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雪夜
猶記當年雪,未及今日寒
年關将至,小雪紛飛。寒風打着旋将雪花揚起,若是塞北大漠之上,風聲會成為唯一的聲響,肆無忌憚的嘶吼暴怒。而在這裏,風雖然冷漠,卻是溫柔的。讓那些渺小人類的嘻笑怒罵這樣凸顯出來。
“明明只離開這裏一年,卻已經是不習慣了呢。”女人倚着窗欄孝道,她的眼底平靜若水,看不出什麽表情。記憶中那梳妝華麗的三千青絲,而今被束成了多個小辮,輕紗軟裘被長袍替代,右衽搭扣,革帶小靴,乍一看上去,真是露不出半點翰人的氣息了。
“朔北是阿姐的故鄉,無論離開了多久,只要一回去,自然就不會再想念這個囚籠了。”沙吾提端坐在桌前說道。他的神情肅穆,看着眼前的女人,眼中有孺慕之情,有敬佩臣服之意。
“囚籠。”帕夏汗笑了聲,屈起指節,在窗欄上輕輕的敲了兩聲,聽着那空空的聲音,眉毛彎成了一個好看的幅度。她施施然的走回,這樣懶散卻灑脫的味道,大概也就只有這個女人能走出來。沙吾提在心中想着,他似乎沾染上了重楓在心中吐槽的惡習,這樣不好,不好。
帕夏汗坐回桌面,撐着頭,細細的打量着沙吾提,然後問:“你真的不後悔?”
“嗯!”沙吾提用力的點點頭,握緊拳頭,一向充滿笑意的臉上變得犀利而猙獰。他看着帕夏汗,低聲道:“阿姐你放棄了多年的部署,我怎麽樣也償還不了你的恩情。”
“如果只是因為這個,你就不必如此了。放棄這些雖然可惜,也不全是為了你。”帕夏汗揮了揮手,露出了滿不在乎的神情。
“那弟弟就說實話了。”沙吾提頓了頓,他已經習慣了帕夏汗這樣直白的性子。這其實和當初的帕夏汗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但對沙吾提來說,這樣的帕夏汗反而更讓他感覺舒服“我不想待在這裏。如果回去的代價是血……”他低低的笑了一聲,無奈,卻又決絕“總得是有人要流的。”
“那麽,那個女孩呢?”帕夏汗突然問道“你決定好了麽?”
沙吾提的臉上劃過遲疑,但他随即堅定起來,回道:“我要帶她走!”
“帶她走……帶她走啊……”帕夏汗的眼簾微微垂下,發出了輕微的嘆息聲“她要是不跟你走,又如何?”
“那我也帶她走!”少年咬了咬牙回答。
“真豪氣”女人聽着少年的話,于是笑了起來,她細細的打量着沙吾提,好似提點一般的說“但不要讓別人成為你的弱點。”
沙吾提應了一聲,低下頭去,眼中劃過無奈。有的時候,不是不想,而是不得不這樣為之。他誠然是愛極了謝羽,但也有将自己的弱點展現給帕夏汗的意思。可是什麽時候起,本該是兩個親密無間的姐弟,也有了這樣的想法和提防呢?
但帕夏汗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沙吾提的想法。她的手撐着下巴,鳳眼眯成了一條窄縫,問道:“你說這天下,最後會是誰的呢?”
蒼穹之下,皆為天下。明明遠離大翰,仍有廣袤無垠的土地,可是沙吾提和帕夏汗,卻依然和大翰人那樣,執着的稱呼這個國家為天下。這裏沃土流油,這裏織錦秀麗,就像是兩人小時候都會通讀的經文描述的那樣,流着牛奶與蜜的土地,鋪着黃金的道路,有柔軟可愛的姑娘。只有這塊土地,才當得起天下的稱呼。
“若無意外的話,當是太子的吧。”沙吾提擡起頭,想了想回答道。他不清楚如今端坐皇位上的那個女子的想法,但秋明旭畢竟是她唯一的兒子,若這位子不傳給她的兒子,又會傳給誰呢?
“呵呵,若無意外的話……”帕夏汗笑了起來,又仿佛想到了一個什麽極為有趣的事情那般,手指輕輕的點着唇“也罷,就當是看戲一場。”
沙吾提疑惑的看着帕夏汗,他不是很明白帕夏汗的意思,只是隐約覺得怕是要有什麽變故,于是點頭應了一聲。
姐弟兩又聊了一陣,沙吾提見天色已不早,這才起身告辭。帕夏汗懶洋洋的揮手道別。只是在沙吾提回身關門的那一剎那,他看到那個女人就如同最開始那樣依着門欄。她伸着手去接着那些随風飄入的雪花,燭光搖晃,映得這屋中一片溫暖的昏黃之色,但只有那半月形的窗,紛飛細碎的雪,還有半截雪白的皓腕,是冷漠而凄美的白。
一閃而過的絕色,門随即被關上。
“今年,真是比往年還要冷一些啊。”
這是沙吾提聽到的最後一句。
“又下雪了呢。”尋香的聲音傳來的時候,重楓擡了下頭,燭火已昏黃,紙堆裏的字都似乎顯得有些扭曲。她眯着眼,擡頭去看尋香所在的位置。尋香将窗開了一條小縫,寒風從中呼呼的竄進來,帶着小雪打旋,又很快的被室內的溫度融化。
“時間過得真快。”重楓托着下巴說道,她的語氣中有些惆悵,卻又盡力的讓自己顯得歡快一些。
“嗯,也是快到春節了。”尋香笑着說道,将窗合上,掌燈朝重楓走來“今年似要比往年暖和一些,都臨近這時節了,才下這樣的小雪。”
重楓急忙站起身來,接過尋香的燈。尋香雖然是秋靜庭派來的,但她畢竟是秋靜庭身邊的人。就算重楓和秋靜庭鬧別扭,也不敢怠慢了她。尋香似也明白這些的,笑吟吟的松了手,讓重楓将燈接過,放到一旁。她走到重楓桌旁,看了眼重楓桌上的紙張,又回轉過去,坐回自己的桌旁。
重楓倒似沒有注意到尋香的動作,只是将燈放到了一旁。又有些擔憂的看了眼窗那處,尋思了會兒,道:“這樣的天氣可不好行路,待會我送你吧。”
“我可不敢。你若是病了,這滿院的人怕都要來怪罪我了。”尋香笑了一聲,她和重楓已是很熟了,說話的時候也輕松許多。只是這話倒是半真半假,她是秋靜庭身邊的人,看得自然要比其他人多些,所以對待重楓,也有幾分刻意讨好來。
“姐姐真愛說笑。這樣的天氣,對我們這些山野裏出來的孩子算不得什麽。”重楓笑答,又道“萬一入夜雪大就不好了,我們這便走吧。”
“這便要走?”尋香看她風風火火的收拾物件,于是也急忙起身來,頗有些驚訝。
“是啊,反正在這坐着也沒用處。有些事,我想不通。”重楓收拾着,頭也不擡,回答道。
“想不通?”尋香這段時間一直幫重楓整理。她常年在秋靜庭身邊,自然也是心思玲珑的人,略一沉思,便回過神來,問道:“你懷疑有人在布迷陣?”
重楓的唇角勾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幅度。她側頭看了眼桌面,随後道:“不錯,以太學院的能力,這些東西已經是第二遍查找,不應該到現在卻梳理出了兩個線頭。裕倉是謝家的地盤,他們在那裏制造震天雷無可厚非。可是圖紙和工人他們是怎麽得到的呢?一是軍中有內應,二是我身邊有內應。可是反複調查,竟然什麽都沒有查出來。這不是很奇怪嗎?”
重楓說得十分詳細和透徹,她唇邊的笑容已經擰成了不解和疑慮。她想了想,又說道:“最奇特的,莫過于對那些工人的處罰。我此前并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是我趕走他們以後,他們就立刻被人接走了。時間掌握得太好。”她嘆息着,顯露出了一臉的不可思議。
尋香沉吟了一下,終于像是忍不住的那樣,輕聲說道:“會不會……是星見呢?他們……我聽說他們蔔算神秘莫測。像你說的那般不可思議,大概也只有鬼神之力才能達到吧。”
“……誰知道呢?”重楓正在收拾書桌邊的書卷,聽到尋香這樣說,語帶笑意的着反問了一句,只是被睫毛覆住的眼中,卻是一片陰郁。她頓了頓,又接口道“不過我會注意的。”
言罷,她将不離身的陌刀綁在腰際,又舉起手中的傘,示意着尋香,和她并肩而行。深冬的夜晚,小雪飄零,重楓撐起了傘,尋香想要接過,卻被重楓拒絕了,于是只好作罷。兩人并肩走出小院,門口已停了馬車,車上的徽記重楓十分熟悉,她只是愣了一愣,就笑着轉頭,對尋香說道:“看來殿下已經派人來接你了。”
“重楓?”厚重的布簾被揭開,秋靜庭露出了側臉,轉頭看着重楓。重楓揚了下眉,她的臉上還是挂着微笑的,她握着傘,行了個不怎麽規範的禮,輕柔着聲線,道一聲:“殿下。”
秋靜庭點了點頭,她看了尋香一眼。尋香急忙退出了那傘外,回到她應該回到的地方。只是重楓也看着秋靜庭,一時竟也沒有注意那麽多。
“雪這樣大,我送你吧。”秋靜庭輕聲說,雙瞳注視着重楓。
重楓微微的擡了下頭,伸出手掌,雪花在燈燭的微光下旋轉着落下,沾濕了她的臉龐和手掌,有些微的冷意。重楓搖了搖頭,說道:“多謝殿下了,下臣不敢當。”
“重楓”這是嘆息的聲音,也是帶了點憤恨的重音。秋靜庭盯着眼前這個帶着微笑的少女。這樣疏離的微笑,和這樣倔強的眼神,每每總讓秋靜庭有種無力的感覺。她嘆息着,又壓了壓心中開始竄起的火氣,說道:“不要鬧了,好麽?”
重楓的反應只是挑高了眉。她似笑非笑的看着秋靜庭,只是握着傘柄的手卻縮緊了。她一言不發的行了一禮,調頭遠走。
“別走……”身後傳來了聲音,細微的,并不大,就似乎要融化進這雪中,可常年訓練的耳朵還是耳尖的聽到了。這大概是帝國公主所能接受的最重的懇求了。重楓微微一頓,那身子僵硬了一下,卻下意識的又挺了下背脊,繼續往前。
落雪聲悉悉索索,打落在傘面上。重楓一張臉面無表情,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表情,或許該是微笑?她想着,勾了勾唇角,随即又抿成了一條倔強的直線。她的手掌下意識的去摸腰間那冰冷的刀柄,刀柄上纏了麻繩,以确保使用者不會因天氣原因将皮膚凍在金屬上。
她輕輕的走着,又站住,回過頭去。身後是一串孤單的腳印,腳印又被落雪覆上,而遠處的遠處,已是一片黑暗,看不見什麽光芒了。于是她嘆息了一聲,在這黑夜中辨認了一下方向,朝着遠處,那個停在湖邊的黑色建築走去。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重楓輕聲的念着,她的手指有節奏的敲打着刀柄。她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才到了定威城,她也不是一個可以任人哄騙的傻瓜,否則在定威城時,她怎麽可能就那樣篤定的猜中了秋靜庭的身份。小院中的試探,讓她清楚尋香想将禍水引向星見的意思。尋香的意思,便是秋靜庭的意思。既然是秋靜庭的意思,那麽重楓就只有一個選擇。
她不在乎被人利用,也不在乎被當做槍使。可是心裏總會痛,總會暗自憤怒。而有的事情,她總要去親眼确認一下,如果能順道發洩一下,那便更好不過。這樣的雪天,這樣的黑夜,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我加班加得快緩不過來了……T口T,求各種安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