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副宗主,大事不好了。”
紫雲宗,皓宗殿,一身黑衣的上四殿弟子從門外跌跌撞撞跑進來,臉色驚恐到了極點。
孟玄真猛地站起來,廣袖掃過桌上的茶碗,跌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莫慌,與本殿仔細道來。”
想起那日在中正大殿見到的紅氣,孟玄真語音顫抖,竟似比門下弟子還要慌張。
“宗主他……他竟然……”黑衣弟子邊哭邊道,“他竟然不顧百姓死活,滅了合陽付家一十三處封地。”
“啊!”
孟玄真晃了晃身子,踉跄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他捂住胸口緩緩走回座位,良久,道:“可有活口?”
黑衣弟子搖了搖頭,抽噎地道:“據說除付青雲外,付家滿門老小,二家主合陽城主付青鋒,連同付家數十萬軍,全都……埋了……”
“那宗主呢?”
“宗主帶着小師弟不知所蹤,只有林師兄和另外十一個同門回來了。他們就候在主殿外頭。”
“快傳……”孟玄真握拳的手不住顫抖,“你先下去罷,記住,此事不準與其他人提。”
“副宗主,這如何瞞得住啊,合陽城血流成河,如今三界震動,人盡皆知我紫雲宗與魔宗無異……”
“你住口,若再敢胡說,本殿就将你逐出宗門,永世不得再入。”
鐘聲長鳴,皓宗殿主殿之上,除普玄殿主孫道儀還被關在幽腐洞外,其餘三位殿主已全部到齊。
法通殿主應蓮子和逍遙殿主周幽兩人均面色不善,孟玄真屏退無關弟子,與周幽對視一眼,沉默地坐上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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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元,你來說。”孟玄真沉聲道。
這位孟玄真的大弟子林芝元披頭散發,滿身傷痕,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師尊,弟子無用,都怪弟子無用啊。付家欺人太甚,煉丹司白骨累累,宗主為了救小師弟,這才屠城逼着付家的牧丹師救人……
可惜牧丹師出手太晚,小師弟生死難料,可宗主……他也鑄成大錯!我紫雲宗再無顏面領導仙界,弟子……弟子願終身進幽腐洞面壁思過,永不出世。”
他話音未落,只聽「轟」的一聲,孟玄真半邊座椅碎成粉末,他站起來走到林芝元面前。
“你不配做我門下弟子。宗主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說什麽我紫雲宗再無顏面領導仙界?我這就廢了你。”
“孟師兄,不可一時沖動。”周幽鬼魅一樣出現,擋在孟玄真面前,“如今這天下就要大亂,正是用人之際,芝元他修為尚淺,突逢變故,難免短了志氣。如今天下就要大亂,正是用人之際,弟子們做錯事,調教一番即可,不必動氣。”
“天下大亂?”孟玄真個個一聲,“宗主在世,我看何處敢亂。”
周幽愣怔了一下,道:“孟師兄,我勸你也該冷靜冷靜。當初與天燕國合作牧丹一事,你我都點了頭,雖然我一直覺得有違天道,心中有愧,但無論如何,宗主屠城亦是背叛天道,在你眼裏,這還是紫雲宗主嗎?”
孟玄真道:“宗主自接任以來,肩挑重負,心系蒼生,行事光明磊落,除魔衛道不惜犧牲自己的修為,他如何不是紫雲宗主?依我看,殺了那些牧丹的正好震懾天下。”
“你……孟玄真,我倒希望有一天你能親自問問他,為了一個不成器的弟子,毀掉紫雲宗主三千年清譽,過往一切皆為塵土,到底值不值?”
周幽仰頭一聲長嘆,轉身走出殿外。
“事已至此,只有先保住紫雲宗再說。”一直未說話的應蓮子此刻站到孟玄真面前,“其他仙門大宗早觊觎我紫雲宗的資源,這種時候,豈有不趁火打秋風的道理?必會找借口來犯,我們也該早做防備。”
孟玄真看着周幽的背影,壓下胸頭怒火,道:“師叔說的是。”
應蓮子又問:“各殿弟子還在的可都回來了?陸凡呢?”
何紀友比其他同門情緒稍平穩一些,此時跪在地上,将之前的事細說了一遍,又道:“小師叔是同我們一起被抓到修羅海去。但我們一直未與他碰面,所以并不知曉他的下落。”
應蓮子轉而問孟玄真:“你派出去的弟子,可有消息?”
孟玄真道:“既然并無死訊,或許戰亂中走失也說不定,師叔莫急,慢慢尋找,定可找到。”
“呵呵,合陽城埋都埋了,三重渡劫的大能都已戰死,其他人都在,偏我陸凡不在,你這副宗主當得好哇。”應蓮子說完,竟拂袖而去。
“師叔你……何至于此。”
孟玄真怔怔望着殿外,上四殿七十二幻山,不知何時,已籠罩在血色的殘陽之下。
宗主……師兄……你說,這真的值嗎?
血色殘陽越過玉昆山脈,越過黑海邊界,越過七寶山,灑向合陽城屬地綏田鎮,那裏,依然還在煉獄之中。
即使在地底,夾在陰陽界之間的修羅海,也被隆隆的山塌地陷之聲侵擾,甚至能感受到岩漿滾入沸騰的河水。
因為整個空間都在發燙,空氣仿佛随時能燒着,冒着灼熱的粘稠濕氣。
陸凡躺在灰蒙的煙氣裏,他早已絕望。
幻海幽冥陣被毀,所有建築頃刻被毀,整個空間的崩塌也将壓住他身體的石柱震碎,他僥幸獲得自由。
可這樣的自由又有何意義?只不過被困在更大的空間,困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他始終沒有走出洞窟,那曾經關押着盤龍使的洞窟裏充滿血腥的惡臭,大部分人都死了,十二龍人應該也都沒了氣息,這裏很沉靜。
他也快了,快走到生命的盡頭。
灰蒙的煙氣裏初元魔氣越來越多,他抵抗不住,也感染了魔氣,他感覺修為在漸漸流失,初初結成的元嬰已萎縮得不成形,像他一樣快要耗幹生命的元氣。
他恨,恨自己沒有在十年前殺了衛清,沒有早早地奪舍,更恨自己一次又一次心軟,才被那小魔頭牽着鼻子,落到今天的地步。
如今被人羞辱的殘軀在黑暗裏瑟瑟發抖,他想撕碎這個世界。
撕碎衛清,撕碎墨玄方,撕碎紫雲宗的所有人。
除了師父應蓮子,他們都當他是個外人,沒有人真心對他好,否則也不會結伴而去,獨獨遺忘了他。
他要活下去,他要報仇,他要活到看見他們痛苦的那一天。
他要親眼看見衛清匍匐在自己的腳下,哭着向自己求饒。
衛清,你記住,你是我的,永遠是我的。
他動了動幹裂的嘴唇,呼進一口混濁的魔氣。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天空有亮光,那是橘黃色燃燒着的火苗,正從天而降。
有人來了……
陸凡激動地坐了起來,眼見那火苗越來越亮,轉眼到了半空的一個地方,晃動了兩下,附近的空間頓時大範圍地亮了起來。
果然還在洞窟裏,陸凡趕緊找一個塌陷的地洞鑽了進去,而來人卻是盤龍使安澤川。
安澤川已恢複了大半的修為,此時用術法點燃洞內所有火把,在殘垣灰燼中急切地尋找。
安洺,和其他十一位龍人,他們巨大的龍身雖然全都離開了鎮龍索的摧殘,但有些已經斷裂,甚至消失,剩下的身體相互堆疊。
那些堆疊的身體巨大,并且綿軟,他們都死了。
盤龍使發出凄厲的龍鳴,他仰頭向天,瀑布般的紫發俱張,哀嚎幾乎穿透洞窟,震得陸凡當場吐出兩口血來,若不是有元嬰護法,早已心神俱碎。
但這尖銳龍鳴聲中,一具龍身卻微微動了下,銀色的鱗甲也随之泛起微弱的光澤。
“安洺?”
安澤川很快注意到銀龍,飛至他龍頭處,翻開他的眼皮。
安洺還活着。
安澤川狂笑了兩聲,忽然捧起龍頭,再輕輕滑至被鎮龍索挖開的血洞。一只手輕撫其上,另一只手抓住龍角,口中念念有詞。
巨大的龍魔力很快在龍頭周圍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波紋。随着波紋的頻密,漸漸出現星星點點的光斑。不一會兒,光斑彙聚成道道白光,最後凝聚成耀眼的聖光。
聖光的範圍越來越大,從安洺的龍頭蜿蜒而下,籠罩住他整個龍身。
陸凡正好躲在龍尾的附近,巨大龍尾在聖光的照耀下緩緩蠕動起來,整個龍身都恢複了活氣。
陸凡悄悄地向龍尾處移動,伸出一只手去觸碰龍尾。果然如他所料,聖光向他擴散過來。
這是盤龍使特有的療愈之光,陸凡修煉的雖然是靈力,與龍魔力并不相通,但療愈的力量同樣能使他恢複體能,靈力少許提升。
更重要的是,聖光洗淨了陸凡體內的初元魔氣,受損的元嬰竟然修複如初。
陸凡大喜過望,一邊注意不暴露自己,一邊運轉周身靈力,以配合聖光的療愈。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安洺的傷口愈合了大半。而他銀白的龍身也開始收縮,變回人形。
他睜眼看見安澤川,顫抖地道:“安洺……參見盤龍使大人。”
安澤川長吐一口氣,收了聖光,他龍魔力耗損嚴重,氣息不勻地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身體既能行動,現在就随我走。”
“那他們呢?”安洺掙紮着爬起來,環顧四周,眼裏頓時湧出淚水,發出低聲的哀鳴。
安澤川輕蹙眉頭,火光下,更顯眉目深邃,他對安洺道:“龍族人不需要哭泣,那是弱者的表現,我們速速離開此地,到黑沼龍村去,再做打算。”
很快,巨大的洞窟飛出一黑一銀兩道身影,火把在他們身後逐次熄滅。
“黑沼龍村?”陸凡從暗影裏走了出來,正要趁着火把熄滅前跟着飛出去,就聽「砰砰」幾聲巨大的聲響,伴随着狂亂的能量抖動。
前方龍族竟與人打了起來,被十數道人影合圍。
那安澤川實在了得,龍魔力雖然耗損嚴重,一邊護着重傷的安洺,一打十也能勉強支撐,眨眼打傷了兩人,帶着安洺從突破口沖了出去。
陸凡觑着他們走遠,這才小心走出洞口,忽然一股大力将他猛然吸了過去。
只聽一男子道:“付國舅,這人在此地活了這麽久,道行還無損,不知是不是紫雲宗的妖道?”
“管他是不是,都抓回去給我煉噬魂大法。這裏的人,一個不留。”一老者極其陰冷的聲音道。
綏田鎮依舊是屍山火海,在衛清的夢裏,漫長不到盡頭。
而火海裏,總有一位白衣仙人,胸前紫光流轉,那是紫雲宗主,是他的師父。
也是模糊記憶裏曾追尋的那個人。
“師父……啊……”
衛清輾轉着蹙眉,仿佛承擔無邊痛楚,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一只大手立刻撫上他的額頭,用幹淨絲帕拭去他汗水。
而他的手也被那人扣住,大羅金仙的靈力自手腕處綿延不絕輸入體內,滾燙的能量沖向他四肢百骸,滋養他瀕死的幼龍,以及殘存的一點生氣。
木屋外,鐮月高懸,風吹竹影動,正是墨玄方不眠不休的第二十天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