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5章

被推出去的那一瞬間, 明清的眼前忽然就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茫茫冰雪,全世界都是冰雪,有刀片劃過冰面,擦出一片片光亮的碎冰晶。那是她從六歲那年開始, 就抱着睡覺起來就要撲上去的世界, 就連骨頭裏都已經長上了“冰”這個字, 全力以赴愛着的那個冰雪天下。

耳朵之外是一聲聲爆發式震驚——

“明清!!!”

“隊長——!!!”

“明隊!!!”

“……”

從聽得到的狂喊,焦急的呼喚, 随着身子往外高速率甩出去, 忽然那些聲音就跟随世界的褪色逐漸消失在空白寂靜中。

耳朵邊, 一道拉長了的耳鳴,

“吱——————————————”

白花花的世界, 有什麽東西走馬燈似地在腦海中過着:

六歲那年,跟着工作失意的父親去滑野冰,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冰、以及真正的冰刀。好大的一扇冰刀啊!粗糙刺啦,手指摸上去冰涼, 卻不割人。

“爸爸!爸爸!我也要試試!”

穿上冰刀的小明清, 什麽都不懂,連站都站不穩。野冰是湖面結了冰後形成的,沒有任何室內人工冰場的扶欄。明宏要扶着女兒緩慢往前滑, 可頑皮的小明清哪肯讓父親幫忙呢?摔倒了又重新爬起來, 倔強地一步一步獨自向前學着滑着。

嚴寒的冬季, 點着煙的男人, 站在河邊的凍土外, 靜靜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那正是丁成棟。

彼時的丁教練, 還是省隊的香饽饽, 帶出了一個又一個奧運冠軍。這次來Z市, 也是為了随便看看,希望能在這些野冰場和小學體育館裏能不能再挖掘出新的短道速滑好苗子。

只可惜一連好些時日,來Z市的行程都快結束了,還是沒能找到一個滿意的。

有些氣餒的丁成棟,沮喪地沿着湖邊走。

野冰上,一抹圓滾滾小可愛的身影,就是那麽一摔,

忽然就摔在了他都心坎上。

打見到明清的第一眼起,丁成棟就感覺到——

這是一個絕對日後能成大業的短道速滑好苗子!

……

小時候在地方隊,冬天永遠那麽寒冷,體校的被窩後半夜永遠會一點一點變涼。小時候的明清,笑起來永遠會蕩漾着兩個圓圓的小酒窩,名副其實的人見人愛。小時候的明清,也會被師兄師姐霸淩欺負,其他低年級的小孩子都不敢反抗,吓得大氣不敢喘一下,可明清不幹,有高年級的孩子欺負他們,她就首當其沖跑上前去,撸起袖子跟那些人打,打的鼻青臉腫也不肯認輸。最後還是丁成棟聞聲過來,動了怒呵斥他們“胡鬧”,一個個讓罰站罰掃廁所罰跑圈。

後來,那些曾經跟明清對着幹的“壞人”,都在不打不相識以及明清大大咧咧不計較前仇的好性子中,成為了過命的朋友。

……

那年剛到省隊,明清意氣風發,世青賽三破國家隊記錄,500m成績更是直逼世界第一。初露鋒芒的明清又哪能控制的住自己的驕傲之氣呢?那個時候她才十三歲啊!金牌就開始一麻袋一麻袋往家裏背。她知道自己的天賦,毫不掩飾地張揚旗鼓,為了表彰自己的全勝,甚至還自掏腰包花費重金請省隊所有隊員們吃慶功宴。

結果這事兒傳到了教練組去,然後往上傳又吹到了省體育局的耳朵裏,最後就連國家隊那邊都聽說了。那些年已經開始提倡節儉,一個區區十三歲的孩子,慶功宴就舉辦的如此奢靡,大人的世界當然不允許!上面施壓,丁成棟也知道了,丁教練震怒,連着明清的爸爸媽媽都罕見地對她大打出手。

被退回去了好幾個月,明清也沒好好反省,只知道以後驕傲了千萬不能大張旗鼓,要低調低調,找個無人區飙車來慶祝就可以了。

也是那一次,國家體育局以及冰聯開始注意到了明清這顆短道速滑小小天才。

……

最後就是2010年奪得500m冠軍那一刻,鮮紅的五星國旗沿着金屬制旗杆緩緩上升,全場人都站立了起來,共同齊唱《義勇軍進行曲》。

多麽洪亮輝煌的聲音啊!多麽榮耀地時刻!奧委會主席親自為她頒發冠軍金牌之時,她看到主席的眼中露出着欣慰以及心上的目光,仿佛在說——“年輕人,這個世界終究是屬于你的,這個盛世将來一定會如你所願!”

她所願什麽?

所願——

中國短道速滑隊,能夠站在短道速滑這個項目的最頂端,

開創屬于中國鮮紅色的短道時代,并且永垂青史!

我是一名中國運動員,所以我一定要為國争光!

鮮紅的五星紅旗,永遠綻放在奧林匹克的最頂尖!

……

後背被猛烈撞擊,防護頭盔起到了一定緩沖作用,然而仍舊是高速離心力的作用下,頭往旁邊甩。

一片片白雪皚皚“唰——”切換成了鮮紅色,她看到了防護墊上印着的光亮五星紅旗,一如甩出來那一瞬間,從白茫茫中映入眼簾的國旗杆上的鮮紅飄動。

咔擦——

有什麽東西忽然就從下半身傳來,似乎是堅硬之物的斷裂。右腿的膝蓋處一片麻木,随着往外擴散的是逐漸加大力度的疼痛。

不知道撞到了什麽,右膝蓋卻像是失真了般,一閃一閃的麻木,上下腿開始疼,一浪接一浪的疼。在那一瞬間,明清的眼淚忽然就生理性迸發了出來,消失了的外界聲音如同壞掉了的收音機,瞬間全部湧入到了耳朵之中。

“明清——!!!”

“快快快!叫救護!叫救護!!!”

“明隊摔倒了!是不是摔到膝蓋了!快叫救護啊!快去啊!!!”

“……”

是誰……摔倒了?

明清迷茫地用手撐着冰面,戴着手套,可寒意卻不住地往身體裏滲透。

耳朵又是一陣刺痛,好不容易聽到了教練席上的人說話的字音,一下子又開始逐漸消失。她低了低頭,視線恢複了那麽一點點,模糊的輪廓,皎潔的冰面,突如其來“啪嗒”一下,一顆殷紅色的珠子掉落了下來。

砸在那冰面,砸在暈染開來的世界。

一滴、兩滴、三滴。

明清擡了擡頭,模糊的光影裏,她看到那競争對手已經越滑越遠,她又為什麽會在這裏呢?她在這裏是做什麽?她為什麽要坐在這裏?耳朵好像流血了,為什麽她的耳朵會流血……

為什麽……

SQ的鼓號聲,綻放了的奧運會旗,鮮紅的五星國旗在冰面上飛馳,縱然一放,全世界都是被環繞了的鮮花喝彩。

那醒目的【拼搏SQ】四個大字,那麽耀眼地恍在她全部的眼界!

!!!

為什麽,會在這裏……

在比賽!

是的沒錯!她在比賽!她要去SQ!她在争取再一次踏上冬奧會領獎臺的資格!她拼搏了那麽久,從低谷裏往上那麽努力地爬,就是為了能夠再一次站在奧運會的賽場上,去為國家拼搏,去給世界帶來中國隊證明,開創處于中國短道速滑隊的輝煌——

明清忽然從防護臺底的冰面上,站了起來。

塑身防切割服能夠清晰看到她被撞了的右腿膝蓋已經迅速腫起了很大一個包,磕傷的嚴重程度不用多說!醫療隊已經來了,都即将要跑入冰場去将摔到了的明清擡上擔架,徐音教練手撐在防護墊上,和雲蘇一起,就差跳進冰場內部,極力去攙扶明清。

下一刻,她們卻看到——

那抹穿着國家速滑隊鮮紅色隊服的身影,那個屬于國家短道速滑隊精神支柱的明隊明隊長,

忽然輪開雙臂,像是完全沒有受傷似的,

再一次,拼盡全力,

沖向賽道!

“明清——!!!”

“回來回來!不要滑了!不要再滑了!!!”

“隊長,你受傷了!你不要命了!別滑了!別滑了啊!!!”

“……”

別滑了……麽。

誰受傷了?

受傷。

膝蓋幾乎是被挖去一塊的疼痛。

耳朵,

好像也撞到了哪裏,

然後,

在滴答滴答,流血。

鮮紅色的液體,流淌了滿地,滿冰面,沿着冰面細微的縫隙,不斷往邊上四周擴散。

濺落在火紅的中國隊隊服上。

那裏,印着五星國旗。

受傷……

是她,受傷了。

可,受傷,又是什麽?

旁邊好像都是在讓她停下來、讓明清停下來,停下來吧,不要再滑了!你受傷了!你傷的很嚴重!不要再逞強了!!!

那一刻,明清所能看到的,卻只有【拼搏SQ】四個大字,

以及那飄升的鮮豔五星紅旗。

是要在奧運賽場上,冉冉上升的旗幟!

……

……

……

過去明清的九圈追逐賽總是能一次又一次刷新人們對速度認知,在追逐賽中間就能将前面的選手追趕上。

高敏已經滑出去了大半圈的距離,明清受了傷,力量受限,是絕對再無獲勝的可能。

然而她卻從來沒想過要輸給任何人這個念頭,她明清的字典裏就沒有“認輸”這兩個字!只要她站在了冰場上,只要冰刀踏上冰面,只要她還能動……

她就要往前沖!

滑完每一場屬于她的比賽!

教練席上一團亂,就連裁判長都吹哨要求停止比賽!被摔出去摔到了膝蓋明顯有組織挫傷的狀況下,還沒人能忍受這非人的疼痛将比賽繼續滑跑完!那簡直就是瘋狂!這麽做下去就算她能滑完最後三圈,膝蓋也基本報廢!

“明清你不要命了——”

徐音直接翻了個身從防護墊上跳了進去,沒穿冰鞋,腳底都在打滑。裁判長甚至丢了哨子,揮動着警示紅旗讓明清停下來!停下來!

“隊長!別滑了!”

“別滑了!”

國家短道速滑隊的成員們,都在焦急大喊。雲蘇熊林林幾個更是已經急瘋了,她們想要直接沖進去卻被人拉着,只能趴在防護墊臺面,近乎要把上半身給豎了進去。

然而卻沒有任何作用,外界的一切阻攔聲似乎都已經侵入不了明清的體內。她就像是喪失了一切意識與神經感知,只剩下了往前滑、拼命往前滑這一個指令。

速度逐漸反人類反醫學地開始往上增加。

還剩下一圈半,高敏以為自己已經遙遙領先,雖然她也用餘光瞟到了明清居然不要命地爬了起來,在受到那麽嚴重的傷的情況下還要堅持滑,但現在距離也已經拉開,明清的能力再怎麽超常、在摔了的狀态下也絕對不可能再次超越她。所以她後面即便沒有降速也滑的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明清一摔,這個冬奧會名額她勢在必得!前面兩個項目她滑的都那麽努力——

有什麽壓迫,卻在悄然逼近。

在進入最後一圈那一刻,沒有正常的搖鈴,高敏卻莫名聽到了身後有什麽震耳欲聾的冰刀摩擦冰面的聲音。她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絕對不可能!怎麽可能!怎麽會有人跟上來!

過彎道,高敏傾斜身子,用餘光微微瞟了一下身後。

卻沒有人。

但是有人在旁邊,跑道上不僅只有她一個人!那一刻高敏忽然就慌了,能滑上來還能有誰?還能會是誰!但絕對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她明明、明明……

明明都摔了!!!

下一秒,

在呼嘯連天的焦灼阻攔聲音以及教練們瘋了般的吶喊中,

鮮紅色的身影,忽然從自己右手邊的外道外,

唰——

那速度絕對不比之前差!甚至逼近“意外事故”突發前的滑速!高敏直接愣了,睜大了雙眼,僅露出的半邊臉都能彰顯着她的震驚——

明清左手壓冰面,身體呈最标準過彎道傾斜角度,

拉大圈,絕對實力加速。

外道超越。

左耳朵被刮到了的破損處,滴答滴答,往冰面上落着血。随着身體的滑動,血液張開美麗卻又殘忍的弧度,潑了冰面一刀刀殷紅的弧度。

宛若盛開了的彼岸花,象征着地獄使者,斷送一切不屬于真實的可能!

明清的動作其實還是有很大的破綻的,手也都不背了,一看就是在拼盡一切力氣。那些呼喊聲都置身于外,就那麽往前努力滑。最後一圈,最後半圈,最後一個出彎道。随着她再一次用人類絕對做不到的韌勁兒将跟高敏的距離逐漸拉大,她的額頭上也浸出了一縷縷汗水,黃豆大小的汗珠與耳朵上留下來的鮮血混合在一起,不斷往冰面潑灑。

壓着冰面的手在顫抖,到了最後的直道,就連發力的大腿肚子都在顫抖。受了傷的右膝蓋鼓出老大一個包,每滑動一步似乎都是在折磨她的神經,可以看到因為疼痛而咬住牙讓小酒窩的凹陷,那兩顆人見人愛的小酒窩,此時此刻裏面就像是灌滿了血,讓人看了心髒都疼得一揪一揪。

率先沖線。

一過終點線,明清整個人就像是瞬間失去了牽引線的木偶,楓葉般随即向着一側的防滑墊倒去。

身體輕飄飄,耗盡了全部的力氣。就連頭盔護目鏡都沒來得及摘掉,滑行線路強制被改,冰刀卡在冰面,肩膀側傾,眼睛閉上,任憑身體重心不受控制地往不知道的方向墜落。

“隊長——!”

“明隊!!!”

“明隊長!”

“明清——!!!”

咚——

紅色的身影撞入防護墊,凹陷、彈開,明清蜷縮着身子躺在防滑墊下端的冰面上,用手攥着膝蓋。臉色蒼白一片,疼痛徹底淩遲了她的神經與□□,嘴唇都已經疼出烏紫色,鼻尖下巴額角脖頸,哪兒哪兒都在汗流如瀑布。

左耳貼着冰面,受傷了的破損處,大片大片殷紅色的血,從她帽沿下落出來的碎發間隙中,失控了地蜿蜒流淌。

染紅了一地皎潔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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