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飛煙之夜(下)
初一的正朔宮中,一反往日的安靜,仆役宮女來往穿梭,相隔甚遠也能聽到歌舞奏樂之聲。不同于年夜各家聚集,初一的夜裏,一向是帝王天家的家宴。只是今年不同往年,身為長子的秋明旭不在,就算歌舞再熱,也顯得有些冷清。
秋靜庭舒了廣袖流雲,端正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雙瞳注視着殿中旋轉正疾的舞者一動不動,似是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上面。只是她眼角的餘光卻注意着身在主位上的那個雍容的女人。那是她的母親,同時…她的嘴巴勾起一抹苦笑,也是她不得不防的人。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相隔極近卻又不得不遠離的距離。尤記得幼時母親的微笑與縱容,而今回想,曾幾何時,連那笑容也稀少得足可稱作珍貴。而自從秋明旭離開,母女兩之間的聯系更是顯而易見的減少了。
“庭兒也長大了呢,再也不似當初撒嬌坐在朕身邊的模樣了。”幽幽的一聲嘆。
秋靜庭擡了下眼,看到謝君撷将雙臂張開,一手撐額,一手扶椅,正注視着自己。她心中微微一動,幼時的那些足可稱得上是溫情的回憶幾乎就要淹沒她。但她随即平靜下來,只是望了眼自己母親那平靜無波的雙瞳,壓抑住心頭湧起的那些溫暖的期望,冰涼的絕望和難受,垂下頭,輕聲說道:“母親,庭兒永遠都是母親的孩兒啊。”
她的聲音軟糯輕柔,就當真似當初那個軟軟的孩子撒嬌似的。謝君撷眼神柔了些許,朝秋靜庭招了下手道:“來,坐到朕的身邊。”
秋靜庭站起身,坐到了謝君撷的身邊,将頭輕輕的枕在謝君撷的膝上。她閉上眼睛,感受着謝君撷微涼的手撫過她的發絲,輕輕軟軟的,像蛇。她身子一僵,随即将這種不合時宜的想法抛開。仿佛是為了不讓這種情緒繼續蔓延,秋靜庭輕聲說道:“女兒已經很久不曾看到哥哥了。”
“唔…”謝君撷似是沉吟,緩聲道:“
看來庭兒是寂寞了呢。也罷,這家宴也是該熱鬧熱鬧的。”
“母親,庭兒不是…”秋靜庭急忙擡頭,她清楚謝君撷說這話的意思,她只想盡最大努力的去阻止。可是她話還未盡,巨響與震動就響了起來。歌舞女侍們發出了驚慌的呼喊,秋靜庭看到她那懶洋洋的母親一下子直立起了身子,雙瞳微微的眯起,唇邊挂上一抹冷笑。
跟着便是雜亂的腳步聲與細碎的說話聲。然後岑婉商那安靜而柔和的聲音在殿外響起,一字一頓,平靜無波,仿佛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陛下,揚酥湖畔星見庭院有巨響,響聲似驚雷,有硫磺味,疑是震天雷。”
“呵,震天雷。”謝君撷輕聲笑了笑,她也不做什麽舉動,只是沉穩的下令“令右千牛衛百人,即刻啓程,随栖霞公主秋靜庭前往星見庭院,着令你便宜行事,無需顧慮。”她頓了頓,又道“右千牛衛大将軍空位已久,今令岑婉商為右千牛衛奉裕,随行保護公主。”
秋靜庭顧不得呆楞,只行禮道:“兒臣領旨。”
跟着殿外也傳來岑婉商的聲音:“微臣遵旨。”
因為這樣的意外,內外俱無聲息,岑婉商安靜而柔順的跪在地面上,她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響,随後就是衣裙摩擦着地面的沙沙聲。那聲音停在岑婉商的面前,秋靜庭冷漠的聲音随着響起:“岑大人,恭喜了。”
岑婉商彎身行禮,眼眸低垂恭順的回答:“都是為皇上辦事。”她聽見秋靜庭輕哼了一聲,又回答:“殿下,人馬都已備齊,請殿下随下官來。”
“備齊?”秋靜庭只輕輕一笑,說不上是嘲諷還是其他什麽意味的道:“岑大人好快的速度。”
岑婉商不答,只是微躬着起身,以極謙卑的姿态引領着秋靜庭前行。她起身轉頭的那剎那,透過打開的大門窺見了謝君撷注視着她們的目光,平靜的,冷淡的,又深邃無可知的。那個人,究竟在想着什麽呢?她會想着自己,擔心自己嗎?一瞬間,心頭浮動出那種卑微的期望,又生生的遏制住,只是暗地裏嘲笑着自己的妄念。她一直站在那個人的身邊,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天下,看到了權利,看到了孤獨,或許還有親緣血脈的那一點點溫情。可是從來沒有她。
可是就算沒有她又能如何呢?岑婉商想着,走在被雪覆蓋的青石上,她看到這冷漠的宮闱裏挂起的那些寂寞的燈燭,感受着積雪打濕鞋面帶來的微微的潮意。在不遠處,禁衛們安靜的排列成行,他們穿着黑色的盔甲,仍由白雪覆蓋在肩頭,沉默而堅毅,帶着一股子殺氣。岑婉商将馬缰放在了秋靜庭的手裏,在她身後上了馬。馬蹄雷動,帶着人沖出了宮牆。
雪這樣大,撲打在臉上都是一陣的寒意,岑婉商看着越來越的宮牆。她知道這是她逃不開的劫,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感受到了命運的牽引和捉弄。那個女人無數次的帶着她離開這宮牆,卻又讓她一次又一次心甘情願的回到這牢籠。只因這裏有她。
揚酥湖距離正朔宮并不遠,快馬奔馳的話,不多時就能達到,更何況禁衛軍的都是千裏挑一的良駒。快馬揚鞭下,很快星見庭院那黑色的檐角就出現在衆人的眼中。和平日裏那安靜得近乎詭異的氣氛不同,如今的星見庭院,火光與人聲嘈雜。
秋靜庭相隔了一段路,按住馬頭,細細的觀察了一會兒,皺起了眉頭,下意識的側過頭道:“奇怪,裏面明明有火光人聲,卻不見人出來。”這本是她心頭的疑問,卻這樣說出了口。
岑婉商是何等知情識趣的人物,她只是應和了一聲,手上比了個動作,立刻有一隊十餘人越衆而出,駕着輕騎前往探路。秋靜庭見那些人訓練有素,再回頭,身後部衆靜默無聲,心中微涼。看這個樣子,很難相信岑婉商是今天才得了這樣一個職位。只怕是她的好母親早就授意岑婉商插手禁軍,而一直等到了今日,才有這樣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秋靜庭默默的想着,手指不禁捏緊了馬缰。但她此刻所能做的,也僅僅是這樣看着。
很快輕騎們一一返回,有人帶了一個白衣的年輕人過來。
“草民見過殿下。”那年輕人看上去年歲并不大,面上卻顯得精明幹練,也不等秋靜庭開口,便跪拜行禮,那身姿雖然禮數周到,卻有種青竹挺立般的不卑不亢之感來。
“你是何人?又為何在這裏?”秋靜庭讓那年輕人起身,問道。
那年輕人先謝過,這才拱手道:“草民等奉命在此,不讓屋中餘孽逃脫。”
“屋中餘孽?你可知屋中是何人?”
“草民不知,只是少主說了,我等身為大翰子民,當為大翰分憂。屋中賊子偷藏軍器,不可讓人逃出一個。”年輕人倒是有問有答。秋靜庭見他白衣之上點點血跡,可想那句不可讓人逃出一個并不是句空話。她轉念一想,便起了幾分好奇,帶笑問道:“你的少主又是誰?”
“少主便是少主。”年輕人回答,又眨巴眨巴眼睛,那張看似憨厚的臉上透露出了幾分狡黠“少主說了,我等伺奉殿下當如少主。殿下有話,草民原該盡數回答,只可惜草民位低,只知少主便是少主,不知其他。”
秋靜庭抿唇一笑,這樣古靈精怪的回答,她幾乎不用想,都會知道在這帝都中,誰敢這樣吩咐手下。所以她一點也不在意那年輕人說話的無禮,反倒是和和氣氣的問道:“既是如此,那你的少主現在何處?”
重楓現在正捂着臉,愁眉苦臉的往前走。謝浩然下手自然不會留情,她半張臉都紅辣辣的痛,唯一可以慶幸的,大概就是後槽牙沒有被打落下來。她苦着臉用舌尖試了下,發現那牙有點松動,不禁将眼光移向了那個面色陰沉的男人,眼中升起了銳氣。
“重大人,同學一場,我勸你最好不要做什麽動作。”身邊突然響起了輕快的男中音。
重楓微微的揚了下脖子,注視着那個從馬背上彎下腰的小侯爺,微微一笑,說道:“小侯爺,我現在赤手空拳的,又能做什麽動作呢?”
安圖葉盯着重楓的笑容,也是一笑,回道:“你當初在太學院出了那樣大的風頭,更何況後來在漠北又立了那樣大的功勞。安圖葉雖然年輕了些,但自認謹慎,不敢冒任何的風險。”
“哦?小侯爺如此這般,如何稱得上謹慎二字?”重楓将眉梢一揚,問道。
“人以群居,方能發展成這樣的世界。安家自然也要找一棵大樹。”安圖葉倒不介意重楓這樣的試探,說了起來。他面帶微笑,對重楓講述着:“我的祖上,從很早很早以前,便遵從星命,輔佐太祖。”
“你我雖無冤仇,可惜,你站錯了隊。”
重楓聞言,冷笑了一聲,便不再言語。她既然知道安圖葉的立場,便不再起其他的心思,只是側過頭去看了眼失魂落魄的沙吾提。少年癡癡的将眼光移向被謝浩然禁锢在懷裏的謝羽,不言不語。重楓有些擔心的看了沙吾提一眼,低聲說道:“你沒事吧?”
“我……我對不起阿姐……”少年的眼中顯露出痛苦掙紮的神色,既渴望期盼,又傷心絕望。
“不要亂想,你阿姐可是破軍啊。能打敗我的人,怎麽說也不可能輕易被這些下三濫的貨色給害死的。”重楓說道,她實在有些擔憂沙吾提,不禁将心中那些本想隐藏的事都給吐露了出來。
她靜靜的看着不遠處的客棧,低聲道:“不要再可是了,我們已經到了。”她望着那個火紅而修長的身影,看着對方那細細長長的眉斜飛入鬓,彷如刀尖,那彎刀彎成一道不屈的弧形。一切的一切,都那樣的剛強熱烈,就算平日裏鬥嘴打鬥,此刻在重楓的唇邊,也不禁凝起了一朵笑顏:“而且看起來,她已經知道經過了。”
說着,她回頭看着沙吾提,說道:“雖然不想承認,但她真的是一個好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周更的好孩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