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周遭很安靜,他們的距離很近,李彗纭的聲音依稀可辨。

“下午寫得哪一科?英語啊?還有呢?數學啊……那我六點半做飯,你回來就差不多出鍋了。別在路上浪費時間啊。”

……

喬郁綿挂斷電話,目光不躲不閃,繼續着跟安嘉魚的對視,就這麽過了許久,久到似乎連光都變了角度。

“她……你……”是對方先沉不住氣,“你一直都這樣麽……”

“嗯。”這點破事他也不願再遮遮掩掩,顯得他故意拒人于千裏之外似的,何況這麽久的相處,只要對方不是個傻子,多多少少都能猜出幾分,這也是他一直沒有與誰親近的原因,任誰都懼怕他有這樣一個媽媽。

安嘉魚像被噎住,半晌才擠出一句:“可是……可是這樣不應該……”

“沒辦法啊,都是為我好。媽媽一個人帶我很不容易,我要懂事。”喬郁綿無奈笑笑。

每個人都在不經意間說過這句話,家裏的長輩,韓卓逸的媽媽,初中班主任,他們隔壁的鄰居,水果攤的老板娘。好像不論是什麽人都可以這樣叮囑他一句:“你媽媽很辛苦的,你一定要體諒他孝順她啊。”

以至于他時不時會恐慌,他覺得一旦自己沒有讓媽媽滿意,全世界的矛頭都在同一時間指向他。

安嘉魚很想罵人。

可他該罵誰呢,是該罵沒輕沒重非要拉着他來游樂場的自己,還是該罵那個素未謀面的,濃雲一般籠罩在兒子頭頂的,喬郁綿的媽媽呢?

喬郁綿雖然沒表現出什麽,可他的眼神直白,目光中的委曲求全與無可奈何表露無疑。尤其是當他緩緩對着手機說出“在學校”三個字時,安嘉魚看到那雙眼眶即刻紅了,像是在遭受良心的責問。可誰又能想到,在生日這天和朋友一起玩了幾個小時這件事情竟如此罪大惡極,逼得他不得不說慌。

不過喬郁綿也僅僅是眼睛紅了紅而已,他并沒有哭,沒多久便輕而易舉調整回平常的狀态,像是習以為常。

他拉開書包将嶄新的英語練習冊和一只藍黑色水性筆塞給安嘉魚:“你要幫我做英語練習冊,不然我回去會很慘的。”

“……可今天你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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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這不是在陪我過生日嗎。”喬郁綿自己也不閑着,翻開另一本,“不然我們倆換,你做數學?”

“……不了……英語……挺好的……”

他們在開學的前一天,一同坐在游樂園偏僻的一角,稀裏糊塗開始寫起了作業。

“我的眼鏡呢……”喬郁綿寫着寫着忽然察覺到哪裏不大習慣。

“琴盒裏。”安嘉魚下筆如飛,轉眼已經翻頁,他一目三行,準确揪出改錯題中潛伏的每一處語病加以改正,“才一百度的鏡片不用天天頂着吧,鼻梁都壓出痕跡了,白瞎這麽好看的眼睛……”

喬郁綿摸到小提琴盒的手一頓:“嗯?”

他腦袋裏忽然閃回了幾幀畫面,是這副眼鏡被安嘉魚摘下,又替他帶上的樣子。簡簡單單的動作,仔細想來,對方似乎每次都有一個小小的定格,定格在四目間的這層玻璃消失的一瞬。

“……”安嘉魚筆尖停在一處用錯的冠詞上,小寫字母a迅速被藍黑墨水殷成一團,“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想了想改口道,“算了,沒什麽意思。就是字面意思。”

“嗯?哦……”喬郁綿縮回手,沒領會出意思,只得低頭繼續做題。

四點一過,園區人忽然多起來。天色變成柔和的淡藍,喬郁綿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頸肩,擡頭發現遠處的摩天輪動了起來。

安嘉魚蓋上筆帽,“替你寫這麽多夠麽?”他翻了翻剛寫完的幾頁紙。

“夠……寫得比我快……”喬郁綿接過練習冊,在頁碼旁開始标注日期。

他擡頭看到安嘉魚背着琴盒遠眺摩天輪,随口問了一句,“想坐?”

“還好……遠看挺好看的。”

“那就去坐坐看。”反正來都來了,總要做點什麽吧,比起故弄玄虛的鬼屋之流,摩天輪好得多。

喬郁綿收拾好書包,将筆放回筆袋中,兩人同時瞥到陶瓷白鯨鑰匙扣,他摸了摸冰涼的“卡納裏”,最終還是沒有取出來。

“不喜歡的話……”

“真的沒有不喜歡。”喬郁綿率先往摩天輪的方向走,“不想被我媽看到而已。”

“鑰匙扣有什麽不能被看到的……”安嘉魚慢吞吞跟在他身後。

“用最樸素的就沒事。這種太幼稚,像玩具。”

“那真正的玩具呢?你房間裏沒有模型手辦?”

“沒有。我房間裏只有書。”

“小時候的公仔毛絨呢?裝飾品也沒有?”安嘉魚不肯放棄。

“沒有。小學的五六年級的時候就扔幹淨了,也不準我爸給我買新的。”他理所當然搖頭。

“……所以……電腦游戲……”

“做夢。我家電腦放在我媽房間。”喬郁綿忍不住笑了,“你還有空玩游戲?”

“……現在是沒時間,但是以前偶爾看看動畫片……”安嘉魚也罕見地抱怨了一句,“什麽火看什麽,不然其他同學聊天插不進話啊。”

“嗯,我也不怎麽跟別人聊。周圍的小孩都知道我媽兇,一起玩從來不敢叫我。”

摩天輪下零星幾個帶小孩的家長排隊,也有小情侶。藍色轎廂緩緩轉到面前,工作人員娴熟地拉開邊角油漆都剝落的門,催促道:“快上。”

游客很少,他們可以兩個人獨占六人轎廂,喬郁綿貼着窗子,視野漸漸升高,皮質軟座雖然老舊,但是比剛剛的花壇舒服多了,他不由自主摸上了書包拉鏈,轉一圈差不多半小時,好像可以做完一頁生物題了,不然練個聽力也好。

他從包裏拽出耳機塞上,默默俯瞰腳稀稀拉拉的人。不遠處的旋轉木馬也開動了,孩子騎在馬背上,外圍的家長們支着手機追着木馬跑。

升到最高處,轎廂随有力的風晃動幾下。

“喬郁綿。”

耳機裏大段的新聞剛好播完,空白處剛好插進了一聲沒什麽底氣的呼喚。

他收回窗外的視線,發現安嘉魚抱着膝蓋坐在對面,臉色發白,緊緊盯着他,“你說點什麽呗。”

喬郁綿忽然想起這個人似乎有輕微的恐高,先前壯着膽子陪他坐在教學樓天臺的時候就不太敢俯瞰腳下,一個勁望天。

他慌忙扯下耳機左右看看,他們只有兩個人,要保持轎廂平衡就不能坐在同一邊。于是他果斷離開座位,坐到轎廂中間的地上,對安嘉魚伸手,“你像我這樣往前坐到地上來,這樣看不到下面。”

安嘉魚想也不想便握住他的手掌,迅速從座位上滑下來,膝蓋跟他碰到了一起。

“怕高怎麽不早說。早說就不上來了。”喬郁綿笑他。

“看我們喬郁綿小朋友特別想上來的樣子,怎麽好意思不滿足你。”

“……我還好……”

“是麽,那你每周五都跑到教學樓頂上賴着不肯走是在幹嘛……”安嘉魚一只手與他握在一起,用另一只手抱着膝蓋,擡頭從轎廂窗子裏望天,“而且我也沒……沒那麽怕,一點點而已。嘶,只要它別晃……”摩天輪像故意捉弄人,風一過就跟着抖。

喬郁綿的确挺喜歡高處的,所以才想上摩天輪看看,可想到一個恐高的人要陪他在半空裏懸挂半小時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安嘉魚……你有必要對別人這麽好嗎……”這句既是感嘆,也是困惑。

“……不行嗎。你不希望我對你好嗎?”安嘉魚面色微怔,抓着他的那只手加了些力氣。

那雙眼睛像是在試探什麽,喬郁綿不自在地低頭,默默扪心自問,他希望麽?希望安嘉魚對他好嗎:“可是為什麽。”

“別問為什麽啊……”那人垂下眼簾,松開了他的手,試探變成失落……

看到這個表情的一瞬間,喬郁綿心裏一空,兩只手下意識往前追過去,剛好趕得及捏住那幾根圓潤指腹。動作太大,扯到了線,耳機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琴弦磨練出的手厚實有力,極為溫暖。

安嘉魚猛然擡頭看着他,而這次喬郁綿沒有閃躲。轎廂劃過最高點,沿着另外半個圓,緩緩開始下降,彌漫粉色光的夕陽轉到了安嘉魚身後,卷曲的發絲浮動着點點金,背光的眼睛居然也可以很明亮,眼前的一切都溫柔得一塌糊塗。

“沒有為什麽……學你的習吧。”安嘉魚摸到地上的耳機替他塞回耳朵裏,又用力按了按他澀乎乎的腦袋,在他低頭的那個剎那輕聲說了一句,因為,喜歡你啊。

安嘉魚聽到他耳機裏漏出的聲音,電臺剛好播到一首懷舊金曲,有輕飄飄的女聲在唱:

Open my eyes, I realize, it is my perfect day.

喬郁綿到家的時候,吹幹的發絲還帶着一股西柚洗發水的味道。

他掐着點開門,帶着編好的理由進屋,客廳卻沒有開燈。窗外路燈映照進微弱的光,李彗纭呆坐在桌前,屋子裏冷冰冰的,沒有做好的飯菜。

他走上前,發現桌子正中央擱着自己那條灰色格子圍巾。空氣仿佛凝固成冰,以至于喬郁綿從頭到腳的血都凍結起來,不敢輕舉妄動。

李彗纭不聲不響,眼睛眨也不眨,滿臉淚痕地盯着圍巾,許久後才幽幽擡眼,而後緩緩起身。凳子腳在地板上搓出刺耳的聲音,她忽而揚起胳膊,重重落下一個巴掌。

啪!

喬郁綿被打得腦袋偏到一側,眼冒金星,好久才緩過神。

作者有話說:

Open my eyes I realize

This is my perfect day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Hope you never grow 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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