實則在內父母對她漠不關心。

從小便是這樣。

她明白,自己終究不過是枚棋子。

她路過容月的院子,卻聽裏頭有響動。

容月為何這麽晚了還不睡?

容宛有些好奇,便将燈放在院落外頭,一個人蹑手蹑腳地走了進去。

只聽裏頭傳來茶盞“呲啦”一聲掉在地上的聲音,容月大驚失色道:“你說什麽?容宛不是親生的?”

“回二小姐,這個奴婢也不是很清楚,是偶然間路過書房發現老爺和夫人說的。應該是這樣……”

容月有些愠怒:“什麽叫‘應該是這樣’?”

怒完,她又想到容宛。

好像是這樣。她從小父母便對她漠不關心,在外卻做出一副很寵愛她的模樣,實在是奇怪。

容宛立在門外,瞳孔猛然縮小。一陣風過,外頭的燈籠被吹落在地。

快入秋了,天氣還是這樣悶熱,深夜的風此時卻帶了些涼意,容宛心中也涼。

這件事她想查清楚,她自己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回到桃香苑,她心亂如麻。

既然她不是親生的,那又是誰生的?

新的丫鬟叫小春,性格軟糯唯唯諾諾,對待容宛也溫聲細語,若是容宛聲量大了些,她便會抖得像只鹌鹑。

容宛成日待在屋子裏快瘋了。

小春不敢與她說話,也沒個解悶的人兒。

無聊之際,她總是想到裴渡。

有幾天沒見着他了。

他可過了生辰?過生辰的時候,可有人慶祝?

心裏總覺得缺了一塊,明明他是這麽可怕的人,為什麽總是想到他呢?

想忘也忘不掉,真是奇怪。

容宛在窗邊托腮,窗外豔陽高照,日頭火辣得很。

到了下午,天陰了些。

她正百無聊賴地看着窗邊的花兒,腦袋一點一點,不時打兩個哈欠。

長廊上有三兩個丫鬟走過,容宛覺得無趣,心中愈發空落起來。

還是在江南的那段日子讓她開心。

她嘆了口氣,鴉睫微微顫動着。

随着“噠噠噠”的腳步聲,簾子被猛然掀開:“小姐,成遠侯來了,正邀您一敘。”

容宛皺了皺眉。

江弦?他來做什麽?

她轉念一想,自己既然被尋回來,衆人都認為婚事能夠做數,江弦必然也這樣以為。他此次來,必定是對自己死纏爛打的。

江弦又是什麽東西,還想享受齊人之福?

容宛冷笑一聲,站起身來整理了下裙擺:“我這就去。”

江弦正巧在大堂,大堂裏除了他,還有老将軍。張氏一大早出門,故而并未見到她。

北疆現在并無戰事,老将軍年歲也大,主要還是容宛的大哥在北疆。

于是老将軍便守在京城,估計也為了成這一樁婚事。

容宛背着光微微提了裙擺跨過門檻,擡起頭來,對上江弦的眸。

小姑娘在江南被養得胖了些,也變得沒那樣瘦削。臉頰紅撲撲的,白裏透紅,紅唇鮮豔欲滴。

江弦一時間有些癡。

這幾日裏,他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覺,日夜夢的都是她。

沒了她,總覺得心裏缺了些什麽,難受得緊。

他舔了舔唇,還是道:“宛兒,你來了。”

容宛睨了他一眼,一副“誰是你宛兒”的态勢。

江弦有些尴尬,老将軍忙招呼道:“來宛兒,侯爺想和你出去逛逛,今日你們也好好聊聊,把過去那些事兒都忘了。過去那都是小事,今後舉案齊眉才是好的。”

容宛興致缺缺地點了點頭。

她又轉念一想:若是自己與江弦出去随意逛逛,那麽自己是不是可以借機逃走?

她就出去一天,就一天。一天過後,她再回将軍府。關在将軍府實在是太悶,她想……

給裴渡去慶生。

頂多也就是關個禁閉,有什麽好怕的?

容宛勾了勾唇,回答道:“好啊。”

江弦眸光亮了亮,聲音也放軟了些:“宛兒,咱們走罷。”

就像她與江弦初見面的時候,他給她一種溫柔的錯覺。

真的對她溫柔嗎?

她只不過是個替身罷了。

容宛感受得到江弦的欣喜與小心翼翼。他一路找話題和她聊,卻不料容宛只是敷衍地回答兩句,給他極深的疏離感。

除了府門,右拐便是大街。大街上人來人往,很容易混進去。

容宛正找機會,不料江弦離她太近,不好找機會逃跑。

她斂了眸子正低頭走着,卻見江弦的手欲接觸她的手。容宛皺眉甩開,低聲道:“侯爺,你我二人并未成親,又是在大街上,還請自重。”

又是這一副冷漠的模樣。江弦忍住心裏的邪火,還是溫柔道:“宛兒,先前的事情,我與你道歉。”

容宛笑了。

她咄咄逼人道:“你為何不去和你的眷兒過?為何偏偏要找上我?”

江弦怔了怔。

對啊,他為什麽不去和唐眷過,偏要對容宛死纏爛打?

自己到底是為什麽呢?

他不想放棄她,也不想虧待唐眷。唐眷已經那麽苦了,沒了自己,她怎麽活?

他僅剩的耐心被消磨殆盡,愠怒道:“宛兒,你究竟還要鬧到什麽時候?我告訴你,無論是如何,你都必須要嫁與本侯。”

容宛冷笑了一聲:“是嗎?那我告訴你,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從你。”

她這是在賭。若是裴渡沒能幫她退婚,她也要拼死反抗,她不認這條命。

江弦聞言睜大了眼。

此時正巧前頭有人賣藝,烏泱泱的人圍了一圈。容宛直截了當地鑽了進去,還未等江弦回過神來,她已經不見蹤影!

江弦暗罵了一聲,急急地順着她消失的方向尋過去,發現一抹碧色的身影閃過。

是容宛!

只見容宛鑽進了巷中,又從巷子的另一頭出來。二人捉迷藏一般,江弦渾身是汗地尋着她,卻又看見一抹碧色身影朝遠處跑去。

他緊跟了過去,卻發現容宛又不見了。

江弦手心一用力,尖銳的指甲嵌進肉裏。

容宛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不知跑到了什麽地方,擡眸一看,府門上寫着“提督府”三個大字。

是提督府!

她居然陰差陽錯跑到了提督府——

府門緊閉,她咬了咬唇,還是叩響了門。

“咚咚咚!”

響聲如同雨點一般,急促有力。她知道,若是府門再不開,恐怕她就要被江弦所找到了!

正巧,門被緩緩打開,來順正睜大眼看着她:“容姑娘?”

容宛見門被拉出一條縫隙忙進去,抓着來順将門一關,噓聲道:“來順,莫說出去,有人來抓我!”

來順欲言又止,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還是開了口:“容姑娘,這……”

容宛倏然想到,自己就這樣冒昧地進了裴渡家裏,他不會生氣罷?

畢竟自己與他也沒熟到那種地步,自己還有些怕他。

容宛只好道:“無奈之舉,實在是有人在尋我。若是不行,我馬上走。”

來順怔了怔,心想要不要回去問問掌印。

容宛正焦急之時,身後倏然響起了鼓掌聲。

容宛順着聲音回頭一看,見裴渡笑吟吟地走來:“容姑娘親自造訪,本督榮幸至極。”

容宛失笑,裴渡這人可真會開玩笑。

總算是暫時脫離了江弦的桎梏,她松了口氣:“見過掌印。”

裴渡背着手,笑道:“來追你的人,不會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成遠侯罷?”

容宛疑惑問道:“何來的大名鼎鼎?”

裴渡扯了扯唇角:“他現在已經臭名遠揚,衆人都在議論他負了你,與唐眷的事情也傳得沸沸揚揚。這不是大名鼎鼎麽?”

容宛莞爾,明白這又是裴渡幹的好事。

說罷,裴渡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容姑娘,請罷。”

二人一路走到大堂,容宛心中有些忐忑。冒昧造訪,不知道裴渡心裏還會怎樣想。

出乎她的意料,裴渡問的不是容宛為何要跑到提督府避難,而是道:“容姑娘先前的包袱與傘還在本督這裏,本督都替你收好了。”

容宛心中忐忑,忙點頭:“多謝掌印。”

慢吞吞說完,裴渡又轉到正題:“說罷,容姑娘是遇到什麽麻煩了?”

容宛支吾道:“也沒有。只是關禁閉關久了,有些悶,想借機出去。過一日我便回将軍府。”

裴渡“哦”了一聲:“那容姑娘為何又來了本督這裏?”

他撐着頭,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正擡眼看着她。他坐在主位上,眼神不明。容宛手中的茶頓時似乎也變得燙手,讓她坐立不安。

他不會生氣了罷?也是,自己不由通報便擅自入了提督府,的确冒犯了他。

容宛喉頭緊了緊,小心翼翼地喚他:“掌印……”

裴渡擡了擡眼皮:“怎麽了?”

容宛腦子一熱,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了出去:“小女此次出來,其實是為了一件事情。”

裴渡饒有興致問:“哦?什麽事情?”

容宛話到嘴邊,卻又哽了哽。

她還是鼓起勇氣道:“掌印生辰将至,小女……想為掌印慶生。”

一陣風過,裴渡的發絲被吹亂了些,烏黑的發半披下來,更顯他皮膚冷白。

“慶生?”

他喃喃道:“本督很久沒有過生辰了。”

他只有在八歲之前過過生辰,因為和皇帝的生辰太過于接近,家裏不敢大張旗鼓地辦,只敢私底下給他慶祝。

那個時候,沈家還沒有滅門。

當時所有人都被東廠的番子們抓出去,沈家上上下下,每個人都露出驚恐的眼神。哭喊聲自外響起,傳進了他的耳朵裏。

他一人因為躲在床底下幸免于難。他捂着嘴巴,忍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滲出血來。

他在床底下躲了很久,一直到天黑。他很餓很累,在深夜偷偷爬牆出去。他爬牆的時候挂在樹上,衣服被扯得稀爛,身上都是被樹枝劃傷的傷痕。

他感受不到疼痛,只有淚水不住地流。

疼。好疼……

他是沈家最小的兒子,禮部侍郎之子,本應是長大後在京城活得逍遙自在的公子。

不滿九歲,全家滅門,只剩他一個人倉皇出逃。

後來午時刑場,他親眼看見沈家上上下下被斬首,血濺三尺。

他這時候已經成了容家的下人,和其他下人路過刑場的時候,他不記得是什麽滋味了。

哭喊聲響徹天際,仿佛能夠聽見頭顱落下的聲音。他的心死了,猶如一灘死水,再也掀不起波瀾。

他眸中黯淡無光,漸漸變得深不見底,誰也琢磨不清他在想什麽。

從此再也沒有沈度,只有裴渡。

回憶戛然而止,裴渡輕輕笑了一聲。

他的生辰從來沒人知道,府中有傳言他昨日生辰,但生辰其實是在今日。

容宛突然想起,裴渡一定會問她怎麽知道自己生辰的。

這個時候她又該怎麽說?

說是在下人口中得知的?那這下人恐怕命都将要不保。

容宛咬了咬下唇,有些無助地看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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