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國賽(完結) (7)

回鎮上了。

不得不說,資金雄厚的開發商動作就是快,沒幾天,水泥地已擴展到半個飛機場那麽大,簡直不知找了多少工人日以繼夜地修築。

幾人種的樹苗還安全地待在隐蔽區,不曾被打擾。

車經過樹苗附近,炎火瞄木漪一眼,試探道:“栽一棵樹,等于領養一棵樹;領養一棵樹,就是領養一片森林。我們都在樹上刻了名字,代表我們都擁有各自的森林。對吧,這種森林是誰也奪不走的。”

“是這樣的。”

木漪是極度貫徹“斷舍離”的人,于是搬家比想象中輕松很多,屋內從裝潢到家居都是極簡風,沒什麽雜七雜八的物品,當天就搬完了。小鹿早就給國家照顧,也不用擔心了。

上車回城前,木漪站住,回頭,看向遠處遙遙牽過來的高壓線,散發銅臭味、一米又一米地碾壓而來,天空被黑線織的網蓋滿,令人感覺到一種透不過氣來的窒息。

木漪望着那樣的天空,低聲喃喃一句:“被電線切割過的天空下我們一無所有。”

霸淩

“喵。”

阿灰吃完,眼巴巴望着武笛。

武笛又倒一點貓糧,這時倚在一旁的阿植說:“你看它都肥了一圈,再喂小心撐傻。”

但阿灰仍眼巴巴望着武笛,拼命想縮到她的懷裏來。武笛這才注意到它的爪子處有紅色斑點,像是液體凝固後的痕跡。

武笛有點擔心,将阿灰帶去另一處灌木叢,囑咐它夜間不要出來。

但阿灰還不想告別,屢屢從灌木間探出頭來。灰色的頭圓滾滾,好像大朵蒲公英在輕晃。

晚歸途中,武笛一邊想着怎樣安置阿灰的事,一邊随正植沿着江岸走到路邊去打車,同行時,正植好像總在欲言又止的割裂邊緣說話:“其實……我有一件事想同你講,不過,不是非要講。其實,阿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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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笛甩過頭來,止步。一般阿植忽然轉換粵語,并且語氣低沉,稱她“阿笛”,就是氣氛比較嚴肅的時候了。她緊緊盯着他,“……咩事(什麽事)?”

兩人恰巧停在一盞壞掉的路燈下,葉影森森,江風吹得濃密樹葉簌簌響。

正植背對着江水,因此,武笛望着他時,不至于一片黑暗,至少還能看見遙遠的大廈夜景和炫彩的廣州塔,以及霓虹勾勒出的他隐約的輪廓。

他停頓片刻,聲音更低:“上次你在電臺裏講,你已經有鐘意的人……這個人……”

“啊原來就這事啊,”武笛馬上切回普通話,讪笑着,尴尬地擺手,“我随口一說,想不到你也這麽八卦。”

“你從未跟我提過他。”

武笛的臉都燒起來,拼命轉動眼珠,“咳咳,阿植你是不是受到困擾了,因為那次過後,學校裏就有人亂說我和你的事……”

她仍然說普通話,而正植盯緊她的眼睛,也始終說粵語:“我不會受影響,現在我在問你,他是賓個(誰)?你在電臺裏講不知他姓名……”

“嘁,我随口一說啦。”

正植沉默了。

再開口時,聲音不那麽低沉了,反而帶上一點強烈的情緒,如同江水拍岸,聲線不穩——

“好,那,我不再同你講這件事,現在我要講另一件事,關于我和你的。”

武笛松了口氣,“哦,我和你?诶?什麽事啊……”

這一處很偏僻,夜間聽得清任何人的說話聲。

除了阿植,附近竟還有別人在說話,打斷了這邊的對話——

“狗東西,你也敢對我翻白眼?”

一聲很兇猛的呵斥,說話人帶有明顯的口音——致使兩人的對話中斷,一起循聲看過去。

前方路燈下,三個年輕人圍着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訓話。

“還這麽看着我?盯鬼?怎麽,委屈?不服?來打呀!”

那不是東京五狼的人嗎?武笛走近些,努力在燈光下分辨。

這次只有大狼和二狼。沒了三狼像小醜般的搞笑,沒了小狼不正經地調戲女孩,氣氛全然不同。除他們以外,還有個陌生人——穿得破破爛爛的幹瘦小夥,一身乞丐風标配,手持短棍,站在後方看戲,點頭道:“大狼,做得不錯,既然是你的校友,就好好勸說他,不要随便惹丐幫的人,尤其,不要動乞丐碗裏的硬幣。”

“誤會,我沒動啊!我只是經過不小心踩翻……”

“閉嘴!你沒長眼?”乞丐小夥吼道。

大狼一手扯掉跪地男生的眼鏡——武笛早認出那就是同校的眼鏡仔了,雖然那半張臉上都是血。大狼将眼鏡扔到地上,一腳上去狠狠踩碎,邊碾邊回頭道:“話說回來,丐兄,我以前就給你提過建議,要跟上時代的腳步,可以去做個二維碼收錢了。你的小碗放在路邊,确實容易被路人踩翻……”

“那麽我換個大碗。”

眼鏡仔沉默片刻,擡起一雙剎那冷滞的眼眸來,與此同時——

武笛拿出手機,“咔嚓”,好大聲的一個抓拍。

她這次絕不會輕易放過東京五狼,不管是不是T大校友,會不會破壞T大名譽,今晚她可是見了血,不是小事。

幾個人都看過來。

正植暗暗地嘆了口氣。

“哦?這不是我們校花嗎?”大狼搓了一下手,“又和小帥哥散步?”

二狼指着武笛,用英式中文喊:“你把照片删掉,right now(立刻)。”

“敢做壞事又怕被抓包?”武笛甩了甩單肩帆布包,扔給身旁阿植,獨自往前一步,“是不是忘記上次的後果了?還想去警局受教育?我記得某些人照着檢讨書念誦還被錄了視頻,蠢得可以,真不知道傳江湖上去會被人笑成什麽樣。”

二狼拳頭握緊,就要直接上手,被大狼擡手擋住。大狼陰森森地笑了,咬牙切齒笑道:“會長誤解了。”他随手朝眼鏡仔遞去一杯喝過的絲襪奶茶,“我們文化人最忌諱的就是動武,來,喝茶,大家以後都和和氣氣的,不要吵架。”

眼鏡仔擦掉眼角的血,扶住眼鏡,“大、大哥,我不愛喝茶……”

大狼逼近——“喝!”

眼鏡仔爬起來捧着奶茶杯一飲而盡,滿分糖,甜到傷。

“現在可以把照片删了吧?”

“你先把人放了。”

“放屁!”大狼忽然大吼,“你今晚最好不要太嚣張,站在我身邊的,是一位高手,別怪我沒有給你面子。”

大狼永遠是這樣,非常喜歡放狠話,卻打不出一個狠招。

武笛抱臂掃視前方三人,尤其多看二狼一眼,“上回沒見識夠中國功夫?”

大狼叉開雙腿站立,猛拍一下胸膛,活像發瘋大猩猩,“這兩個月我變化很大,一直專心鑽研我自己擅長的東西,我相信,現在你已經不是我的對手。敢不敢比一下?”

武笛側眸,沉聲道:“阿植,退後。不要怕,我會保護你。你就待在這邊不要亂動。”

——每次都是這句話。

正植扶了一下額頭,走到欄杆邊,靠在那裏等着。

武笛撩起衛衣袖子,擡手,勾了勾指尖,“今天人數更少,也這麽自信?另外三位小弟混不下去了?”

大狼瞟一眼乞丐小夥,清一下嗓子,“東京五狼從不缺人,三狼四狼在補小組作業,不方便出來。小狼只是我們的門面,一般不參與具體的武力活動。你少廢話!看招——”

話音剛落,大狼猛沖上來,一個熟稔的提膝、鞭打、回收——

原來大狼真的會空手道,只是上次在巷子裏非要用一些中國武術同武笛比,那樣窄小的地方,當然是詠春拳更有優勢,以致慘敗。

不過,會空手道與空手道高手之間,仍然是差了幾個二狼。當武笛不到半分鐘将大狼打退回乞丐小夥身旁,額上只滲出一絲絲汗,而大狼捂肚在地大口喘氣。

路邊的飲料櫃在打鬥中被砸破,鳴聲,呲呲閃電花,燈光滅掉。

武笛拍拍手上的灰,“你跟誰學的空手道?”

大狼咬牙道:“當然是我父親。”

“力從地起,回去告訴你父親,別把你教成個不中不日的演員,只會耍花招,自以為從半空踢來一腳多精彩,實際上根本沒力量。”

說話間,響起一陣掌聲。

二狼竟然笑起來,搖搖頭,腳步緩緩移向花壇邊,忽然一個蹲身抓住了花叢中飛竄的一抹灰影。接着,二狼将一個小灰貓抱了出來。

“阿灰!”武笛表情驟變。

阿灰在二狼懷裏掙紮想逃,卻又在對視大狼雙眼的瞬間凍住,一動不動。

大狼與二狼對視一笑,站起來,對武笛說:“哈哈,最近看見你幾次喂貓糧,真不知道你對小貓這麽好,這麽有愛心。那,不如我們試試把小貓咪放到欄杆上,推到珠江裏去,看看會怎麽樣。”

阿灰“喵”一聲,看着武笛。

武笛的心都被拽緊了。

大狼握着貓脖子就站到欄杆邊,把手伸出去,“敢過來嗎?來接住它,它就不會掉下去。但我不确定你有沒有那麽快。”

“不要!”武笛吼。

正植仍然沉默地站在遠處。

“怕了?”大狼悠然靠着欄杆,晃晃手,“給你一分鐘時間,如果能在一分鐘內将我的乞丐兄弟和二狼一起打趴下,我就饒這小貓一命。”說完,回頭對另外兩人使了個眼色。

年輕乞丐拿着棍子站出來。

“單方面用武器不公平吧。”一個冷靜的聲音插進來。

大狼一愣,看向正植,手上用力,小貓叫一聲,他又笑了,“你們有什麽資格要公平?”

“阿植,你退後。”武笛側頭。

正植一時沒有動。

“你快退後!”

正植頓一下,才挪到了後面去。

“等等,”大狼又喊住武笛,眼珠一動,“我聽說,你是個‘雀蒙眼’?”

旁邊,二狼竊笑兩聲,忽擡頭,甩手将一塊石頭舉起,朝不到三米高的路燈柱頂端砸去,“呲呲”,閃了幾下火花,光滅了。

本來就有個路燈是壞的,現在兩個都不亮了,前前後後,最近的燈光都有近三十米遠,照不清此處昏暗。

寂靜中,“咻”的一聲,某處閃過一道寒光。轉眼,二狼手中握住一把軍刀。

腳步聲重疊逼近。

失去了視線的武笛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伸手,往後,摸到了阿植的胳膊,滑下去,迅速抓住他的手。

正植附耳過來,語速極快:“你現在處在兩盞壞路燈中間,距兩邊最近的燈光各約三十米,大狼在你十點鐘方向,二狼在你兩點鐘方向——從這邊過去更快。三十米除以每秒六米,五秒跑到路燈下,之後沿着這條路的路燈往回跑,到前面廣場就好了。不要逞強在暗處交手,這不公平。”

“你想什麽呢,我怎麽能一個人跑掉,留你在這裏?”

正植把阿灰塞給她,“我報警。”

武笛把阿灰塞回給他,“閉嘴吧阿植,好好等着。”

“你……”

“不信我?我是武笛。”

“對方有武器,你會受傷。”

“受傷了也是武笛。”說完,她憑聲接住斜前方襲來的一拳,一個小閃側,提膝撞向對方左腹,右拳再打向左臉,二狼一聲悶哼,彎腰捂腹。她則右拳化掌,從下方甩出右臂,發力點由前臂轉向掌側,一個殺頸手,二狼躺地嚎叫。

武笛轉頭,聽氣息辨大狼位置,擺出問路手。

大狼慢步往前。

一旁,阿灰踩着貓步,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了阿植腳下,一下竄到阿植懷裏——小小貓咪,忽然就安心下來,認為危險已遠去。

由于“喵”的一聲,武笛的注意被吸引去,大狼趁機一個飛腿,刮向武笛,卻在下一秒被鉗制住小腿,在被反手摔地前他舉起了軍刀往她手臂劃去。

“嘶——”

武笛捂臂退後,膝蓋被大狼鑽空子一踢,她半跪下,指縫裏流出溫熱的液體。

衣服已劃破,她幹脆扯掉半截袖子,再站起來。

武笛眯緊眼,盡力辨別出刀光的位置。一個回合下來,大狼被踢到欄杆邊,她一腳踩在了他胸膛上,另一腳把軍刀踹飛。

軍刀飛入珠江水裏,無浪花。

守着眼鏡仔的乞丐終于看不下去,朝掌心吐一下口水,搓搓手,将棍子扛在肩頭,踱步上前,“大狼兄,你閃開,我好久沒遇到這種靓女高手,讓我嘗嘗鮮。你去收拾旁邊那個報警的小白臉,在警車到達前叫他們嘗夠苦頭。”

武笛回頭,“阿植,你先走!”

二狼已将眼鏡仔捆綁好,跟在乞丐身後圍上來。

“走啊——”

武笛用力一碾,腳下大狼連連悶哼。而正植還在原地一動不動。

乞丐持棍一個虛晃,察覺她黑暗中反應較鈍,便盯緊了她身後偷襲,一拳正中小腿後側,刺出棍,頂着武笛後腰猛擊,武笛俯沖地上,也幾乎是瞬間接上一個後翻,回身踩着乞丐胸膛蹬上臉,雙腳卡住他脖頸一個狠絞,只聽得“咯吱”骨頭響,乞丐整個身體被甩到地上,而半空中的武笛順勢翻轉後也半跪落地。

兩人隔兩米遠,皆喘着粗氣,乞丐還有暫歇時間,武笛已在應付上前的大狼和二狼。

“阿植!我叫你走!”

她帶着怒意喊,同時左右兩腿各踹翻一人,迎面即撞上木棍攜勢揮來,躲不及時,肩側重受一擊——她憑感覺抓住棍子,狠拽,将乞丐拖近後近身出拳,一連七八拳嘩嘩嘩快準狠,揍在對方臉上,人還沒反應過來,連連後退滿眼金星。

終于,阿植的腳步聲遠了。

武笛回頭,見那模糊人影在路燈下抱着阿灰遠去,才松了口氣,感覺到嘴角有血絲滲出來。

周圍三團黑糊糊的人影,好似難纏惡鬼,個個抹血再次圍上來。

她百分之百是希望阿植趕快逃走的——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不能兩人都出事。但不知為何,當真正看見遠去的模糊人影,她還是由心底生出一絲懼意。

她擦擦嘴角,環顧三團黑影,“還沒完是嗎?今晚不要怪我下狠手。”

大狼“呸”一聲,“我倒要看看一個瞎子怎麽下狠手。”說完,與二狼同時出手。

都不是使用正當手段的人,趁武笛收拾那兩人的短暫間隙,乞丐閃到她身後一棍子揮向她後脖頸。

武笛趴倒在地上。

頭着地,視線正對遠處廣州塔一線夜景,終于見點點霓虹的光。那光起初是固定的,後來輕微搖晃,晃成海,武笛才知自己眼睛花了,後腦發麻。

不同腳步聲漸次臨近。

這時候,武笛是看不清,大狼可看得很清楚——前方,一個頭戴鴨舌帽、臉戴口罩的黑衣人從天而降,自樹枝上一躍落下,朝幾人的顱頂連環踢腿,那速度快到好似在輕功水上漂,幾人還未反應過來,便摔成一團,疊羅漢似的重在垃圾桶上,滿嘴馊食。

“誰?”乞丐握棍慌忙四看,還以為是武笛在使暗招,正要重新揮棍,有人搶在他前面将地上的女孩帶走了。

武笛身子一輕,一個激靈,剛要動手,感覺到誰将她摟腰而起了。從背後抱着她旋轉至一旁時,臉頰不小心擦過了她的臉頰,那絕對是轉瞬即逝的半秒,卻也是徹底驚天動地的半晌。

熟悉的敏捷身手——阿Z。

他将她抱去花壇一角,動作輕快地将她放下,讓她靠在那裏,再轉身,将小灰貓抱到她身旁。

武笛是看不清,但阿灰那貓眼睛在暗處簡直精亮,盯着來者,眼珠子都不轉,興奮地“喵”了幾聲。

阿Z大概是警告性地盯了它一眼,它收聲了。

他轉身,往前幾步。

大狼、二狼、乞丐三人圍上來。

“哦?來幫手了?”大狼活動脖子,雙拳捏地咯咯響,本準備“寒暄”幾句,卻見對方根本不留任何反應時間、不作任何準備動作,擡手,示意他們一齊上。

接着,三人就見識到了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都沒見過的打法——

尤其大狼二狼,從不知道中國功夫可以這樣打的——被打者甚至看不清襲來的每一拳每一掌,對方反踢腿就已連踢好幾下,而且每一下用勁等同——那似乎是某種沒絲毫脂肪的肌體準确撞擊在骨節點,拳拳到肉,如機械式讨伐,使人痛至失聲。

最重的一拳,從小乞丐的下巴挑上去,小乞丐當即噴血,反身撲進垃圾桶,滿嘴鹹臭。

武笛心跳快了一點,身上的傷口也好似注入麻藥。阿Z,是唯一一個讓她僅憑身手就能辨認出來的人,那樣的出拳、踢腿速度,武笛從沒見誰有過。但阿Z從來只在暗處出沒,她大概永遠也見不到他的樣子。

“是不是覺得這一拳很快?”

失神間,武笛耳邊傳來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她一驚,側過頭去,看不清,回想一下才知是誰。

老乞丐抱着破碗坐到她旁邊。

武笛緊盯着前方黑暗,“看不太清,聽聲音是。”

“實際上那不是一拳。那是兩拳。”

“天啊……”

“而且,第一次那個踢腿,咔咔咔咔,四次轉向。你乍一看,還以為他只踢了一兩下。”老乞丐啧啧嘴。

“真的嗎?”

“這種速度,如果是在鏡頭下,會有殘影的,鏡頭根本就跟不上。”

武笛嘴巴呈“O”型。

老乞丐敲敲碗:“所以說,你何不試着回去看看我賣給你的那本書?搞不好,下次會來找我要下一部。當時你買那本書,不應該只是為了施舍一個乞丐,而應該是為了尋得武功更高的境界——即關于速度。”

打鬥聲徹底停歇,地上是此起彼伏的哀嚎。

要是手機在身上,武笛肯定會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對着阿Z正面照過去,完完全全地看清他——他是個怎樣的人呢?也許,他白天做着普通工作,入夜則外出救世……咦,那這個人白天究竟做什麽工作?神神秘秘,不想暴露自己,工作一定跟武術不相關,或許是體制內的……公務員或者語文老師什麽的?

世界寂靜下來。武笛察覺自己的想法飛出天際,甩甩頭,縮在角落裏顫聲喊:“阿、阿Z。”

老乞丐抱着破碗起身,悠哉唱着歌走掉了。

被喊的人停頓一下,走過來。

結束了。

如同以往那幾次,每次結束意味着告別,轉身意味着消失。

這一次,武笛趕在那個人轉身前,伸出了手。她憑感覺,直接抓到了手心。

那一瞬間,心跳走了個千山萬水,心電圖都變成一幅山水畫,她結結巴巴想說個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但武笛感覺到,他倒像有什麽話要說——也許,他要第一次出聲了。

但他終究沒說什麽,只是蹲下,湊過來,擦了擦她臉上的血漬。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刮過她的嘴角。

她嗫嗫嚅嚅半天,才擠出完整的一句話:“你、你……又要走嗎?”

她揪着他的袖口,死死地,耗着最後的力氣。

在等待回答時,武笛感覺到,他也陷入了一種猶豫。她聽到他起身了,且扯了扯衣袖——他力氣那麽大卻沒扯動,也不知為什麽。

于是他又半蹲了下來,發燙的呼吸靠得越來越近,氣息從武笛肩頸處挪到耳邊,稍微撤遠,又近了。

反反複複,一近一遠,不說話,在死水般的沉默裏磨折千萬次。武笛睜大自己沒用的眼睛,感覺自己就要因心跳過快而去世。

——過世?

那又為什麽,在嘴角的一個輕吻裏活過來。

——雲裏,霧裏。

在對方一點點慢慢退後的時間裏,武笛鼻間被身後花壇中的花香充斥了,那些花香裏夾雜了一種很舒适的味道,應該是薄荷。

“嘀嗚嘀嗚——嘀嗚嘀嗚——”

警笛聲在前方響起。

幾束白光胡亂掃過來,晃着,刺眼到令人眼睛痛。其中一束光,打在了武笛面前,同時,黑色薄外套從她眼前晃過一晃,尼龍面料反射出一團白糊糊的光。

她分不清那是什麽光。

霎時間人聲嘈雜,阿Z一個翻身越過花壇,不見了。

青蘋果

武笛想,自己大概是睡過去了,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夢。

這天夜裏,她躺在白色床上,沒有夢見阿Z,卻夢到小時候的一些人和事。

一個小男孩跌下山——

她磕磕絆絆跟在後面,大步追過去,畫面一轉,從一雙可怖的眼睛轉到山坡間的一棵青蘋果樹上,綠葉罩着柔柔暖暖、朦朦胧胧的白光。

蘋果樹下,小男孩和小女孩坐着吃果子,一個對另一個說:“謝謝你拉住我,我才沒有掉到山下去。”

“是你上次救我溺水在先。”短發小女孩眨一下眼睛,咬了大口蘋果,“你真幸運,挂到一棵果樹上!哇,我最愛吃青蘋果了。”

幹淨清秀小少年輕笑着凝視她。他皮膚白淨、眼睫毛密長,臉部輪廓初顯骨感,這種類型最受小女孩們歡迎,叫誰看都移不開眼。

——“老師,找到他們了!”

坡頂傳來另一個男孩的聲音——炎火,他的視力總是最好的,隔老遠就看見落難的他們。

小學低年級,武笛還沒有跳級,與炎火、正植一個班,身邊朋友全是男孩子,放學後一起玩跳跳棋、溜溜球、爆丸——那還是追《快樂星球》電視劇的年代,零花錢全都存下用來買各種游戲卡片,卻在買之前的夏天又捐給汶川了。

後來與阿植特別的熟絡,是因班長和學習委員不得不産生的交集,加上兩家又是鄰居,而且武笛和武媽都慕強,對于拿遍小學奧數比賽獎項的天才男同學充滿熱情,就這樣,即便性格寡淡如正植,也成了武家的常客。

小時候武笛是假小子,五官長開前,還沒顯出靓女模子來,直到少女初長成,頭發經歷初三備考安分地留長,出落得腰細腿長、濃眉大眼,氣質才随武媽的底子生出南洋風情出來。高中起,偶有男孩子在武館門口晃來晃去,也不知要幹什麽,反正周末就在那附近游蕩。

兩年前,武笛剛念大學,他爸對上門追求武笛的同學說:“警告你哦小兄弟,她跳級了,小學只讀了四年,所以現在十七歲就讀大一。別打未成年的主意。”

就這樣,即便三年連上T大校花榜前十,也沒幾個人真的來塞情書。

倒是阿植,已經收過太多粉色的信箋,那些信箋上總是噴了淡淡的香水,他一拉開櫃門,通通都掉在了地上。本人耐心耗盡,每次都是武笛幫他“處理”掉,有時候,與武笛關系好的女孩子央求她幫忙留下,她很不好意思拒絕,但私下還是一轉身就扔垃圾桶了。

——那是她為阿植做過的唯一傷害人家的事。

她保證,她本身肯定是不願意的。

“你知不知道,每個人都以為你和高一的學弟在交往?”炎火調侃道。

“誰啊?阿植嗎?”

“你們只要趕上同時間放學,就會一起走。”

“當然了,是鄰居啊。”

炎火站在原地拍籃球,詭笑道:“好吧。反正這很正常,只要是作為中學生,就會知道班上每一對情侶的戀情狀況,包括人家最初是怎麽暧昧的、後來是怎麽分手的,當事人即便一個字沒說,大家都能得知無數細節。一個班,就那麽大空間,什麽風聲能逃出走廊距離?何況都處在一個想象力爆炸的年紀,你要做好被長期誤會的準備。”

武笛倒不在意偶爾一些女生的惡意目光,她沒木漪那麽好欺負,她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勇。

小時候拿了獎狀回家,武氏夫婦都很默契地誇女兒勇敢,不像別人家誇聰明、孝順什麽的。他們就專誇勇敢,武笛聽了開心到要跳天上去。

但武媽媽會發現武笛并不是無所畏懼的,小學時,武媽總給武笛做急救測試。家裏只有兩個人時,她教武笛,如果她暈倒了武笛該怎麽應對。她重複講一系列措施。後來有一次她裝死,武笛當時覺得世界末日降臨,措施全忘記,吓得一動不動了,結果她突然爬起來哈哈大笑,抱着武笛轉圈,逼問道:“說,更喜歡阿媽還是阿爸?快說!”武笛邊抹眼淚邊委屈地回答,“阿媽……”

那些童年的夢境,都是關于生命裏最刻骨銘心的、既恐怖又溫暖的體驗。

無數混亂的畫面頻頻切換,武笛又跑了起來,看見了最開始的一幕,小男孩跌下山崖,她吓得喊出聲——

“阿植!”

病床邊,趴在椅子上睡覺的女人驚醒,即時聽到她喊的兩個字。

武媽撲過來:“阿笛,醒啦?”

武笛渾身酸痛,由媽媽扶着坐起來,環顧四周,只見一片白茫茫,“我從昨晚睡到現在?阿植呢?還有阿灰呢?”

“阿灰是誰?”

“……”武笛摸了摸頭上的繃帶,“哦沒什麽,那阿植有沒有事?”

“就是他叫救護車送你來醫院的,他沒事,毫發無損。放心放心。哦,你先不要回校,多請幾天假,好好養傷。”

“不行啦,不能一直缺課。”

“你看你這個樣子!怎麽上課!去表演身殘志堅嗎?”

武笛低頭看着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紗布,嘟囔着:“這點皮外傷,又沒傷到骨頭,怎麽能一直請假?到時候輔導員帶同學來探病才尴尬。”

“那……多歇一天也不行嗎?你可以說是痛經需要多休息一天。全班唯一的女生嘛,難免的,輔導員會理解。”

武笛坐直,扶額,“老媽,全班都知道我的經期時間,怎麽撒謊嘛!”

武媽:“……”

說話間,武笛的視線忽被一抹墨綠色吸引,她不覺伸手,摸一下武媽的頭頂,“阿媽,嘶——你這個發卡……好像很好看。”

武媽:“……”

“你說什麽?”武媽愣過後,丹鳳眼瞪成杏眼,“你你你再說一遍?”

武笛回過神來,擺擺手,“哦哦,沒什麽,我随口一說……”

“我聽清楚了!你、你說我的發卡好看!天啊,剛才你好像一個女孩子!”武媽當即扯下墨綠色的手工制發卡來,夾到武笛耳邊的頭發上,還抹一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淚,用哭腔道,“我從不穿裙子的女兒終于長大了,沒想到住個院會開竅,嗚嗚,你不知道,阿媽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武笛:“……”

另一邊,正植在家和母親吃晚飯,準備吃完再去一趟醫院,看看武笛醒來沒有。

桌上,正媽媽光吃白米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阿植,你阿爸又聯系我,說希望你畢業後去美國發展,他在那裏能給你提供幫助。以後你考研考博,想念書到什麽時候他都支持你。”

正植動作一僵,放下筷子。

“我不會去的。”

正媽媽眼睛變亮,“那當然最好啦!媽咪也不想你離開我,就留在廣東多好……而且你繼父也很欣賞你,希望你将來和阿弟或阿妹一起接手公司——對了,說到這個,阿植……假如我今年備孕的話,你不會有意見吧?”

正植剛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手指僵硬,“……你還要生?”

“哎呀,還沒到四十歲,生一個也沒多難吧……最近我每天晨跑,身體好得很。你繼父又沒有一個親生子女……”

正植一手撐着額頭,揉了揉額角。

他起身,“吃飽了。”

“诶诶?才吃幾口呀,去哪裏?”

武笛在醫院裏躺着。

她數了一會兒挂鐘,又數一會兒窗臺上的枝葉。

躺着——做這個動作,對于武笛來說是一件多麽難的事,好比要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游在岸上,一片随風飄舞的葉遇上暴雨,一個嗜辣的人只吃甜食,一頭豬拉磨,而一匹駱駝學游泳……

生命不是為了躺着。

她猛然坐起,撕了頭上那一圈繃帶,下床,憤憤地踩着拖鞋去開門,外出閑逛了。

正植進來的時候,只見空無一人的病房。他垂下眸,站了片刻,才轉身去找人。

他問過護士,也沒找到蹤跡,接着整層樓繞來繞去走遍,也不見人影。聽護士說,也許是提前去做檢查了,然而打武媽媽電話,武媽媽卻說武笛下午就在病房裏休息,沒有別的事,而且她早就發消息告知女兒阿植會來看她。

那就更奇怪,正植當即打一個電話給武笛,武笛沒有接。

他站在醫院走廊裏,閉了閉眼,回憶昨晚種種場景,有不好的預感。記得送她來醫院的救護車上,她似乎一直在做噩夢,嘴裏迷迷糊糊嘟囔着什麽,很不安的樣子。

他快步走起來,開始一個個地方細找她,包括照片子的地方、主治醫生辦公室、藥房什麽的,所有可能她會獨自前往的地方,他都去看了一遍。

還是沒見着人。

終于,他趕回病房時,在走廊上見到了正推門而入的人。

武笛也看見他,彼時她走路的姿勢定格在一個略顯滑稽的角度,還沒開口,前方的人大步走來,直接将她摟入懷中,動作很輕但隐約是用力的,捆得她呼吸困難。

武笛的臉,因為來不及躲埋在了他的胸膛前,她透不過氣:“阿……植……”

即便兩人是再親近的朋友,也從未這樣親近地擁抱過——主要是阿植,他從沒有跟人靠這麽近過。

正植松開了她,後退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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