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安嘉魚遞一瓶純淨水給他,還貼心地将蓋子旋開半圈,等他拿穩才放開手。
喬郁綿餘光裏看到窗臺那盆垂頭喪氣的花,與它樓下的母株灌木顯然已經隸屬不同的科屬,葉片發黃,莖生黑斑。
正午的光線直射,他好心走上前想分半瓶水給花盆中幹涸的土壤,湊近一看卻險些将瓶子扔出去。
葉子上密密層層的布着駭人的紅色斑點,細看它們居然還在緩緩蠕動。
他瞬間退到兩米開外:“安……安嘉魚……”他整個人都不好了,昆蟲算是他為數不多的死穴之一,“這花,拿出去扔掉吧……”
“嗯?怎麽,它不行了嗎?”
花的确快要不行了,死因不詳……可同時有別的什麽在茁壯成長着。
喬郁綿将瓶子捏得嘎啦響,實在不願湊進,遠遠提示:“你仔細看葉子……”
安嘉魚詫異一瞥,走到窗臺前俯下身。
對方比他想象中淡定許多,鼻尖離着葉片不過幾公分,看清後只輕輕“噫”一聲,不慌不忙捧起花盆:“這個好像叫紅蜘蛛。啧,月季就是病秧子,三天兩頭出問題……你等我一下,我拿去樓下看看還有沒有救。”
喬郁綿此刻十分确定,眼前的人心太大,不适合豢養任何有生命的東西。
沒多久安嘉魚回來,那盆蜻蜓不見了,倒也沒空手,懷裏捧着兩顆長勢喜人的多肉,玉綠的葉片肥厚,放到光下晶瑩剔透。
“劉老師說這個比較好養,澆澆水曬曬太陽就可以了。”安嘉魚将小花盆随意扔在窗臺上,轉身走到他面前,遞上長笛盒:“來吧,抓緊時間。”
喬郁綿沒着急接,而是立即着手将眼前這張略顯雜亂的書桌整理個七七八八,露出平整幹淨的桌面,又鑽進洗手間仔細将手洗淨擦幹,保證清潔幹燥,順帶咀了半分鐘口香糖,這才小心翼翼接過盒子,平放到桌面上打開,取出長笛,避開按鍵小心組裝。
安嘉魚有些傻眼:“倒,也不至于這麽虔誠吧……”
他沒接茬,河豚樣鼓了鼓腮,放松口腔和舌頭,而後将嘴唇搭上唇墊吹口,深吸一口氣,感受到胸腔橫膈膜沉降,為肺部空出額外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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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息是長笛的根本。
許久未曾練習,他均勻吐氣吹出一個清亮而穩定的長音。
一口氣用盡,緊接着再來一次。
“氣息很穩啊。”安嘉魚盯着他緩慢說道,“這個有17秒了。”
喬郁綿眨眨眼,分心環顧,周遭并沒有顯示時間的工具,所以他怎麽知道過了多久?
長音練習後,他活動一下手指,開始半音階練習,再來是練習曲,重複過幾百次的柯勒練習曲op33第二冊 ,他随意挑了一首。
安嘉魚坐在桌旁支着下巴,忽然不舍得眨眼。
喬郁綿的狀态跟那個下午樂團初次排練時完全不同,遠離人群,他整個人的線條都松弛從容許多,站姿挺拔卻不僵硬,抿起嘴巴,唇角微微翹起,恰好拿捏在即将展露微笑的前一刻,右邊嘴角下方被抿出一個淺淺凹陷,是單側梨渦。
對上視線的一剎那,連貫的音階停滞半拍,喬郁綿神色不渝,卻微微轉了轉方向,斜側對他。
安嘉魚怕他不自在,便轉而看他投在牆上放大的,朦胧的影子輪廓。
他恍惚覺得這畫面如果能用鏡頭記錄下來一定很好看,只不過用柯勒練習曲做背景有些破壞氣氛。
“練習曲差不多了,換一首吧。”他叫停。
喬郁綿眼角投來快速一瞥,而後笛不離口,換成了莫紮特D大調第二長笛協奏曲,一首十足十的,長笛的炫技曲。
且表演者的表現的确不俗,氣息,節奏,指法,速度,無一不透露着熟練,精雕細琢。
可聽着聽着便覺味道不對啊,除了華麗技巧被保留下來,旋律既不活潑也不明朗,喬郁綿的表情更是沒有絲毫波瀾,像個AI在按照預先設定好的程式進行演奏。
離奇的是,居然還有種違和的賞心悅目。
喬郁綿倒沒有任何炫技意思在,何況他也只是個業餘選手,在專業演奏者面前根本是個蹒跚學步的嬰兒。之所以選這首,單純因為這是他當年考十級的必選曲目,也是時隔這麽久之後,唯一還能脫譜吹奏的一首古典樂曲。
前情要追溯到初一的暑假。
那時候喬哲人間蒸發,李彗纭的全副精力無處發洩,自然就盯住了兒子。
別人看動畫片偶像劇的時候,喬郁綿在吹長笛。期末考試複習的間隙,他還在吹長笛。窗外響起了蟬聲,暑期如約而至,樓下出現孩子們的喧鬧吵嚷,他依然被關在家裏,孤獨地吹長笛。此後從六月底到八月考級的那一天,雷打不動每天六小時,幾首曲子來來回回吹出了不可磨滅的肌肉記憶。可愈發熟練的技巧并沒有安慰到母親一絲一毫,譜架旁的李彗纭依舊滿面愁容,川字紋從那之後幾乎烙進了女人的眉心。
“……等等……”安嘉魚倏然起身,輕輕捏住了他的手肘,“你,這……吹得跟練習曲也沒什麽差別啊……”說完居然忍不住笑了,而後,從他手中拿過長笛,直接貼上了嘴唇。
……吹口還沒擦。
喬郁眠還沒來得及提醒,同樣一段旋律就響起。
速度并沒有他快,旋律卻輕盈得有如随風而游的雲團。不過短短幾個樂句,幾個呼吸,喬郁綿眼前就莫名浮現出畫面,小動物們在溪邊踩出的小水花撲到他的皮膚表面,帶來清爽,愉悅。
“這首協奏曲是莫紮特在二十一歲時寫下的,那時候他滿懷對自由的渴望,和母親一起踏上了巴黎之旅,還在途中結識了志趣相投的朋友。所以整首曲子的情緒都非常靈動悠揚。”安嘉魚頓了頓,将長笛還回,又終于想起了什麽,猛然縮手,從打開的盒蓋上抓起擦笛軟布,仔細搓了搓吹口處,才重新遞給他,“再試試?”
喬郁綿接過去,吹口光亮,搭上唇沿,金屬殘留的溫度似乎有些許不同,前一個吹奏者留下的氣息還未逸散幹淨,徘徊着若有似無的桃子味。
剛剛收拾桌面的時候,他的确看到一只印桃子圖案的口噴滾動到桌角,應該就是那個味道吧。
沒有薄荷那麽提神,淡淡的甜,似乎跟他剛剛聞到的花香肖似。
他手指輕按,不經意走神。
“嗯,比剛剛好多了。那個時候莫紮特父母健在,也沒怎麽體會過人生困苦。”對方竟滿意地點頭,蹲身爬到角落,拖出立在那兒的小提琴盒放到椅子上,“吹之前可以試着找一段回憶做基點,比如某一次讓你愉快的表演或者練習。”
安嘉魚飛快地打開電腦,找到了協奏曲的小提琴譜和總譜對照了一下:“試試看?”
喬郁綿不太會看總譜,但安嘉魚的表情很好懂。
小提琴鋪墊出明亮的基調,長笛進入的前一小節,對方忽然擡眸與他對視,揚起眉毛悄聲說:“準備。”
你可以很輕易從安嘉魚的眼神中看到不加修飾的鼓勵。
雖然他依舊沒有從記憶中翻找出什麽跟長笛有關的美好的片段,但此刻,他被愉悅的氣氛感染,推動着,順理成章和進旋律。
實際上他們的水準有很大差距,可這一段和諧到喬郁綿恍然覺得自己也半只腳踏進專業演奏者的行列,至少對方的眼中大約就是這麽流露的。《tao—zi—huang》
一整個中午,他們合了許多遍,錯漏處也沒有任何指責與不快,安嘉魚一點都不像嚴謹的指導者,倒像在與他玩鬧:“錯了。”他努努嘴,“再來。”
“……沒有,這裏是你錯了。”喬郁綿用笛尾比了比屏幕。
“啊……真的……”他又吐吐舌頭,“其實沒怎麽練過小提琴的部分。”
暢快淋漓的演奏讓喬郁綿身體發熱,甚至感覺到饑餓。
“安嘉魚。”臨走前,他翻開被那人遺忘在一邊的,德沃夏克九號第二樂章的總譜,“該練的沒練。”
那人顯然是興致上頭不管不顧的類型,經提醒才如夢方醒:“啊,忘了……沒事,反正這首簡單得多。周四第二節 自習課,我去找你吧。以你的水準,提前一天練應該差不離。估計其他人也一樣,都等着合奏的那天臨時抱佛腳。”
作者有話說:
那個,間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