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鬧鐘一響,将盛時從夢中驚醒,猛地從床上彈起來。
18:00
晝夜颠倒讓他腦子有一瞬間的錯亂。盛時光着腳推開衛生間的門,酒店的熱水龍頭不太好,總要等上很久才能出熱水。但他急着出門,匆匆就着涼水擦了兩下臉。
初春的冷水激得他打了個哆嗦,擡眼看鏡中,微微愣怔,劉海已不知不覺蓋過眉毛,遮住半只眼,腦後勺的頭發亂糟糟地撅着,盛時伸手捋了一把,都能紮個小揪揪了。
不過眼下頭發肯定不是最要緊的事。他從水池裏撈起護目鏡,擠了一點酒精免洗洗手液在鏡面上,細細地抹了幾下,對着浴室的燈光照了照。
不照不知道,塑料制的護目鏡鏡片上劃痕還挺深。盛時嘆了口氣,甩去護目鏡上的水珠,開始收拾東西。
口罩還剩一盒,不過估計得省着點用,新拆開的那只戴了四天,湊近了嗅有股異味,他昨晚洗了一趟,過了水,口罩變得軟塌塌,撈出來拿吹風機吹幹,口罩邊兒上就挂了毛邊兒,夾鼻處也不那麽貼實了,倒沒了怪味,有股洗衣液的清香。
又是一個陰天,出門盛時打了個哆嗦。醫院不遠,他走到門口給林嘉良發信息:“我到了。去哪裏找你?”
林嘉良回複:“住院樓A樓,到樓下給我發信息。”
盛時從包裏拽出一件雨衣罩在身上,那情形頗為怪異——是日本有段時間很流行的風衣型雨衣,有版有型,就是小。天藍色的底子配白色圓點,一看就是姑娘穿的。罩在将近一米八的盛時身上,有點委委屈屈,露着半截牛仔褲和三寸手腕。
不過這時節穿成什麽樣也沒人側目。馬路上冷冷清清,能在這馬路上自由行動的人,打扮皆很怪異。
片刻之後,林醫生帶着呲啦呲啦的響聲來到他身邊,從上到下掃了他一眼,皺眉道:“你這樣不行。”
盛時有點煩躁地呼了口氣,擡了擡腳,透明塑料袋從腳上一直套到了小腿肚,“跟你們也差不多,好歹臉是都擋着的,別窮講究了。”
他的護目鏡緊緊壓在眼周,跟口罩邊緣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出來這麽久,呼出的熱氣把護目鏡呵得模糊一片,有點癢。
撓是沒法撓,盛時在一瞬間稍微有點走神,他想,今天要是戴隐形眼鏡就好了。但昨夜熬了整整一宿,眼睛幹澀得實在戴不上,仗着度數不高,幹脆沒戴。此時被薄薄的水霧阻隔,竟連林嘉良的臉也看不太清。
林嘉良不耐煩道:“我說不行就不行,萬一給你領進去感染了,這責任我可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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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時:“我又不進手術室,又不進重症,就在觀察室裏看看,完跟你單獨做個采訪。你放心,消毒液我也随身帶着,保證比你們那地板消毒都幹淨。”
林嘉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嘆氣道:“你沒做好防護,有危險的不止你自己,我也得為我們病人、醫護人員考慮。別說進手術室,你在樓道裏走一遭,我都怕交叉感染。小山,非常時期,你也上心點吧。”
知道說不通,盛時無奈地答應:“好吧。”躊躇了一下,從包裏翻出兩個口罩一小瓶免洗酒精洗手液遞過去,“聽說你們挺缺的,我也剩不多了,這點你拿着吧。”
林嘉良眉眼一彎,推了回去。“口罩還是有的,除非你能給我們找來防護服。”他腳踩着兩個黑色的垃圾袋,白大褂外套着一個黃色透明的大塑料袋,手一擡就呲啦呲啦作響。“——行了,趕緊回去吧,多在外面呆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盛時應了一聲,轉身要走。林嘉良在他背後又喊了一句:“小山。”
他慢吞吞地轉過頭,“唔?”
“你還能吃上飯嗎?不行拿份飯回去。不過回去得先拿酒精噴噴蓋子再吃。”
盛時笑了,“不用了,謝謝師兄。”
走出醫院他幹脆在路邊的長凳上坐下。天氣雖冷,但罩在雨衣、口罩和護目鏡中,憋出一頭一身的汗。盛時忍不住扒拉開口罩,悄悄呼吸了一口潮濕而冰冷的空氣,那是摒棄了城市濃重的汽車尾氣之後格外清新的空氣。
大概是在室內呆久了的緣故,他竟覺得室外空氣中有絲絲的甜味,于是貪婪地猛吸了幾口,實在不願相信這種清新清甜的空氣中含有病毒。
緊接着摸出手機,點開群發言:“江湖救急,哪位老師手裏還有多餘的防護服,求勻一件。飯酬。”
群裏馬上排着隊刷起了屏:
“兄弟你這要求有點高啊,這時候我都恨不得一件防護服穿十次。”
“+1,別說防護服了,一個口罩我都恨不得戴十次。”
“防護服沒有,口罩還剩點,兄弟你還要嗎?”
盛時:……
他默默退出群聊,戳了兩下點開私聊:“帆姐,你有多餘防護服嗎?”
界面馬上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三秒鐘後,對方回複:“沒有。雨衣什麽時候還我?”
盛時:“你要有防護服,拿防護服來換。”
楚雲帆:“……你怎麽不去搶呢?”
楚雲帆:“你是不是啥都沒了?”
盛時握着手機微微苦笑,“洗手液還剩挺多的,要不我拿洗手液跟你換?三瓶洗手液換一件防護服。”
楚雲帆:……
知是沒戲了,盛時起身,慢吞吞地向酒店走去。路燈成排亮起,夜色溫柔,更顯得街道寂寥。
他就這麽漫無目的地晃蕩着,內心煩躁愈盛,路上不知誰扔了個易拉罐,他煩躁地一腳踢向垃圾桶。下一秒索性拉下口罩,從口袋裏摸出煙,就着垃圾桶狠狠地吸了幾口。
他甚至不知道煩躁來源于何,或許是因為沒有防護服,或許是因為困在城裏多日,出去遙遙無期,也或者是因為,除了今天見林嘉良,他已經很多天沒跟真人面對面說過話了。
這城市空空蕩蕩,像是有無數個透明的罩子,将人單個單個地罩起來,彼此能聽得到對方說話,卻無法觸碰。
這種感覺令他發瘋。
晚上十點,電話突然震動。屏幕上“楚雲帆”三個字一閃一閃,盛時頓時愣怔。急忙撈過手機接起,他有點不敢置信,“喂?帆姐?”
楚雲帆聲音裏帶着笑,幹脆利落就倆字:“下樓。”
盛時口罩都沒顧上戴,穿着酒店的拖鞋就沖向電梯。酒店早就停止營業了,除了醫療隊,這酒店裏就住了他一個記者,大門鑰匙就擱在櫃臺上,誰用誰直接去櫃臺取。
摸到鑰匙開鎖時,手有點抖,隔着玻璃門,楚雲帆開心地向他揮手,腳邊還放着一個大紙箱。路燈将她周身打上一層暖黃,整個臉蒙得只剩一雙眼睛,一眼望過來,狡黠而溫柔。
下一秒溫柔外殼破碎。楚雲帆一巴掌蓋在盛時背上。“就你事兒多。屁都沒有就往醫院跑,害得姐大晚上還得給你操心。”
“……帆姐?”盛時不解。
楚雲帆伸腳踢了踢地上的紙箱。“防護物資,只能給你勻出這麽多了,你省着點用。防護服就一件,能進手術室那種級別的,你搞不到大新聞別浪費啊!還有倆泡面,幾個蘋果,這兩天吃的喝的都不好買,你自己想辦法吧。”
盛時倏地擡頭。“你……你真的搞到防護服了?”他頓時有點不好意思,“謝謝,真的。你該跟我說一下,我找你去取,還勞煩你大老遠的給我送來,你要不等下,我給你拿兩個八寶粥吧。”
他知道楚雲帆不是坐車來的。
這是新型傳染病R-677在平寧市爆發的第三十一天。
一開始,人們還沒反應過來,只是覺得今年冬天流感病人格外多,等到傳染病開始亮出獠牙、上百患者先後病情加重、出現呼吸困難、出血熱的症狀,最後不治而亡時,人們才反應過來,這或許并不是流感,而是一種新型的傳染病。
但這時已經有些遲了,患者成倍增長,很快醫院爆滿、醫療物資短缺。為了遏制傳染病擴散,R-677爆發十五天後,平寧市果斷封了城。
盛時就這樣滞留在了平寧市裏。不過從某個角度來講,他還算幸運的,至少在封城前,他租到一輛車。楚雲帆就比較慘了,封城五天後,才臨危受命來平寧市出差,人一下火車就傻了眼。
車是肯定沒有的,即便有,她這個二把刀馬路殺手也不敢開。
好在滿大街都是共享電瓶車,這下絕對沒人跟她搶,京城知名、業內頭號的風一樣的女紙楚雲帆小姐,就真的風風火火地靠共享電瓶車在平寧市大街小巷橫行直竄。
沒嘚瑟兩天就歇菜了,交通阻斷,城市停擺,大部分人躲在家裏隔離,誰還顧得上給電瓶車充電。一周不到,楚雲帆就發現,哪怕走上二裏地,都難見一輛電量充足的共享電瓶車。
盛時有些內疚:“我送你回去吧。”
“得啦,誰叫姐偏就喜歡你這張臉呢。”楚雲帆誇張地嘆了口氣,伸出戴着膠皮手套的手刮了一下盛時的臉,“記賬上,回去請我吃飯。今兒運氣好,找到個滿電的小藍。不跟你說了,趁着有電我走了。”
風衣一擺,車把一擰,電動車蹭地竄了出去。這城市空空蕩蕩,恰是滿足了她個不會開車的少女狂野飙車的夢想。
盛時抱着箱子回到房間,箱裏東西雖然不多,但種類齊全。兩盒口罩,兩瓶酒精,一盒一次性手套,兩包泡面、四個蘋果,還有一小管護手霜。最底下壓着一件防護服。
盛時小心翼翼地取出來,能進手術室級別的,他還沒見過呢,平寧市物資缺成這樣,連林嘉良現在都未必有這種級別的防護服。
看了一眼标簽,盛時的目光不由地緊了緊。
——XL,180—185
楚雲帆從哪找到這麽大號的防護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