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們父子差不多要一般高了,喬哲年過不惑卻不怎麽見老,身材樣貌絲毫不走形,穿卡其褲和寬松白衛衣,好巧不巧跟兒子撞了衫,還是當初李彗纭給他們買的打折貨。
遺傳的高挑俊逸讓他們站在人群中格外惹眼,喬郁綿內心掙紮了五分鐘,天平左側是枯燥無味的四小時補習和某種對母親的“背叛”,右側則是久違的父親和大自然的召喚。
見他舉棋不定,喬哲開口加碼:“兒子,陪爸爸玩一趟吧,有些話對你說,就這一次。”
天平驟然傾斜,他最終還是鑽進了父親那輛有些年頭的帕薩特。
當初離婚,兒子和房産他都不争,除了自己的個人物品,其他通通留給了前妻,每月還要按時打給喬郁綿撫養費,這輛半舊的車也是因為李彗纭嫌道路擁堵外加手動擋不好開才留給他。
數九寒天,風是割肉的薄刃,喬郁綿破天荒圍了一條灰格子圍巾:“今天這麽冷,還有地方釣魚?”他系上安全帶,掃一眼車後座,漁具,保溫杯,折疊小板凳以及太陽鏡遮陽帽一應俱全。
“有啊,有的是,有室內的,也有冰釣,不過今天咱們就近去水庫,安靜,人也少,就是冷點。”喬哲對于周邊釣點輕車熟路,為了這點興趣愛好曾經沒少跟前妻吵架,如今總算不用偷偷摸摸。
“下周要開學了吧?”喬哲支好杆,拉着兒子坐到凜凜寒風中。
“嗯。”喬郁綿這個年紀委實體驗不到釣魚的樂趣,如果沒有風,看看風景發發呆倒是不錯。他重新裹緊圍巾,包住自己的口鼻臉頰,只露出一雙眼睛。水面如鏡,雲朵在天空倒影中游走,根本看不出有魚。
“……你學習我是一點都不擔心,就是擔心那個學校呆久了你會不舒服。”這個男人鮮少擺出父親的架子,“畢竟有句話,寧為雞頭不為鳳尾。”
喬郁綿聳聳眉沒接茬,他雖然不做不到頭,但什麽時候也沒做過尾啊……
“不是說成績。”喬哲一笑就有點暴露年紀了,眼角擠出幾條放射狀的淺紋。他擰開保溫杯,熱氣裏散出一股茶葉苦香,“你也知道,我當初是反對你進實驗高中的,那就不是給普通人家孩子上學的地方。可你媽那個人要強,誰也勸不住,偏要咬着牙勒着褲腰帶把你塞進去……苦了你,其實她未嘗不辛苦。”
是挺苦的。
起早貪黑,在昂貴的環境中多花一塊錢都覺得心疼,身邊的每個人都很優秀,時常會産生挫敗感,尤其是發現自己苦苦追尋的別人唾手可得時。
“高中生活其實特別珍貴,大家都年輕單純,躊躇滿志,無憂無慮,不用面對社會,沒有利益沖突。可爸爸特別擔心你在那個不屬于你的環境裏迷茫,自卑,交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甚至被孤立。但你也知道,實在拗不過你媽媽。她總覺得我不求上進,好逸惡勞,沒本事。”喬哲低下頭,自嘲地苦笑,“也許你眼裏我也是這樣。可我始終還是不太在意那些名利,高度。“
“爸……”喬郁綿用食指勾下擋在臉上地圍巾,“你怎麽了?”他直覺今天老爸狀态不對,異常婆婆媽媽,“有事你直接說就行了,沒什麽好繞彎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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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繞彎子。”中年男人的手掌寬厚粗糙,重重在他肩上一拍,“年前老爸辭職了,要離開這裏,去南方。我處理掉了你爺爺奶奶在郊區的老房子,你徐阿姨也賣了她在這邊的房子,打算去那邊買個民宿,能種種花,釣釣魚,爬爬山,過過慢生活……你也大了,這眼瞅着就十七歲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喬郁綿一怔,總算明白喬哲今天為什麽不惜讓他翹掉補習班,也要在寒冬臘月裏帶他出來轉一圈,敢情是來告別的。
“堅持一下,還有一年半就解脫了,等你高三暑假的時候,爸爸的民宿應該也做起來了,到時候你來玩一段時間,老爸帶你玩古城,爬雪山。那邊好吃的也很多,外地人不懂以為只有個米線……”
“爸……”喬郁綿看他越說越難受,幹脆打斷了他,“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喬哲怔怔看着他,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像是沒準備好如何應答。
“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就不用顧及我。我現在挺好的。”他說的是實話,他挺好的,有錢人家的孩子也不像想象中那麽驕矜,見多識廣反而讓他們心胸開闊,明白事理。雖然有點晚,但他順利交到了朋友,也完全沒有受到排擠,他甚至開始享受自己的高中生活了,假期才過了不到一個月,他其實每天都在盼着開學,“真的,說實話,我媽給了我很大壓力,但你也說了,就剩一年半了,那麽多年我都堅持下來了,不差這一口氣。考上大學大家就解脫了,我媽,我,你。”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既然你付出了這麽大代價不惜連家都拆散,那就請得償所願吧。
“是。大城市不适合我。你也知道爸爸,自由散漫一個人……”喬哲的魚竿終于動了動,“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了,但無論什麽時候下定決定都不算晚,對吧!”
說着,他壓肘提杆,一尾銀閃閃的鲫魚被拎出水面,歷時二十分鐘。
喬哲不愧是釣魚老手,父子倆相隔不過一米而已,一個多小時,一支釣竿全無動靜,另一只卻開了挂似的頻頻被提起,小魚箱底很快被鋪滿,五六條巴掌大的鲫魚躺在裏頭。
“回吧,別凍壞了。”
打道回府時值傍晚,街燈次第點亮,往遠處濃藍色天幕看,與尾燈交織出一條條閃亮河流。
喬郁綿帶着耳機在副駕上昏昏欲睡,再睜開眼卻發現車子停在了陌生的地方。
“去爸爸那喝碗魚湯吧,你徐阿姨手藝很好。”喬哲給他看看時間,“還早,就坐個半小時,來得及,送你回去也就十幾分鐘。”
★黃★桃★
五點,再過半小時下課,二十分鐘的地鐵時間,十分鐘走回家。時間掐算得很準,不愧是曾經跟李彗纭鬥智鬥勇了好多年的男人。
過去一度跟他同一陣線的喬郁綿忍俊不禁,而後嘆了口氣:“湯不喝了,上去坐一刻鐘就走。你車停遠點放下我,我走回去。”
他知道喬哲有心讓他跟徐阿姨見一面,露面的意思是兒子沒有記恨他們,畢竟這倆人結婚之後他還沒有過任何表示。
結果才到家魚湯就端上桌了。
“回來啦!外面冷吧?”女人笑盈盈地摘下圍裙。冬天的毛衣勾勒出她曼妙的線條,喬郁綿過去只在爸爸的老照片裏見過她,那時她還是個少女,站在在一圈男孩子中異常顯眼,而如今,歲月對她也算仁慈。
這是喬哲的初戀,比喬哲小兩歲,兩個人是青梅竹馬的鄰居。奈何她高中随工作調動的父母搬去別的城市,彼此分隔兩地,再無音訊,與千千萬萬段懵懂的初戀一樣,變成珍貴的青春回憶。
照父親的說法,徐漫漫并不是插足他家庭的第三者,喬哲心裏,他與李彗纭的結束早在喬郁綿六年級那個聖誕夜,兩人開始分居,不相往來,只差一張蓋戳的離婚證領到手裏。
起初的兩年,李彗纭以“父母離異會影響兒子”為理由,推三阻四不願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直至喬哲後來與徐漫漫意外相遇,堅持要離婚。
兩個同樣在婚姻中失意的中年男女,久別重逢,惺惺相惜繼而幹柴烈火,沒多久“初戀”得以延續,兜兜轉轉還是你,別人聽上去很美,但在當事人李彗纭眼裏就是“丈夫出軌”,不可原諒。
對于這件事,喬郁綿理智上站在母親一邊,畢竟婚還沒離呢。
但情感上,他雖然不能支持父親,卻給予理解,畢竟,他的父母早已不相愛,剩下的只是喋喋不休的争吵和相互折磨,這樣一個茍延殘喘的家庭沒有絲毫幸福可言,甚至在喬哲搬出去之後的一段時間,他還暗自慶幸,慶幸世界終于平靜,他再也不必夾在父母之間被無端遷怒了。
可這一刻,親眼見到這個漂亮的女人,他還是本能地生出一絲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