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墨玄方似有所覺,但他已完全迷失了心智。
僅存的意識在衛清闖入的瞬間紛紛失守城門,兩年的刻意回避,如今所懼竟成事實。
他迷失在深不見底的心魔裏。
衛清不知為何,靈光乍現,心底猛然升起用龍血救墨玄方的念頭。
他慌亂中咬破舌尖,多年來被仙家道法與所食丹藥壓制的龍血立刻揮散出來,循着魔氣,彙聚在墨玄方唇邊。
鼻息裏所聞盡是他的幽香,衛清顫抖地印在他薄唇上,那早已不是冰冷柔軟的觸感,而是火海裏沉溺的岩漿,足以炸平山海,将兩人融化到挫骨揚灰。
衛清胡亂地近乎嗚咽着将舌尖探入,對方的瘋狂令他窒息,破裂的舌尖上金龍之血同樣狂亂地吸入魔氣。
衛清被他吻的身體發軟,灼熱的魔氣與冰涼的靈氣在體內彙合,體內道法依舊慣性流轉,卻像蘊藏着一個個即将爆發的小火山。
他在火山下感受到墨玄方身體的變化,那也直接觸發了他的變化。
他已分不清什麽是羞愧,什麽是疼痛,眼前的世界像無限旋轉的旋渦,引誘他随波逐流,沉淪到底。
就在山崩地陷的剎那,衛清驀地睜開眼睛。
只見墨玄方眼尾流溢的紅氣已摻雜了些微紫氣。
衛清心裏一驚,知道龍血起了作用,這是墨玄方蘇醒的前兆。
斷不可叫師父看到眼前的一幕。
他是大羅金仙,冰清玉潔,他怎能承受這樣的自己?
趁着墨玄方天人交戰,衛清不知哪裏爆發的大力,忽然暴起推開墨玄方,或許是龍血加成,他竟輕易地突破墨玄方布下的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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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水潭中游出的瞬間,聽見外面的腐物傳出驚天動地的嘶吼。
他虛弱地踉跄幾步,勉強撐住身體。從谷底向上望去,那些灰白的影子在崖頂重重疊疊,像壓在頭頂即将滾落的巨石,原本他掩去氣息的丹藥早已失效,引得腐物又聚集成群。
他體內兩股真氣正互為撕扯,之前與墨玄方的糾纏又令他如墜煉獄,他搖搖晃晃泡進了水裏。
此時乾坤袋裏已無多餘的丹藥,但他不能耗在這裏,更不能退回結界,比起讓墨玄方知曉一切,他寧願逞一時的英雄。
“小阿紫,走!”他低喝出聲,躍出水面。
感受到主人的生命遭受威脅,以及伴随其身的凜然義氣,小阿紫自然不慫,金烏通天辇暴漲身形,化為紫色飛绫卷住衛清拉向半空,向來時路遁去。
但沒有了丹藥掩蓋氣息,衛清吸引的腐物完全不顧性命的追捕,由四處彙聚而來,小阿紫又被封印了速度,頓時遭到了八方堵截。
衛清乾坤袋裏的法寶初時還儉省着用,很快也不得不為了保命胡亂砸出,到處都是屍山骨海,不辯方向,前途四周全是灰白的恐怖。
小阿紫自動尋路的雷達在這幽腐之地被腐氣幹擾,也是時靈時不靈,在通往出口的路上徘徊。
跑了一段時間,小阿紫又出現靈力耗竭的征兆,衛清正尋思着用法寶圈個地方躲一躲,可遠處偏偏又想起了不明生物的吼叫。
那些具有靈性的腐物又開始四散逃竄,衛清心道不好,可還沒等他做出應對就一陣邪風刮來,再次将他卷上半空。
這回再也無人救他,疾風勁走,也不知被刮到了什麽地方。
前方視野忽然寬闊了許多,衛清被扔到地下,小阿紫蜷縮在他腳脖子上沒有半點靈力。
腐臭的氣味比其他地方濃了許多,令他幾欲作嘔,掙紮着爬起來,卻發現腐物大軍已消失大半,只有零散的幾只在坑窪不平的四周圍來回低嚎,卻又不肯靠近。
試着走了幾步,衛清腳踩到軟軟的東西,原來那些看似凹凸不平的地面竟都是腐肉臭骨組成的墳包。
而那些不死之物即使碎成片片,也在蠕動着互相尋找彼此,雖行動緩慢,亦終将重組出新的身體。
人死不可複生,人力也有耗竭,唯腐物在無知無覺中得以永生不滅,生生将活人拖死。
十八層地獄也不過如此了。
衛清閉了閉眼,內心一陣絕望。
再回頭時,後方盡是迷霧,無數躁動不安的灰影在迷霧裏徘徊。
他忽然意識到,有人将這周圍的腐物盡數分解成肉塊。而那些腐物不知為何忌憚這裏,才得以暫時圈出安全的地方。
或者說,是捕食獵物陷阱。
衛清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
這時,一陣鬼哭狼嚎般的笑聲乍然出現在耳畔,震得衛清心膽俱裂。
“哈哈哈!”
眼前灰白的迷霧裏逐漸顯出一根粗大的銅柱,柱頂通天,柱底綁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身材高大異常,困在亂七八糟的鐵索中,遠遠地看過去紅發蓬松過肩。
在這沒有活氣的地方,他的狂笑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可在見到衛清的瞬間,那笑聲忽然停頓了。
男子猛然張大了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衛清,喃喃道:“是你……是你嗎?”
他明明是輕聲低語,可衛清聽的真切,心裏發毛,忙後腿了兩步。
就在這時,幾只腐物被笑聲刺激得沖将了過來,衛清避無可避,就見那男子忽然長出兩只黑色巨手,透過鎖鏈伸向三丈開外,将幾只腐物拍成肉泥。
自此,再無腐物敢上前。
衛清知道剛才把自己抓過來的一定是他,顫聲道:“你又是什麽妖怪?”
話音未落,那男子竟隔空将衛清抓到近前。
“快放我下來,不然我師父對你不客氣。”衛清連踢帶踹。
“你師父是何人?”
男子放衛清在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神裏仿佛十分困惑。
衛清終于見到那男子真容,只見他鼻高嘴闊,留着絡腮紅胡子,卻是面貌矍铄一老者,除了身材高大一點,與常人長相無異,反而年輕時或許十分英俊。
衛清心中懼怕去了一半,昂首道:“我師父是誰?說出來吓死你,他就是堂堂紫雲宗主現世第一大羅金仙墨玄方,任你什麽妖魔鬼怪,也別想翻過他的手掌。”
男子呆愣片刻,目中困惑盡散,又是兩聲大笑道:“放你娘的屁!若有我弘瀛帝君在,這三界之主豈輪得到紫雲宗主?墨玄方給我龍族提鞋都不配。”
“你……你敢辱我師父。”衛清氣得跳起來,“我定殺了你!”
他說着随手丢出乾坤袋裏的法寶,十數件法寶劈頭蓋臉向那男子砸去,下手就是十足十的功力。
男子竟不躲不閃,任所有法寶悉數砸在自己身上,留下道道帶血的傷痕。
衛清收了手,道:“你這是幹嘛?小爺我不欺負老弱病殘。”
男子冷哼一聲:“看來,這紫雲宗主在你心裏很重要。”
“廢話,他不重要,難道你們破龍族才重要?”
衛清像被人卡住了喉嚨。
龍族……
這男的剛才說他是什麽來着?
自己身上好像還流淌着金龍之血,如今卻見到了活的龍族。
衛清紅着眼睛道:“龍族又怎麽樣,我不準你罵我師父。”
“我偏要罵。”男子道:“墨玄方他背信棄義,我龍族遲早生啖他肉,他必遭天譴……”
“遣你個頭。”衛清忍無可忍朝他臉上呸了一口,“我這麽多年看的清清楚楚,紫雲宗護佑世人,墨玄方浩然正氣,沒有一樣不是為了福澤蒼生,對百姓有利。
你懂個屁啊!他對龍族都有恩情你知道嗎?要不是有他阻止牧丹,就你們這樣的魔族,早玩完了。”
“我呸……”那男子也不甘示弱,“你們紫雲宗才是玩完,墨玄方更要玩完。”
“你再說一次?”衛清跺腳,“你才是玩完,你們全家都玩完……”
兩人像小孩一樣臉紅脖子粗地吵了起來。
不到片刻,一對黑色巨手驟然沖出鐵索,抓住衛清遠遠丢了出去。
“滾滾滾……”
那男子怒氣沖天的咆哮聲響徹半裏之外。
衛清乍離虎口,回想起來,心裏又氣又怕,雖然奇怪他為什麽突然就放了自己,可說什麽也不敢再回去了,催着小阿紫趕緊找出口。
一路靠着衛清扔法寶開路,小阿紫左沖右突,竟然被他們闖出洞去。
此時,傍晚的落日正好挂在山巅,衛清攤在軟轎上,眼淚嘩嘩直流。
想起遙遠的老家曾有諺語,貧賤夫妻百事哀,幸好咱是大戶人家的弟子,有這些法寶供揮霍,才得以保住小命一條。
循着玉昆山的捷徑飛回紫雲宮,衛清想起墨玄方可能很快要出關,也顧不上傷春悲秋了,一路狂奔回澤雲居,躺回寝塌蓋上被子。
可被子蒙的再厚,眼前也揮之不去墨玄方散在眼尾的酽酽紅氣,像一根細細的紅線,剪不斷,斬不滅,一頭拌住那仙尊,一頭纏上衛清的心口,揪得他生疼。
而幽腐之地,三界中唯一的幽閉之地,上不通天地,下不通冥府,不滋生養育萬物,不消解轉化原身。但幽幽萬載所凝聚的幽腐之氣卻可與魔氣抗衡。
幽腐洞是世上唯一魔氣無法入侵的地方,想不到墨玄方被魔氣侵蝕,竟要到借助腐氣的地步。
衛清翻了個身眼圈又紅了,實在不知道以後要怎麽辦好。
還有那龍族男子,從未聽說過有人被關押在幽腐洞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衛清想來想去,琢磨着一定是那龍族要謀害師父,師父卻心軟不忍傷他性命。所以才關他個百八十年的受受教訓。
衛清心裏有無數的迷惘,糾結,疑惑,還有與師父在洞裏相擁纏綿的情形,直到現在心裏都蹦蹦直跳。他羞愧中又有說不出的滋味,全都擁堵在胸口。
他覺得好累,實在是太累了。
終于,他在暮色裏沉沉睡去。
夢裏仿佛來到一片青草地,夜色朦胧,天空卻沒有月亮。
他隐隐覺得這裏好熟悉,不一會兒,他感覺周身疼痛起來,趕緊坐下來盤膝打坐。
這一打坐不要緊,經脈旁邊竟硬生生橫出另一道分叉。就好像并排的兩條鐵軌,只有起始與終點處交彙。
這讓他想起掌儀殿裏看到的記載,說是龍族與妖族之所以能修煉魔氣,實則與人族是經脈上的差異。
但自己肉身本是人族,又怎會無緣無故旁生了一條完全異于人族的經脈呢?
第二天,他睡醒已是日上三竿。
畢竟少年不識愁滋味,他在夢裏修煉出兩條經脈,只感覺身體并無異常,反而精力充沛,當下心情大好,昨天的事好像也雨過天晴。
此時,只聽院子裏人聲喧嘩,十分熱鬧,衛清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喲豁,是師父出關了吧?
他咧嘴一笑,想也沒想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