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二月最後一周,樂團的排練增加了次數,幾乎每天的第二節 晚自習,他們都要在小禮堂碰頭。
三十一號,學校體貼地多給半天新年假提早放學,其他人興致勃勃奔向校門,只管弦樂團的人由校車大巴一車拉去電視臺演播廳進行彩排。
和專業樂團不同,他們上臺并不穿黑西裝打領結,而是要穿校服,既是炫耀,也是宣傳。學校希望這個形象能作為精英教育的名片被大衆所熟記。
明天的晚會橫跨三個半小時,八點半開始直播到零點結束,參與人員繁雜,連彩排都分三批次,候場時間漫長。
喬郁綿第一時間霸占了休息室不起眼的角落,從書包裏掏出英語模拟卷,跳過聽力,旁若無人地奮筆疾書起來。
“我忽然有點緊張……”尹楓用冰涼的手抓了喬郁綿的手背,濕乎乎的都是冷汗,“哇你手好暖,都不緊張麽。”
喬郁綿一邊強忍想去洗手的沖動,一邊安慰他:“今天只是彩排,臺下都是工作人員,觀衆都沒有。”
“我知道啊,就是緊張。感覺比等發成績還緊張……”
喬郁綿回憶了一下,發考試成績他好像也沒什麽好緊張的,甚至把考了70幾分的物理卷子放到李彗纭面前,他也不怎麽緊張,只是有些無可奈何而已,畢竟結果早知道。
安嘉魚簡單跟工作人員溝通了一下,還要等半小時左右才輪到他們上臺。
他推門回到擠滿團員的化妝間,今天他們不需要帶妝,老師也沒有跟進來,所有人都在自覺抓緊時間調試自己的樂器,看上去有條不紊。
他一眼找到了人群裏的喬郁綿,那人依舊把自己藏在最邊角的位置,在無序的嘈雜裏,帶着耳機坐在低矮的小凳子上寫作業,腿上墊着一本練習冊,上面鋪的英語卷子已經進行到下半部分,半頁紙軟趴趴蓋住他的雙膝。燈光時不時被來往走動和站起身放松的同學擋住,可他卻絲毫不受影響,一手奮筆疾書,另一手将長笛盒牢牢抱在身前。
安嘉魚耐心站在不遠處,眯着眼睛看了排布着娟秀字跡的卷面很久,待他完成短文改錯部分才走上前,輕輕捏住那只勻速移動的筆:“長笛,別抱着了,快上場了。”
喬郁綿點點頭,摘下耳機,将卷子對折再對折夾進練習冊。
他并沒有把練習冊裝回書包,而是直接放在地上,墊在了長笛盒下方,确保盒底不會沾上髒污,且穩固處在水平面,金屬部件不會滾落後才打開盒子,組裝長笛。
鼓一鼓腮,彈一彈舌,放松了頸肩,他迅速吹奏了幾條音階半音階算是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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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安嘉魚适時拍手,“樂譜都帶了吧?等一下彩排的時候,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座位或者燈光的問題,不論什麽,發現不合适立刻說出來,不要忍着。彩排就是要給大家做調整用的。”
四周響起稀松的回應。
“緊張嗎?”安嘉魚對那幾個高一的學弟學妹們笑笑,“練了那麽久,大家表現足夠好了,不需要緊張。”
的确,為了這十幾分鐘的演出,他們前後忙了兩個月。長笛不過一頁的分譜,合練分練自主練習喬郁綿少說也反反複複吹了幾十個小時,早已脫譜,不止是他,幾乎所有人都能做到,擺着譜子只是上個保險,求心安。
他重新打印的譜面也不再整潔,空隙處填入了注解,比如開頭第一小節之前的“注意銜接,指揮棒會點過來”,再比如“與oboe合奏,安嘉魚會看過來”。
可就在上臺前的幾分鐘,緊張的氣氛忽然毫無來由地蔓延開,交頭接耳聲消失,遠處的雜音侵入。學生們探頭探腦,試圖早一秒從臺側的幕布縫隙中看清觀衆席,可臺下燈光昏暗,黑洞洞的,徒增一種未知帶來的壓迫感。
喬郁綿也不由被這股氣息感染,盯着一盞明亮的舞臺燈,腦子有些發懵,總覺得已經紮根在海馬區的音符正在有組織地逃逸出去。
之前明明不緊張的。
他愈發清晰地感受到雙手在急速降溫,隐隐有冒冷汗趨勢。
舞臺上的演員在謝幕,喬郁綿機械地跟着大部隊向前挪動。他們步伐沉重地排成一條龍,抱持各自的樂器,仿佛端着兵器走上戰場的敢死隊,除了個別有過不少演出比賽經驗的人,比如首席小提琴,比如首席單簧管,比如一對特招進來的中提琴雙胞胎,再比如……他們的指揮,衆人的主心骨。
安嘉魚站在臺邊一片黑色絲絨幕布旁,那是每個人都要經過的地方。
喬郁綿用力看着他淡然又隐隐含笑的眼睛,妄圖從中抽取一點自如的平常心。他一步一步靠近,奇妙的是,那人似乎在身前撐起了一面看不見地屏障,穿越過去的成員都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一些,尤其是女孩子們,甚至帶上了輕松的笑意。
靠近了才看清,安嘉魚的右手很忙。
他一下握緊,跟男生擊拳,像個熱血的教練。
“小心臺階。”又一下攤開掌心,主動扶女孩子踏上舞臺,像個古老的紳士。
有女孩子珍重地握住了自己被安嘉魚拖過的掌心,又害羞又興奮。大家恢複了竊竊私語,注意力從黑洞洞的觀衆席冷冰冰的攝影機轉移到安嘉魚身上。
喬郁綿跟在尹楓身後,也攥起了拳頭,可安嘉魚擡眼看到他,卻忽然壞笑,而後攤開手掌,彬彬有禮:“小心臺階。”
喬郁綿一愣,順勢搭上了那只溫暖而幹燥的手,被珍重地扶上舞臺。前後不過兩秒鐘,待他反應過來,周遭此起彼伏的笑聲已經将他們包圍。
“噗……”尹楓坐在他身邊,捂着肚子笑得一顫一顫的。
“神經病。”他抱怨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肩膀一松弛下來,那些掙脫束縛的音符又安分落回腦海中,大家排練時的氣氛被原樣搬了過來。
樂譜敞開在譜架上。
大提琴尾針穩穩戳在舞臺地面。
燈光在金燦燦的銅管樂器表面閃耀。
首席小提琴在所有人準備完畢後落座,大家自發安靜下來,雙簧管照例給出标準音,指揮在全團的和聲中沉寂下去,俏皮的笑容無影無蹤。
安嘉魚低頭深呼吸,再擡頭換上了另一副模樣。
他從一旁緩緩步入圓心處,轉過身,對着一片漆黑的觀衆席鞠躬。
起身時,逆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輪廓,頸背修長猶如一只湖面上靜待起飛的天鵝。
他們的校服一點都不比燕尾服難看,反而在嚴肅的氣氛中烘托出少年人的青澀與熱切。
指揮轉過身來,目光掃視過整個樂團。
仿佛所有人都跟着他眼睛的一合一張,同時吸了一口氣。
喬郁綿注視着安嘉魚手中指揮棒尖端反射的光斑,忽然就有些身臨其境的感覺了。他們在此時此刻,不再關注臺邊來回走動的攝影機和工作人員,不再能聽到現場導演扯着嗓子喊話。他們彙入同一條情緒的河流,變成一只巨大的樂器,靜待安嘉魚奏響。
他擡起雙手,在半空中揚起第一條弧線,仿佛自帶光效。
呈示部由銅管低沉渾厚的長音齊名開啓,舞臺瞬時籠罩在一片悲涼暗淡中。
大部分人不需要盯着早已記熟的譜面,自然而然将目光落在指揮的手勢上,随那雙手緩慢柔軟的動作節拍而動。
密集的定音鼓點引出弦樂鋪底,絕對主角雙簧管奏響悠揚婉轉的主旋律,哀愁的思念徘徊不去,安嘉魚微微颔首,手勢收攏在胸前小幅度擺動,像攏住了一顆脆弱的肥皂泡,泡泡中折射着作曲家德沃夏克記憶中的,遙遠又恬靜的故鄉。
婉轉低回循序漸進,無限深情中,安嘉魚随着圓號減弱漸遠的嗚咽微微擡頭,将蘊含深情的目光依次投遞給雙簧管以及,喬郁綿。
發展部立即在雙簧管與長笛略顯急促的下行高音中開啓,那顆看不見的肥皂泡被指揮擡高的雙手送入空中,徘徊的思念也一同升高,情緒在舒緩的鋪墊中醞釀,又在不同樂部重複的旋律中漸漸疊加,直至上升到全樂章最輕盈明快的片段,在木管銅管弦樂混合出的巨大的情感爆發中,故鄉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觸。
而後,沉浸于巨大喜悅中的人們,夢醒了。
泡泡在最高空破碎,眷戀傾瀉而下,雙簧管帶着主旋律再度回歸,更多了一分凄婉。
三個精典的休止符,安嘉魚三次攥住左手捏停音符。
仿佛接連三次情到濃時的哽咽,仿佛所有人同步的,将眼淚咽下的,三次深呼吸。
喬郁綿終于還是忍不住鼻子發酸。
在低音提琴猶如回聲的和弦中,他看到安嘉魚蹙起的眉頭,微微抖動的嘴唇,以及晶瑩的眼眶。他們在沉默中不期而遇,對視許久。
不知是誰的一聲抽噎打破了僵局,又是誰的一聲“靠,牛逼啊我們”逗笑了所有人。
這是他們無數次排練中,最完美的一次。
作者有話說:
小喬:他好像在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