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面對連提的詢問,宋青遠并沒有急着回答。而是垂眸不語,擺出一副思考的模樣。

是他沒有辦法嗎?并不是。

相反,不動兵戈就能摧毀一個國家的辦法實在是太多了。

在人類漫長的數千載歷史長河中,如何兵不血刃地讓一個國家從內部崩潰的辦法,宋青遠都不用深思,就可以羅列出無數種。

操控輿論、激化社會矛盾、經濟制裁、糧食戰争、和平演變……

随便拿出其中的任意一個,對于這個時代的國家來說都算得上是降維打擊。

“殿下可是有所顧慮?”見宋青遠久久不語,連提忍不住出聲詢問。

是有所顧慮嗎?宋青遠在內心質問自己,你究竟在顧慮什麽呢?

許多人追随着自己,甘願随他來到這個陌生的都城,做一個處處受限的質子。

但他卻讓這些人跟着自己一直蹉跎着時光。

宋青遠無數次扪心自問,他這般蟄伏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并非自己無能為力改變現狀,在燕雲時不是,在南周時亦不是。

宋青遠深知,自己腦中許多來自後世的知識既然可以讓無數百姓受益,自然也可以讓一個國家在短時間內就強大起來。

但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從前他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現在才真切地明白過來。

漠北分裂,百姓流離失所,自然凄苦。可若是自己用手段解決各個部落割據的問題,讓漠北統一。百姓就可免于受苦了嗎?

也并非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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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時期,有「齊纨魯缟」、「買鹿制楚」的典故出現。

那時的齊國征服魯國和楚國,靠得就是貿易戰争。管仲不過是用一尺素缟、幾只活鹿,就讓魯國割地簽約,楚國元氣大傷。

在漠北複制這場貿易戰并非難事。甚至因為漠北交通不便,農牧産業單一,對外貿易不發達,這件事反而更容易成功。

但他知道,兵不血刃的戰争往往更加殘酷,就像齊國征服魯國的代價是魯國餓殍遍地,百姓死傷無數。

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宋青遠沉默良久,有些艱難地緩緩開口:“在下曾聽聞過一個故事。”

“什麽故事?”連提問道。

“在某片大陸上,曾有「齊」「魯」兩個接壤的國家。齊國的國君想要吞并魯國,但魯國實力強盛,難以戰勝。有一位叫管仲的大臣就向齊國國君進獻了這樣一條計謀。”

“當時齊國和魯國都盛産一種深受兩國貴族喜愛的絲綢。管仲就下令禁止齊國的百姓生産,而是讓人們到魯國購買。魯國的絲綢因此價格飙升,許多魯國百姓見狀,就紛紛放棄種植糧食,轉而去生産絲綢,再用賣絲綢賺到的錢去購買齊國的糧食。”

連提緩緩放下酒盞,逐漸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地盯着宋青遠。

宋青遠嘆了口氣,知道連提已經明白自己這番話的意思。

他心想,哪個君王能拒絕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就可解決敵人的辦法呢?

但宋青遠還是堅持把這個故事講了下去。

“第二年,齊國就下令,禁止貴族購買魯國的絲綢,也不允許商人将齊國的糧食賣給魯國。這樣一來,魯國人的絲織品賣不出去,換不到糧食。而自己國家的耕地又被荒廢了,糧食短缺,許多百姓因此餓死。而齊國不僅不費一兵一卒就讓強大的鄰國元氣大傷,簽訂了臣服于自己的條約。除此以外還通過随後高價售賣糧食賺得盆滿缽滿。”

“王上以為如何?”宋青遠擡頭盯着連提,仔細觀察着他的表情。卻看到連提只是一副靜坐沉思的模樣,并無一分喜色。

他竟然不為所動?還是沒理解到貿易戰的精髓?宋青遠有些疑惑。

正當他打算出聲詢問時,就聽見連提開口道:“這位管仲确實是位難得的謀士。”

宋青遠撇了撇嘴。人家管夷吾這麽一個牛逼的經濟學家、政治家,官至國相,連齊桓公都尊稱他為「仲父」,在你口中就只是一個謀士?

連提繼續說道:“此計雖好,但似乎殿下并不贊同?”

宋青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見連提眉眼帶笑,一副心情頗好的模樣。

他有些無語。拜托,我們現在是在商議你漠北的事情诶。你能不能認真一點?

你是漠北的國君,又不是什麽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路人,擺出這副看熱鬧模樣是為哪般啊?

宋青遠有些心累,原本的滿腹思緒被抛到了腦後,他點點頭,“在下只是覺得魯國百姓無辜罷了。”

這句話本來還有下一句,“不論如何,受苦的永遠是百姓。”

但宋青遠自覺此話不合時宜,也無用處,便頓了頓沒有說出口。

“殿下所說得的确是一條難得的妙計。”連提開口道。

“如果是用在對付其他國家上,本王或許會考慮。但是,”連提頓了頓,看向宋青遠,“其他部落亦是本王的臣民,本王不願用此計致使百姓受難。”

宋青遠有些意外地怔住,不可思議地看向連提。

自古以來,君王在維護自己的統治時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只要自己國家強大,在他們眼中,死幾個無關輕重的布衣百姓又與自己何幹呢?

沒有人會在乎蝼蟻的死活。

能被人稱贊一句「死得其所」就已經是他們難得的幸運了。

宋青遠嘆了一口氣,他本以為連提應該是像年輕的嬴政或是項羽那般,致力于開疆拓土,成就一番偉業的雄才大略、雄渾豪邁之人,沒想到倒是自己看錯眼了。

不知為何,他心中一陣輕快。

宋青遠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沉聲道:“倒并非只有這一種辦法。只不過王上若不想讓百姓受苦,那就要經過數年籌謀才行了。”

連提語氣爽朗,笑聲清脆,“本王不過及冠之年,何愁等不過那幾年的謀劃!”

連提意氣風發,顧盼之間都是一個年輕的君王的睥睨自信。

宋青遠被他的氣場影響,也不由得笑着點了點頭,端起酒盞,“既然王上有如此自信,那在下也願意為此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

連提搖頭,“本王并非對自己有自信,而是對殿下的能力有自信。”

宋青遠挑了挑眉,他其實一直不明白連提為什麽會這般莫名其妙地對自己抱有巨大的信任。

他自認為有能力改變局勢,是因為他相信自己腦袋裏儲存着的那些,幾千年來種花家人民的智慧結晶。

但連提與他不過數面之緣,對他的信任又源自何處,總不能是看面相得來的吧?

之前兩人還不熟,他不方便問出口。但現在既然已經達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他還是決定讓連提解答一下困擾自己許久的疑惑。

他将自己的困惑問出口,本以為是連提順着相國寺一事探查到了什麽。卻沒想到對方給出了一個令自己頗為無語的答案。

連提随口道:“那日秋獵時,本王無意間遇到了殿下的那位姓秦的屬下。他太過明顯了,箭法高明,體迅如飛凫,并非常人能有的功夫。殿下能得到這樣武藝高超的将士的追随,想必也定是非同尋常之人。”

宋青遠默然不語,心裏卻已經給秦子箴狠狠記了一筆。

那日自己命他率人潛入圍場,暗中保護一行人周全。

秦子箴武将出身,向來不樂意幹暗衛之事。但那幾日自己卻不聽秦子箴抱怨任務無趣。

他還以為是秦子箴變了性子,敢情是他自己偷偷溜出去打獵了。

連提見狀,輕笑出聲,“本王也是在無意之中看到的。那時正值黃昏,又地處偏僻,想必是秦将軍因此才有了幾分疏忽。”

無所謂是不是無意疏忽,反正秦子箴這頓罰是一定免不掉了。宋青遠心中暗想。

“王上如此信任在下,在下甚為感激,不過,”宋青遠頓了頓,“王上要如何讓在下随您到漠北呢?”

宋青遠挑眉看向連提,自己已經向他抛出了幾張牌,現在就要看連提的表現了。

連提眨了眨眼,“怎麽,殿下不信任本王?”

嗯?這人不會是想空手套白狼吧?

宋青遠面色淡淡,“在下也确實沒有那麽信任漠北王。”

他對連提的第一印象可不算太好。「色衰而愛馳」之事還歷歷在目。

宋青遠的本意是告誡連提自己不吃他美人計那一套,讓他不必做無用功,而非自己有以色侍人的打算。

但連提當時的表現,可當真不像對他毫無興趣的模樣。

那時是二人第一次見面,雖然有冬日賣與漠北商人糧食一事在前,但那也并不是什麽值得一提的大事。連提那時的表現可謂十分不同尋常。

連提大笑出聲,“雖不知殿下為何會如此做想,但本王總不會讓殿下的境遇比困在會京這破地方更差不是?”

倒也是。宋青遠心道,再差能差到哪去呢?

但他并沒有接話,而是也跟着連提笑了一聲,“怎麽不會呢?被傳有龍陽之好就不就是前車之鑒。”

宋青遠語氣語氣幽幽,看向對方,只見連提的笑容在剎那間僵在了臉上。

連提咬了咬牙,明明是幾個挑事的部落首領做的破事,卻要他來承擔後果。

“萬一在下與漠北王離了會京,就被王上控制起來,鎖在密室裏當個男寵。那在下可真是得不償失了。”

宋青遠乘勝追擊,面色坦然,沒有半分尴尬。自然得好像是在探讨「今日天氣如何」的問題。

只要我不尴尬,那麽尴尬的就是別人。

宋青遠挑眉,只見連提低聲念叨了一句什麽,應當是呼耶語。

但因為語速過快,聲音又低,宋青遠沒聽清楚。

就單看連提的表情,他猜測應該不是什麽贊美之詞。

宋青遠正要開口,門口就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守在他身後的江铎聞聲走過去将門打開。

敲門的人身着漠北的服飾,看配飾應當是某個部落的首領。

大約是漠北傳來了消息,急着向連提彙報。宋青遠心想。

果然,連提道一聲失陪,放下酒盞,随着那個首領走了出去。

江铎在宋青遠的示意下關上房門,悄悄在宋青遠耳邊低聲問道:“殿下,你不願和漠北王到漠北去嗎?”

宋青遠聞言搖頭,“現下燕雲局勢難測,除了漠北,我們并無沒有更好的去處了。”

“那殿下為何?”江铎沒有把話說完,但宋青遠明白江铎指的是什麽。

他最後的那番話确有幾分玩笑之意,但也并非随口一言。

宋青遠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看了一眼門口聽部下彙報的連提的身影,擺擺手對江铎說道:“你且看着吧。”

他說完,就直起身子,看向推門而入的漠北王。

連提重新坐下,喝了一口芙蓉閣的梅子酒,不滿地啧了一聲,随口道“這酒淡得和水一般。”

“既如此,本王就給殿下一個光明正大随本王回漠北的理由。如此可好?”連提看向宋青遠,語氣頗為誠懇。

宋青遠餘光瞥見江铎一臉驚訝的神色,面色如常地點點頭,顯然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

“那在下就靜候漠北王的消息了。”宋青遠舉起酒杯,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飲而盡。

站在他身後的江铎對宋青遠的敬佩更上一層。心道:“殿下果真厲害。本是殿下要在漠北尋個出路。結果漠北王還給了殿下一個聽起來頗有分量的承諾。”

但其實宋青遠自己也有些意外,只是沒有顯露出來罷了。

他作為燕雲送來會京的質子,要想離開南周并非易事,更別提名正言順地随連提到漠北去。

自己本已備好假死的藥物,但假死離京不僅麻煩,計劃也并非萬無一失。

連提要怎樣才能讓他光明正大地離開呢?宋青遠不由地心生幾分好奇。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讓小宋刮目相看的、十分好騙的漠北王。

——

俺今天雖然更新得有些晚了,但還是比較粗長的吧……心虛。

寶們的評論和支持俺都收到啦,愛大家,麽麽!

不知道需不需要标注但還是以防萬一:“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出自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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