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好夢如舊
人生就是長恨水長東。就算再怎樣的不開心,不高興,日子也依然是得照樣過的。街面上已經可以聽見了炮仗的聲響,年關将至。
重楓埋頭在一堆文件中,她用力的揉着自己的眉間,連日來的伏案工作讓她的腰部有些酸痛。她嘆息着,發出了如同老年人一般的感慨,述說着這老腰不中用了的話,然後站起身去推開了窗。
這是一個二層的小樓,不臨街,只是站在窗邊,就能看到街面的景象。可街道上的聲響卻不容易傳到小樓中。鬧中取靜,重楓很是滿意。小樓是屬于軍器監的,文件卻是太學院派來的人源源不斷送來的。重楓埋首在這些文件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大量的統計和整理工作讓她無暇他顧,甚至沒有時間去想別的人,別的事。
“少監年輕體盛,卻老愛開這樣的玩笑話。”身後有調侃的聲音笑道。重楓微笑着,回轉過頭,有幾分慵懶的回答:“我說的可都是實話啊。尋香姑娘不也是麽?”
于是女性發出了嬌笑聲,沒有作答。重楓也是笑,重新将眼光轉到了窗外,看着街面上奔跑玩耍的孩童,輕輕道:“也快過年了呢。”
“是啊,府上現在應該是忙亂成一片了吧。”尋香擡起頭來,想了想,回道。
尋香是秋靜庭的大丫鬟,做得雖然是伺候人的事,但在公主府中,裏裏外外都收拾得十分妥帖,是深得秋靜庭信任的人。只是她沒有想到,她會被自家的殿下為了一個奇奇怪怪的理由,就借給了重楓,每天陪她去翻閱這些遞送過來的文件,從裏面去尋找蛛絲馬跡。她擡起頭,去看那個懶洋洋的靠着窗的少女。
她素來知曉殿下對這個少女的寵信,因此也并無二心和怨言。每日工作過後回到公主府,也會将一日裏的事都盡數回禀給秋靜庭。她想重楓大概也是知道的,只是從沒有問起過。于是她也就樂得裝作不知,同時也裝作不知重楓與秋靜庭之間彼此關心又互不想問的奇怪氣氛。
重楓還在看窗外,她已經離開公主府好多天了。一開始,是易三的提議,說如今又有了宅子,雖然宅子還沒修繕完全,但是也是有房間可住人了。兩人再這麽窩在公主府會惹人閑話,加之年關将至。這一年,怎麽樣都得在老宅中過的,于是提議搬出來。
重楓本是有些猶豫的。可是那一日那哀怨煩愁的心情還在影響着她,那種彷徨無依,狀若浮萍的不安全感包裹了她。若秋靜庭選的是帕夏汗,她待在公主府算個什麽事呢?她在秋靜庭心中,又是怎樣的位置和重量呢?所以她答應了易三,向秋靜庭辭別。
“你決定了?”
那天晚上,秋靜庭聽了重楓的話以後,只是靜默了幾秒,便這樣平靜的開口問道。
重楓說是,她想去看秋靜庭的表情,裏面是否有不舍或者其他。但她終究失望了。秋靜庭的神情平靜,看着她的瞳中依然是溫柔而疼惜的,就仿佛她沒有見過帕夏汗,而她也沒有打算離開公主府。重楓不明白,為什麽她能這樣的淡定。她甚至開始懷疑,此前那些美好的時光,是不是也是假的呢?她因此而不安,又因不安而憤怒,咬牙切齒斬釘截鐵的說是。
“如此……那便這樣吧。”
這是秋靜庭最後的回答。重楓站在那處定定的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便走。那一夜就沒有回公主府。易府的東西,是秋靜庭送的,易三有些不好意思,但重楓冷笑着接了。她忙于查找那些線索,于是秋靜庭便送了個據說頗為細致的人來,重楓也冷笑着接了。
她接受了對方的一切好意,卻覺得兩人相隔越遠,心中抽痛,又無法控制。當真是有種自虐般的快感。
她苦笑一下,此時暮色起已近黃昏,她恍恍惚惚,似有想起那人的臉,又低聲嘆,揉了揉眉間。莫要想,莫要想,何必徒增悲傷。
下屬将沙吾提來找她的信息傳到她耳中時,已是月上中天。她正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寫着接下來的命令吩咐人下去辦。她已經有了些線索,但想來那個認真的過頭的先生,也必然是知道她現在所知道的東西的。只是不清楚是沐清封刻意隐藏了行蹤,還是遭遇了什麽。但結合着太子秋明旭的反應來看,她更傾向于前者。因此還得去試探下秋明旭的态度……思慮的事情實在太多,所以在聽到消息時,她只是盯着桌上的燭火發了會兒呆,就去見了沙吾提。
她不喜歡帕夏汗,但是她想這和沙吾提是沒有什麽關系的。雖然她是個翰人,可是在這帝都待久了,也知道外族在這裏生活的艱辛。更何況,沙吾提還是個質子,他的國家抛棄了他,他卻還得為了自己的國家活着。連家鄉也還不了。這樣的事,總讓她有感同身受的傷感。
小胖子人還是笑呵呵的,只是眉眼間有藏不住的憂郁。重楓走近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有什麽好煩愁的,我才煩愁得都快要哭了。
于是沙吾提就樂呵呵的笑了開去,笑完再重重的嘆氣。他拉着重楓去了酒樓,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帶着重楓第一次見帕夏汗的那家。在一個小包廂裏,兩人對坐着喝酒。
沙吾提說,重楓你知道不,我阿姐回來了。
重楓灌下一口酒,斜着眼睛看沙吾提,冷笑,說話又酸又尖。我何止知道她回來了,我還知道她想帶人走。
沙吾提睜大了眼睛,看着重楓看了好一會兒,又嘆息,看來我阿姐是真的挺喜歡你的。否則也不會給你說這樣的秘密了。
重楓将眉頭往上狠狠一挑,将桌子拍得哐當作響,大聲道:“喜歡個屁!她這是要跟我搶人!”
沙吾提握着杯,看重楓,臉上白一陣,紅一陣。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喃喃的,一臉羞澀的開口說:“那個重楓啊,雖然咱倆感情好吧……但是你也是知道的,我有小羽了……”
重楓奇怪的看着沙吾提,說我當然知道你有謝羽了,你跟我說這個幹嘛?然後又哈哈的笑,說,胖子,難道你喜歡我?
沙吾提一張臉漲得通紅,朝重楓大聲吼,誰喜歡你這個男人婆!跟着一頓,又讪讪的解釋,我還以為你喜歡我。
兩人都不說話了,沉默過後便互相看着哈哈的笑了開去。笑完了,沙吾提拍着胸口怪重楓不會說話,重楓沉默不語,半天才問:“你阿姐說要帶你走?就帶你走?”
“除了我,還有誰?”沙吾提奇怪的看重楓一眼,然後開始絮叨。重楓沉悶的喝酒,聽沙吾提說京城的生意不好做了,衙門打壓得厲害,帕夏汗交到他手裏的渠道被一步步的緊縮,他覺得對不起他阿姐。又說遠在疏勒的他的父親已經很久不曾寫信給他了,聽說他的弟弟十分的有出息,從此以後,只怕沒人再會想起他了。他一直說一直說,說到了最後,少年人的眼眶裏含着眼淚看着重楓,問:“我真的很想回去。我不甘心啊,重楓。可是我回去了,小羽怎麽辦?”
重楓不耐起來,冷笑着回答:“那你該問你阿姐啊。她那麽有辦法,如若無人的離開帝都,又如若無人的來了帝都,還想如若無人的帶你走。”
“我阿姐……我阿姐……我阿姐說大丈夫何患無妻……”沙吾提垂着眼,喃喃的說。異族的少年郎,不似中原人平淡的五官,在燈燭下,他的睫毛那樣長,撲閃撲閃的,像個孩子,傷心的孩子“可是我舍不得的。我舍不得小羽。我知道,就算我抛棄了小羽,以後也會有其他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可她們都不是小羽,只有小羽能帶給我幸福的感覺。”
“既然這樣,那你就帶她一起走吧。”重楓眯着眼回答“帶着她離開這裏,或者為了她留下。不管是哪樣,總有她陪着你不是麽?”她笑着看着沙吾提,語帶諷刺“這些道理,難道你阿姐沒有教過你麽?”
“我阿姐……是心懷着天下的女人,又怎麽會被這樣的事情束縛住腳步?就算有人娶了她,她也不會為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停下腳步的。”沙吾提低頭去看自己手中的酒杯“她會利用她身邊的一切去達到自己的目的。哪怕是我這個名義上的弟弟,哪怕,是她最好的友人。”
他的聲音中有幾分傷感,又有幾分堅定。他說,重楓,我答應了阿姐,只要她為我奪回疏勒,那麽疏勒就會奉她為主。他說,你知道嗎?阿姐是破軍星,是戰無不勝的阿依翰的轉世,是注定成為這個草原的主人。我們是白狼的子孫,是天空翺翔的雄鷹,而不該是豺狼和走狗。
“阿姐阿姐”重楓聽得一肚子火,拍着桌子冷笑,說:”沙吾提你給我聽好了,我是大翰的軍人。你要是再在我面前提起這個女人的名字,信不信我立馬帶人去把你們草原的戰神殺了!”
沙吾提靜靜的看着重楓,回答:“就算你派一千個士兵,也是殺不了阿姐的。更何況,殿下已經答應阿姐,要幫她回去了。”重楓不說話,只是瞪着沙吾提,看着沙吾提的嘴一張一合,仿佛在說着天外的話語“你身為殿下的寵臣,又怎麽能殺的了她呢?”
這話就像穿心箭一樣,将重楓刺了個通透。她頹然的坐在那裏,沉默的喝酒,就連沙吾提什麽時候走的也不知道。
夜已深,酒未盡,她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還是醉了的。只是覺得自己大概還能喝。她甚至不想知道自己該想什麽,只是要自己就那樣的麻木掉,然後不要想任何的東西。因為一想,就會讓心髒抽痛。
時間漸漸過去,重楓趴在桌上,将自己埋在臂彎裏,就像個鴕鳥一般。她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清清靜靜的聲音,安安穩穩的腔調。她以為自己當真是喝醉了,朦胧中仿佛看到了幻象一般。直到女人微涼的手撫上臉,重楓這才恍然的清醒過來,低低的,帶着委屈的問:“你怎麽才來?”
“對不起,等了很久了麽?”少女的聲音依然那樣安靜,她的手指交纏着她的手指,牽引着帶她往外走“我來了,來帶你回家。”
“回家?”
重楓覺得自己的腳步仿佛踏在了雲端,每一步都是那樣的飄然。她想這一定是個夢吧。她明明已經搬出去了,秋靜庭明明已經不理會她了,她明明是答應了帕夏汗了。
這一定是夢吧,若不是夢,怎麽那人神情柔軟一如當初?若不是夢,又怎會執手相看,微笑如舊?
只是不知道,酒醒後,是否還能賞一個好夢如舊。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以重楓的角度寫的,小秋背後做的很多事都沒辦法寫,尊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