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6章

救護車呼嘯而至。

京都的天空都沒有了那麽多湛藍, 蒙上了一層霧,壓的人快要喘不動氣。櫻花已經完全謝幕,殘留的花瓣也沒了過去的淡粉色,折角處泛着深褐色的殘痕, 茍延殘喘在路邊上的下水道鐵蓋旁。

風一吹, 四散進了不知所處。

醫院的大門“砰——!”地下子被推開, 醫生護士們推着擔架車,急救聲貫穿鼓膜。教練組大半人員都跟了過來, 跟明清關系好的速滑隊隊員也全都在旁邊。

明清躺在擔架床上, 臉色慘白, 疼痛終究還是延遲着席卷了全身,膝蓋仿佛被挖去一塊, 退下防切割服,肉眼可見她的右腿膝蓋骨處已經腫成了饅頭那麽大。

左側的短發下,耳朵也在不斷往外滲血。

她聽不清外面的人在說什麽,左耳處仿佛有一輛轟隆隆的火車在奔跑。擔架每往前滾動一寸, 耳朵就會炸開了般碾壓過一輛列車, 膝蓋已經疼到了沒有直覺,沿着受傷邊緣處的神經卻又在張揚着叫嚣着傳遞疼痛。

“隊長!”

“隊長——!!!”

“明清,堅持一下, 堅持住——!”

“明清!明清!”

“……”

好像……聽到了雲蘇的聲音。

還有熊林林, 鄧欣, 房涵。她們……是在哭嗎?

以及……

明清吃力地睜開了雙眼。

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只能看到一顆顆腦袋, 以及更遠處冰涼的白熾燈。消毒水的味道彌漫, 耳朵又是一陣轟隆隆的列車駛過重音。

膝蓋, 膝蓋怎麽沒有了。

疼!

“隊長!!!”見明清睜開了眼睛, 雲蘇抹了把哭出來的鼻涕,對着走在前面的人喊道,

“隊長她醒了!隊長醒了!!!”

突然上前來一個人,明清看不清楚她的模樣,但是感覺那人一下子攥住了她的手,然後俯下身,另一只手輕輕覆蓋在她的額頭上。

寬厚、溫暖,有粗略的繭子,是女性手掌的線條卻沒有女性雙手該保養的細膩嬌嫩。

熟悉的溫度。

“徐……徐音教練。”明清張了張幹澀的嘴唇,吐出的音節都殘破不堪,可由于耳朵聽不到,字音都是不在調上的。

伴随而來,更是耳朵裏的隆隆聲音以及突然炸開了的耳鳴。

吱————————————

明清痛苦地一頓嗓子,膝蓋上的疼痛緊接着壓上下半身的神經。哪兒哪兒都在疼,哪兒哪兒似乎都斷了。她終于知道了是自己受傷了,很嚴重,就要影響到她的奧運之夢!

奧運之夢……

“明清,”徐音撫摸着她的額頭,臉上挂滿了焦急,可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沒事的,你肯定沒事的。”

“現在就送你進手術室,都還來得及,相信醫生,你不會有事的!”

“……”

“教練!”明清忽然抓住了徐音的袖子,拼勁所有力氣,睜圓了雙眼,

冒着冷汗,喘着粗氣,幾乎是一個字停頓一下,咬牙說道,

“我還能、再去奧運麽!”

“……”

“……”

“……”

徐音的手一僵。

場面實在是太混亂了,只有徐音一個人聽到了明清的問話,雲蘇在哭,熊林林鄧欣也在紅着眼眶焦急。徐音的大腦也是一片空白,她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可明清卻沒有給她回答的機會,這個問題更像是一個堅定的信念。問完問題,明清又抓緊了一下徐音教練的胳膊,一字一句,說道,

“能的。”

“教練,求求你,求求你們了。我還能再上賽場,2014SQ冬奧會,我還能參加!”

“所以我摔傷這事兒求求了幫我瞞一下,無論如何都要幫我壓下去。別告訴我爸媽、別對外說,求求了……我還能再上賽場,沒事的,絕對能夠好起來,很快就能好!”

“明清……”

又是一陣疼痛襲來,明清整個人都被打垮,剛剛說話帶來的痛楚延遲了襲擊着神經,眼前一陣眩暈。

模糊的視線,只能看到徐音一張一合的嘴唇,卻聽不見她在喊着什麽。明清身子一沉,意識被疼痛穿破,再一次昏迷在了病床中。

手術室的大門“砰——!”關上。

紅色的燈醒目亮起。

……

……

……

我還想,再一次站到賽場上。

小時候的野冰冰場上總是有很多大人在胡亂滑,拿着花滑的鞋子去滑長距離速滑,也有穿着速滑鞋子還能跳個花滑動作的鬼才。

丁成棟在每年冬天最寒冷的時候,就會把體校的小孩子們全都拉到野冰上去,讓他們在野冰這種阻礙力極為大的冰面上進行十公裏訓練。野冰坑坑窪窪,外面的溫度也寒,七八歲大的小孩子們,連哭都不敢哭,生怕抹了把鼻涕的功夫,鼻子就給凍掉了。

每天都會有師兄師姐被丁教練拎出來罵的狗血淋頭。

明清那個時候太小了,剛進體校時是全校年齡最小的學生,小小一只。明明連室內的冰場都踩不穩,卻又被拉出來跟着師哥師姐們一起在野冰上訓練。她才剛開始學滑冰,才把最基本的滑冰要領掌握,丁成棟就逼着她跟前輩們一起跑那十公裏,腿上的加重沙袋一個都不少。

幾乎回回都是倒數第一,明清滑不動了,也沒人在旁邊等她。師哥師姐們很快就訓練完了,成群結隊離開了野冰,只剩下小明清,還在屁股後面笨拙地往前滑着。

丁成棟沒走,也不會走,每次他就站在野冰旁邊的凍土土堆上,掐着秒表,冷冷看着明清吃力往前滑的身影。

撲倒,爬起來,再撲倒,再爬起來。

護膝護腕都是大了一號的,磕的坑坑窪窪。

“教練,”有看不下去的師兄特地跑到丁成棟面前,心疼明清,忐忑問丁教練,

“也不至于這麽……訓練小明吧?”

“她還那麽小,十公裏這種訓練對于她來說還是太吃力了……”

“……”

丁成棟不語,一眼掃了過去,淩厲又耐人尋味。

師兄懼怕丁教練的威嚴,堪堪退了出去。

冷風淩冽,是夕陽拉出好漫長的一道痕跡,暈染在冰面上,

以及那小小的身影。

噗通——

又是一次的撲倒。

小明清趴在冰面上好長一段時間,這次爬起來的時間有些遲鈍。丁成棟一愣,往前傾了傾身,瞳孔底部似乎劃過一絲的擔憂。

被凍紅了的小臉蛋,冒出一縷鮮血。

那鮮血被夕陽襯托着,格外紅、格外晃眼,劃過小酒窩,殘留在那嬌嫩的肌膚之中。丁成棟坐不住了,似乎想要沖上前去,腿都邁開了。

然而下一刻——

趴在冰面上的那團肉團子,

顫顫巍巍,忽然自己就從地上爬了起來。

動作依舊笨重、狼狽,甚至渾身都羽絨服都被弄髒了,雪水土碴子,七零八落沾在了她的胳膊上腿上。是臉蛋被磕破了,一個女孩子家,臉皮被刮傷,誰家女娃娃不會難過的哇哇大哭?

明清用髒兮兮的小手将臉上的血一抹,全然不在乎被磕破了臉,将防護鏡重新戴好,

邁開小短腿,冰刀“嚓——”地下子,再一次在冰面上重新艱難滑了起來。

她的臉上沒有磕破皮的痛苦,也沒有在這魔鬼地方訓練隊抱怨,小酒窩往裏面抿着,透露出來的卻全都是堅定與倔強。

仿佛只要給她說好要滑多少公裏,不管這個任務究竟是不是人能夠完成的,她都能一直一直、不斷地往前滑下去。

丁成棟停下了追逐的腳步。

夕陽西下,那抹小小的身影,就這樣,帶着傷,堅持将那剩下的幾公裏,在寒風冷聲中艱難滑跑完。

……

……

……

“因為,”

“我熱愛短道速滑啊!”

“我真的還想再一次,再站在那光潔的賽場上!”

啪——!

紅燈落。

消毒水的味道撞擊着神經。

麻醉一過,疼痛都能将人從昏迷中給拉醒。明清躺在黑暗裏,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在夕陽墜落野冰場地平線下的最後一刻,終于結束十公裏訓練。丁成棟寬厚的手摸着她的腦袋,看着她紅撲撲又興奮的臉,用破舊的自行車帶着她去門口的小攤街上買烤紅薯吃。

下一刻,忽然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膝蓋,溫暖的幻境如同鏡子般咔咔破裂,碎成無數塊,熱和的、溫馨的、丁成棟很難得抿在嘴角裏的笑、小小身子對着升起的明月呼喊着“我要天下第一——”……

“啪啦”一聲,

全部破碎。

疼痛從膝蓋席卷而來,耳朵在嗡嗡嗡響。人被用力撕扯,浮出水面。

睜開了雙眼。

頭頂,是白晃晃的天花板。

像是有電鑽在膝蓋骨上鑽一個個洞,劇烈的疼痛讓明清忍不住叫喚出了聲。聲音是幹裂了的沙啞,嘴角都在疼痛。喊出一嗓子,咽鼓管就牽動着耳朵,又是一番炸裂了的痛。

轟隆隆的火車,從腦海中碾壓過來,又轟隆隆飛馳向遠方。

聽到明清的呼喊,坐在最靠近病床邊的雲蘇立刻起身。明清張着嘴,耳朵也在劇烈疼痛。雲蘇知道明清耳朵有傷,醫生說病人剛醒來的時候可能什麽都聽不到,說話更是會牽動傷口的疼痛。雲蘇急急忙忙找了塊紙板,捂了捂自己的嘴,對着隊長示意。

然後彎腰,找了支提早準備好的馬克筆,掰開筆帽,匆匆在紙板上寫下三行字——

【隊長!你沒事!】

【但是醫生說你的耳朵受了點兒傷,最好不要開口說話。】

【有什麽事情,你寫下來,我們幫你去做!!!】

後面還專門加了三個着重的感嘆號。

雲蘇将紙板遞到明清面前,幫她拿出來手,調整了最适合寫字的姿勢,她的胳膊沒有受傷,動起來也沒有那麽疼。明清頓了片刻,忽然擡了擡手,将那紙板推開。

擺擺胳膊。

雲蘇:“隊長?”

明清搖搖頭,想了一下,又拿起筆,拉回來紙板,在上面寫下幾個大字,

【我沒事。】

【教練他們,人呢?】

又是一陣劇痛,從膝蓋骨傳來。明清的腦子很混亂,她其實有大片的事情想要問,卻不知道該從何來問起。只能先問徐音去哪裏了,因為她依稀記得昏迷前,她看到了徐音。

還跟她囑咐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雲蘇看到【徐音教練】三個字,瞬間轉頭往門口外面指去,

“教練在門外——”

明清眨了眨大大的眼睛,臉上一片茫然。

雲蘇一愣,用紙筆代替說話的确是個很難轉化适應的事情。她這才想起來明清耳朵聽不到,慌張拿起紙板,在上面唰唰寫下幾個大字——

【教練在門外】

明清:【讓教練進來一下】。

明清雖然腦袋混沌,但是基本思路還是清醒的,不論自己出了什麽事兒,大人們是絕對不會跟小孩子們說實話。

熊林林跑了出去,雲蘇牽着明清的手。雲蘇的眼睛一看就是哭過,腫成桃子。明清吃力擡了擡手,揉了兩下雲蘇的臉頰。

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我沒事】。

“隊長……”雲蘇捏住明清的指尖,死死拉着。

這哪是沒事兒的模樣啊……

徐音很快就進了來。

徐音教練推門,就看到已經清醒了的明清。大人們的眼睛中總會寫着一些同齡人看不懂的東西。明清經歷過最絕望的低谷,見到過太多人世間的世故,

她從徐音的目光中,看出了點兒什麽。

徐音頓了頓嗓子,伸手拍了拍雲蘇和其餘在病房內的小隊員們。

“你們……先出去一下。”

“雲蘇,你先帶着大家出去,我跟明清有話要說。”

“……”

明清聽不清楚她們在說什麽,就看到徐音教練的嘴巴一張一合,很快,雲蘇幾個孩子便依依不舍離開了病房。

房門合攏。

徐音站在門口,背對着明清,細微嘆了聲氣,她用手捏了捏眉心,停頓片刻,再一次轉過來身——

就看到,明清已經在白色的可擦紙板上,用馬克筆寫好了一串文字。

【徐音教練,我還可以再上2014冬奧會麽。】

……

……

……

沒問病情,沒問她傷的怎樣。

醒來的第一件事,麻醉剛過、臉色還因為疼痛而慘白,

就問,

“還可以、再一次上奧運麽。”

那一瞬間,就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也料到了明清會開口問奧運的徐音教練,忽然心髒就像是被人用什麽東西剜了一刀,酸澀又有些于心不忍。她突然覺得世界為什麽對一個人能夠做到如此的殘忍?明清那麽熱愛短道速滑,她對速滑是骨子裏的愛,老天爺卻如此不公,讓她在還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遭受這種事情!!!

明清見徐音在猶豫,眼底轉動了一下,再次拿起紙板,奮筆疾書。

明清:【教練!我沒問題的!我一定會積極配合治療!】

【教練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覺得我的腿并沒有太大的礙事!等到傷口愈合的差不多了,我就恢複訓練,并且一定會比其餘人更加努力,參加冬奧會絕對不會拖其他人後腿!】

【要不教練這樣,我左腿和雙臂都沒問題,腰部也沒受損,右腿現在動不了,其餘需要訓練的地方還是能夠訓練!】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教練,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肯定會在奧運會之前恢複的,明天就可以讓隊裏幫忙把機械器材搬到病房內,我不會松懈!】

她甚至還活動了一下左腿與腰部,然而身體一動,不可能不牽扯傷處。

明清的左腿瞬間鎮痛,那慘白的臉色,絕對不會是“什麽事都沒有”,盡管她的表情卻是一直在強忍着痛楚在用盡全力扯出笑容。

漏洞百出。

徐音的眼睛紅了一圈,她偏過頭去,捂着嘴咳嗽一聲,用來遮掩住內心再次激蕩起的痛楚。事到如今都已經成這樣了,為什麽這個傻丫頭還是那麽的想要去拼命!

“……”

徐音教練鎮靜了一下情緒,轉過身來,将淚水生生咽了回去,

拿起白板筆,剛想要在紙板上寫。

明清忽然又奪過筆,擦幹淨剛剛的話,重新寫了幾個字。

【教練,】

【我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徐音:“……”

徐音拿着筆的手指,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寫字的速度,幾乎是一字一頓,

【沒事的,】

【醫生說……你的傷,沒什麽大礙。】

明清的眼睛一亮,仰起頭來臉上的小酒窩都随着浮現出,

動了動嘴唇,發出幾個音調不準的字節,

“真、的?”

徐音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抿着嘴,用力一點頭,

【真的。】

明清笑了起來,懸着的心髒瞬間落了回去,甚至很多如何立刻馬上就可以進行的基礎訓練也都開始在腦海中排列,盡管耳朵還是轟隆隆、右腿膝蓋骨還是疼得厲害,但她就是一下子恢複了光彩,蒼白的唇色都遮掩不住她臉上的笑意。

她拿起紙板,擦了對話,寫下幾個字,

【那教練,1500m比賽,我的成績怎麽樣!】

徐音:【你是綜合排名的第一名!】

明清呼呼呼直拍手。

徐音心裏已經被揉成了泥巴團,翻江倒海,明清開心了一會兒,又想起來什麽,拿着白板寫,問徐音。

【教練,我的耳朵是怎麽回事?】

【耳朵要是聽不見,好像也會很麻煩!】

“……”

明清的左耳朵是那個時候被甩出去的那一瞬間,不小心被高敏的手肘給撞擊掉的。當時場面十分混亂,攝像頭下的記錄只能看到高敏的手不經意間蹭到了明清的肩膀,然後接下來的零點幾秒裏,畫面處于拍攝盲區,只能隐約看到她的胳膊肘撞擊到了明清的左耳朵。

然後明清飛出來的那一刻,左耳朵就開始流鮮血,最後摔入防切割墊內,巨大的沖擊力又使得頭腦經受了非人的振動,耳朵繼續出血,流血流了太多,導致生理性和神經性雙重受損。

徐音頓了頓筆,在紙板上寫道,

【你的耳朵可能要做幾次手術。】

【醫生說得看後續恢複的怎麽樣。】

耳朵的問題雖然也不小,但對于一個運動員來說,總比膝蓋可能就此報廢要讓人能接受的多。

明清的表情明顯有那麽一丢丢的沮喪。

一個短道速滑運動員,需要聽發令槍開始比賽的選手,耳朵聽力要是受損,也會有着莫大的困難。

【沒事兒!】明清搖了搖頭,樂觀地自我安慰道,

【我會按照醫生的要求好好治病,争取在上奧運會之前就把聽力恢複的差不多!】

【只要……我的膝蓋沒什麽大礙,那就可以啦!】

徐音看着【膝蓋沒什麽大礙】那幾個字,胸口瞬間像是被抽幹了全部氣體,她忍不下去了,很不合時宜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低頭看了看,捏着鍵盤的手指都是在抖。

“明清,”徐音舉着手機,屏幕在明清面前一晃,都忘記了要用白板寫字,

“有點兒事情,”

“我出去一下!”

明清聽不清,但看到手機上的信息欄,還是下意識意會了徐音的意思。

她遲鈍地點了點頭,

在紙板上寫道,

【好的!】

徐音站起身,往門外走去。明清腦袋混沌,等到徐音教練都走到門口了,忽然又想起來什麽事,她想要問問徐音有沒有瞞着她父母、千萬不要告訴明宏夫婦她受傷了——

可因為說話不利索、耳朵也還在轟隆隆碾壓,一伸腰扯動了右腿上的傷,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話都說不出來。

大門“砰——!”的一聲,利落被關上。

教練的背影,倉促慌亂地消失在了冰冷冷的白熾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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