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喬郁綿有點坐不住。
這對中年男女一副相敬如賓恩愛如常的樣子,仿佛是暗諷他早已記不清正常家庭的和睦。
屋子裏很暖,他摘下圍巾,低頭大口喝掉早就熬好的魚湯,聽徐漫漫撒嬌似的數落父親:“每次釣魚都要釣多,冰箱都塞不下了,上周的魚還沒吃完呢,今天又回來新的,你讓我怎麽辦嘛。”
“今天沒幾條。都是小鲫魚,明天一頓給做了呗。”喬哲嬉皮笑臉,毫不在意,“而且你煲的湯我天天喝都沒問題。是吧,兒子?好喝吧?”
“爸,我該回家了……”他沒有依照約定,只勉強撐住十分鐘後,多一刻也不想呆了。他違心地沖比媽媽年輕,貌美,溫婉的女人笑了一笑,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阿姨。很好喝,我該走了。”
“我送送他,等會兒回來。”喬哲忙亂中也不忘回頭抱一抱有些錯愕的徐漫漫,而後追在頭也不回的喬郁綿身後,“來得及,不用慌。”
喬郁綿逃似的,一步三階往樓下走。
他想起父親離家的第一年,李彗纭患上甲亢,時常不能控制情緒,不分場合地歇斯底裏。她質問兒子:你為什麽不恨他,他都不要你了。
可喬郁綿發現自己并不那麽在意父親的離去,他覺得父親始終不開心,如果離開就能讓大家開心起來,未嘗不是件好事,那時他還不太能理解恨。
如今真正見到徐漫漫,同她圍坐一張餐桌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其實沒有想象中坦然。
源源不斷的犯罪感從內心深處湧出,那只盛滿魚湯的瓷碗仿佛千斤重,他喝下的每一口都食不知味,嘗不到鮮美,滿口滿心都是媽媽的恨與不甘,以及自己的背叛。他後悔了,他不該來,更不該看見這一幕。
“兒子!”喬哲氣喘籲籲追上他,“怎麽了,跑什麽呀。”
“沒跑,想早點回去做題。”喬郁綿心中矛盾重重,他被父親新的幸福刺痛,可又狠不下心苛責,只淡淡解釋一句,“我媽在家做飯。”
喬哲面色一滞,再不多問什麽,一路上他們父子無話,喬郁綿執意在地鐵站附近下車,獨自沿熟悉的街走回家去。
他在門口站了十分鐘,收拾好多餘的情緒,按時推開家門,李彗纭正坐在桌前剝蝦,見他回來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沒什麽多餘的表情:“換衣服洗澡吧,半個小時之後吃飯。”
和徐漫漫的白皙紅潤不同,他母親的皮膚已不夠光澤,眼眸也不再清澈,興許是因為兩人相差近十歲,又或者是長久被婚姻家庭所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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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臉上有東西?”李彗纭兩手沾着竹節蝦腥鹹的水分,下意識擡起胳膊肘用衣袖蘸了蘸臉頰。
“沒有……”喬郁綿只是在回憶,究竟是哪一年,川字紋駐紮進了她的眉心,再沒展開過。
“那你抓緊時間啊,發什麽愣。”她不滿催促。
“嗯。馬上。”喬郁綿進屋扔下書包,從床上拿起折好的換洗衣服走進浴室。
他們母子像每個夜晚一般,洗完澡,吃完飯,一個回到書桌前伏案,一個靜悄悄在背後窺視,直至深夜,再一起失眠,一個蒙在鼓裏,一個心知肚明。
蝦有點鹹,飯後他灌了不少水,李彗纭悄悄摸進屋時他剛好被憋醒,只能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看她輕手輕腳翻看自己的書包,側兜夾層都沒有放過,之後再點亮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機,調暗屏幕,查看五分鐘後又放歸原處。
自從第一次手機這樣被翻看,喬郁綿就養成了“清理罪證”的習慣。他進門之前就已經删除了喬哲跟他的通話記錄,像老練的賊,不留任何蛛絲馬跡。
待李彗纭默默退出房間,他适時翻了個身,從門縫裏看到客廳的燈亮起。不知是不是因為更年期的原因,她失眠的症狀日益嚴重,往常還只是隔三差五這樣,可最近嚴重到不論喬郁綿淩晨幾點醒過來,是起夜還是失眠,燈光永遠緊緊守着那道門縫。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着的,只覺得才閉了眼就被手機的鬧鈴聲驚醒,在熟悉的頭昏腦漲中爬出被子,廚房裏已經傳來滋滋啦啦的烹饪聲,拉開房間門,雞蛋灌餅的香氣撲面而來,喬郁綿清醒了一些。
李彗纭會做各式各樣的早餐,她總覺得街邊的早餐攤子不幹淨,索性親力親為。
喬郁綿洗漱換衣服,收拾好書包做到餐桌旁,新鮮出鍋的餅和一碗紅豆甜粥已經擱在了桌上。
起酥的蛋餅皮抹足醬料,卷了厚厚的火腿和脆嫩的莴筍片,外層用隔油的烘焙紙包裹着,避免手上粘了油星。
“今天也去學校圖書館?”李彗纭坐到他對面,“要寫什麽?”
“三篇英語小作文,生物易錯題一百,還有預習。”他邊吃邊答,沒有絲毫隐瞞。
“路上抓緊時間別磨蹭,在車上被背單詞,背課文。”
“好。”
“周日要報到領新教輔了吧?”
“對。”
李彗纭絮絮叨叨一直送他到門口,不忘高聲叮囑一句:“路上別磨蹭!”這句話異常響亮地回蕩在樓道裏,他正巧撞上鄰居家買早點回來的老兩口,對方顯然跟他同樣尴尬,喬郁綿從來不敢細想這些個多年的鄰居是怎樣看待他的。
在圖書館的老位置坐定,鋪開生物易錯題集錦,倒上一杯開水放在桌角,一切準備就緒,他卻始終集中不了精神,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會兒飄過幾根李彗纭鬓角的銀發,一會兒閃現喬哲和徐漫漫彼此凝視的深情目光。失眠的煩躁和欺騙母親的負罪感交替襲來,一個小時過去,他效率出奇的低,一百題只堪堪做完四分之一。
他無奈地嘆口氣,趴到了桌子上,深覺自己矯情透了。
他将圓珠筆放回筆袋,準備去劉老師那裏看一眼Joe轉換一下心情,卻一眼瞄到那把被忽略許久的鑰匙,小提琴鑰匙扣靜靜躺在文具中間。
他從筆袋的角落裏捏起兩根手指大小的提琴,食指輕輕撥動沒什麽彈性的假琴弦,仿佛這麽做就能聽到令人心神放松的弦音似的。
他忽然改變主意,一路握着這把琴往教學樓的方向走去,卻沒有停在一樓舍管門前,而是徑直上到四樓。現在他只希望自己什麽都不要想,能在那個小沙發裏睡上半小時就好。
開門進屋,在門口蹬掉鞋子,将自己摔進沙發,動作一氣呵成。
可他沒料到屋子裏居然有人。
他倒在沙發中,仰面看着窗邊那張錯愕的面孔,忽然有些恍惚。
安嘉魚的頭發好像長了些,腦袋後的兔子尾巴變得更飽滿,今天還綁了只冒傻氣的霸王龍。
“昨晚沒睡好嗎,眼睛好紅。”安嘉魚看了一眼幹幹淨淨的床鋪,快步走到櫃子旁,放倒尚未打開的行李箱,從中扯出一條柔軟的小毯子,蓋到了喬郁綿身上。
毯子被洗滌劑的味道浸透,散發工業香氣,以及一絲安嘉魚的味道。
喬郁綿被自己愚蠢的想法逗笑了,安嘉魚是什麽味道?橘子味洗面奶,檸檬護手霜,外加蜜桃口噴,應該算混合果香。
“……你……”安嘉魚忽然慌了神,蹲到他身邊,“臉色怎麽這麽差?不舒服麽?”他伸手貼喬郁綿的額頭,“不燙啊。”
“……沒事。”他不知為何有點哽咽,看着安嘉魚不加修飾的關切,不由眼眶發熱,他慌忙側了側腦袋将臉買進毯子中悶聲道,“沒睡好而已。”
“那你去床上睡吧。睡多久我叫你。”安嘉魚扯他胳膊。
他不想動,便用力掙脫:“不。”
“啧,誰惹你了又……別扭什麽……”
兩人轉眼在地上扭作一團。
其實喬郁綿很困,他原以為自己會生氣。這樣幼稚又浪費時間的小學生行徑不該出現在他身上。可他沒有,他心中不但沒有絲毫怒氣,反而有些惬意。手臂蹭到那人腦後軟軟的兔尾巴,他甚至生出讓時間就此停留的想法。
“大小姐……別鬧了。”那人忽然不按常理出牌。
安嘉魚偶爾這麽叫他,以報當年他口不擇言叫對方“大少爺”之仇。
“……啧。”喬郁綿爬起身,放棄掙紮,被他推搡着坐到床邊,“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說一聲。”
“我也剛來,昨晚才落地,到家收拾好已經半夜了,沒敢吵你。”安嘉魚遞給他一副降噪耳機,“我收拾東西,你睡多久?”
“一小時。”
“一個半小時吧,湊一個睡眠周期,比較容易醒。”安嘉魚很篤定,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新詞。
作者有話說:
小魚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