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盛時給部門領導梁今撥了個電話。
晚上十點半,梁今還沒下班,自從傳染病R-677爆發之後,不少公司都要求員工居家辦公,極個別反而忙到飛起的行業,除了醫院、物流和醫療物資生産,大概就是媒體行業了。就連梁今這種不用天天值班的主任,也連軸轉了一個月。
電話剛響了兩聲就接了起來。“喂,小盛。”
“梁老師,咱報社這次還派了誰來平寧市?”
“醫療口的小張,視頻的老付,還有攝影的小莊。不過他們的報道跟你不沖突,你就按咱們部門的報道計劃來。你在那邊沒問題吧?物資短缺或者采訪需要協助,你就跟他們聯系。我已經跟社長主編說了,入職手續就等你回來辦就行……”
梁今後面說的什麽,盛時一句也沒聽進去。
室內空調的嗡嗡聲驟然放大成轟鳴,蓋過世間一切聲響。室內的燈光将屋裏亂糟糟的雜物都投射在玻璃上,和窗外平寧市璀璨而寧靜的夜景重疊在一起。而他就夾在室內景物和室外景物之間,一個浩大而虛無的空間中。
盛時失神地盯着窗戶上自己的身影,從梁今說出“攝影的小莊”五個字開始,他握着手機的手就開始顫抖。
“喂……喂?”
“哦好的,我聽到了。謝謝梁老師。”盛時猛然從走神中驚醒,應了一聲。
挂掉電話,他撲倒在床上。
是莊晏……他就知道,一定是莊晏。除了莊晏,沒人舍得在這時候勻出千金難求的防護服給他。
選擇回到老梁麾下,遲早是會與莊晏相見的……自己不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嗎?這不就是想要的結果嗎?
以為做好了準備,連再次見面要用什麽樣的語氣、什麽樣的表情打招呼,都練習妥當,卻沒想竟然在平寧市提前重逢。
怎麽會這樣呢……他無力地想。按照計劃,他本該在重新入職的那一天,去莊晏辦公室裏找他。跟他說我回來了,跟他說對不起,跟他說我還愛你。
其實在哪裏重逢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只是驟然得知同處在一個城市裏,讓他頓生出近鄉情怯的慌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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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那一次“預料之外”,幾乎将他整個人生擊垮。從此任何一點脫離預料的意外,都會讓他産生深深的慌張和恐懼。
如今好不容易掙紮着從過往爬出來,再次鼓起勇氣想要與命運搏一搏,可命運又一次在他還沒做好準備的時候,就把莊晏推到他的面前。
第二天一早,盛時就給林嘉良打電話:“師兄,我搞到防護服了,能再約一次嗎?”
電話另一端,林嘉良溫和又無奈地笑道,“行吧,明天有個雙肺移植手術,病患有基礎病,并感染傳染病R-677。算個大手術,你來吧——只能在觀摩室裏看啊,弄好裝備。”
“行。”盛時忍不住嘴角上翹,“謝謝師兄。手術後再給我半小時時間的專訪啊!”
采訪約定了,心也就落肚裏了。盛時一天沒出門,關在房間裏研究資料,一邊研究一邊糾結。他有心叫上楚雲帆一道去采訪,但楚雲帆跟莊晏秤不離砣的,叫上楚雲帆,莊晏一定會跟來。他還沒想好在這種情況下見到莊晏要說什麽。
本想給楚雲帆發個微信打聽一下莊晏的情況,幾次寫了又删,還是放下了手機。
“算了……楚雲帆跟莊晏關系那麽好,他肯定早就知道自己在平寧市了。”盛時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有點郁悶地想。
誰知一進醫院就丢了魂。
“李主任,給您介紹下,這是我師弟,《今日時報》的記者,這是李主任,本次手術的主刀醫生。”
李主任全副武裝,連長什麽樣都看不清,等下外面還要再罩一層手術服,此時能不握手還是盡量不握手比較好。盛時微微躬身,鞠了個躬。
“李主任好,謝謝您能讓我觀摩手術。您辛苦了。”盛時說,“我帶了些口罩、洗手液,等會兒給您跟師兄留下。”
李主任點點頭。“你也辛苦。《今日時報》我常看,你們做得很好——這次派了不少人吧?”
“對,我們不同條線分派了不同的記者。”
李主任才搞不明白報社這些亂七八糟的分工呢,迷迷糊糊地應了一句,“哦,等下還有一個你們報社的……”
話音未落,門便被推開,門內外的人俱愣在了當地。
面罩被呼出的熱氣弄模糊,但眼神能穿透一切阻擋。即便隔着防護服和口罩,盛時也清楚地認識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曾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追逐着他,注視着他,不管他在哪裏、幹什麽,莊晏總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将他找出來,讓他遁形不得,無處可逃。
盛時頓時四肢僵硬,想說話,嘴角動了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以讓菜鳥變前輩,新人變舊人,但就是撫不平當年勉強粘合又撕裂的傷口,放不過故人決裂又惦念的意難平。
冷場只一瞬,一個女聲插話進來:“李主任您好,我是《新聞周刊》的楚雲帆,今天來觀摩手術。”
李主任哦了兩聲,搓着手:“那,你們兩位記者就在觀摩室看吧,攝影師——”
本來說好,攝影師跟醫生進手術室拍照,但李主任一打量莊晏,臉色沉了下來。
醫院物資緊缺,最高級別的防護服只有手術時才能穿,莊晏只穿了一件隔離衣,薄得塑料布似的,還能看見裏面夾克衫的顏色。隔離衣防護級別不夠,他又戴了膠皮手套、鞋套、N95口罩和護目鏡,相機上保鮮膜纏了一圈又一圈,就剩一個鏡頭露在外面。
“你穿這個不能進。”李主任毫不客氣地說。他真是後悔死答應這次手術放開觀摩了。這幫記者,申請采訪時滿嘴鬼話,說自己裝備充足,不占用醫院物資,結果就這裝備?
“我進去吧。”盛時走過去,從莊晏手上奪下相機。“我倆一起的,誰進去都一樣,我防護級別夠了。”
“你……”莊晏喉嚨發幹,從開門到現在這麽久了,他就生硬地擠出這麽一個字。
“看你拍了那麽久,學都學會了。”走過他身邊時,盛時輕輕說。
手術室裏燈光白得刺目,隔着觀摩室的玻璃,莊晏都能感覺到一股冷氣嗖嗖地往外冒。李主任和林嘉良在防護服外又加了一層手術服,站到手術臺前。
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感染風險和節省防護服,連跟臺護士都少了一半。
盛時跟在後面,對着做準備工作的李主任和林嘉良拍了幾張。
李主任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到觀摩室裏。R-677傳染病具有強傳染性和攻擊性,病人的呼吸系統會先受到攻擊,之後其他系統陸續損傷,以致死亡。
而今日要進行的雙肺移植手術的這名患者,雙肺功能雖嚴重受損,但綜合手術指征仍屬良好,因此,李主任決定冒險一試。
自從傳染病R-677爆發之後,全球相關的臨床診療和藥物研發一直在緊張地推進,但這種情況下的雙肺移植手術還尚未有人做過。倘若此例手術成功,無疑是臨床方面的一大突破。
錄音筆紅點一閃一閃,楚雲帆低頭記錄,間或擡頭從玻璃窗上向手術室看上一眼,而莊晏自從進了觀摩室,眼睛就沒離開過手術室內的盛時。
——防護服那麽嚴實,兩年過去了,他……變化大嗎?
護士将手術刀遞給李主任,李主任在患者胸口劃下第一刀。
——為什麽默不作聲地回來?是不想見我嗎?
胸腔打開,李主任和林嘉良同時搖頭,叫一旁拍照的盛時走近些,将功能受損的雙肺指給他看。觀摩室裏,楚雲帆只能借助顯示屏觀察,只見兩片肺全白,了無生氣地躺在病人的胸腔裏一張一阖。
“是不是特別慶幸帶姐來觀摩手術?不然就你這樣兒,今天就糗大了。”楚雲帆居然還能空出嘴來說風涼話。進手術觀摩室的機會,是之前莊晏求她幫忙給盛時送防護服,被她趁機“要挾”換來的。
“你說你圖啥?”莊晏把最後一件防護服給了盛時,還不讓楚雲帆告訴盛時是他給的。
“我欠他的。”莊晏垂眼。眉眼斂去鋒芒,帶着些許惘然的溫柔。
尖銳的警報聲突然響起,患者的血氧飽和度突然急劇下降,李主任果斷下令:“快,插管!”手術巾一撩,露出病人蒼白的脖頸,林嘉良飛快地消毒,手術刀銀光一閃,切開了病人的氣管。
林嘉良和李主任分站在手術臺兩側,盛時站在林嘉良同側靠近病患頭部的位置,本意是為了避開手術操作區,豈料情況驟變,林嘉良緊急切開氣管時,病患喉嚨中的黏液“噗”地噴了出來。
太近了,實在太近了,近到林嘉良和盛時只來得及偏了一下頭,帶着血的黏液就這樣迎面噴到了防護服的面罩上。
盛時抓着相機的手神經質地抖了一下,研究表明,病毒是可以通過氣溶膠傳播的。
莊晏血壓猛地蹿到180,一口氣沒倒騰過來。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失聲喊了聲“盛時——”,人便要往觀摩室門外沖。
楚雲帆眼疾手快地拽住他胳膊,硬給拉了回來。
“坐下!你他媽給我坐下!莊晏你冷靜點!你現在出去能進手術室嗎?”
手術室內氣氛也一下子緊張起來,病患氣管已經切開,李主任顧不上別的,命令護士抽吸,同時自己手上不停,兩下給病患插了管。林嘉良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從護士手中接過消毒巾,擦淨自己面罩上的血和黏液,又遞了一塊給盛時。
“繼續手術。”李主任吩咐。
“盛時……!”莊晏十指緊緊地按在玻璃窗上,将玻璃窗按出一道道白印。
但無論他多撕心裂肺地叫,盛時在手術室裏都聽不到——他甚至看不到自己悶在口罩之下,一遍遍喊他名字的口型。
黏液和血噴濺到面罩上的那一瞬,盛時下意識地将頭扭向了觀摩室的方向,隔着玻璃和防護面罩,目光沉沉地向莊晏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