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一周伊始,盛時從三樓搬到了十二樓,正式開始了在深度報道部的工作。
上午十點,“砰”的一聲書本拍桌,緊接着梁今那中氣十足的吼聲就傳遍了辦公室每個角落:
——“開會了!人呢?都特麽哪兒去了?”
幾臺電腦後面迅速伸出一顆顆腦袋,朝着吼聲發出的方向瞄一眼,然後見怪不怪地縮回去。十秒後,一個女聲響起:“周思達宋溪出差了,張普陽孩子生病,早上請假帶孩子上醫院。”
梁今嘆氣,“行吧,開會吧。”
加上領導,到會的一共五個人。編輯何燦、劉骥,記者盛時,還有一個年輕姑娘,叫趙蕾蕾。
梁今掃了一眼懶懶散散的手下,“今天咱部門多了一個人,資深記者盛時老師。盛時,你介紹一下自己吧。”
四雙眼睛唰地盯了過來,盛時微微有些不自在。
“各位老師好,我叫盛時。”他有些尴尬,“請各位老師多指教。”
沒了。言簡意赅。
主力都不在,周會就變成了梁今一個人叨叨的主場。其餘人忙着刷手機,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都在搜“盛時”是何許人物吧。竟然一來就能拿下資深的級別。
《今日時報》是國內一線媒體,人才濟濟,想在這裏混個出人頭地并不容易。盛時低下頭,心裏短促地冷笑一下。在搜索框裏輸入“盛時”兩個字,同事們大概要失望了。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投入梁今麾下前,梁今跟他說,“本報沒有空降首席記者編輯的先例,你來只能先定為資深檔。不過你放心,我會向上申請給你定為資深最高一級,幹滿一年就升為首席。”
好不容易聽梁今念叨完,已經到了午飯時間。趙蕾蕾是個自來熟,主動打招呼說:“盛哥,吃飯去?”
盛時猶豫了一下,跟她一道去了食堂。他在熱線輪崗時就聽說了,這個趙蕾蕾是今年校招第一名,人還沒畢業就獲得過什麽獎項,也難怪一進報社就能分配在老梁手下。
這頓飯吃得極為別扭,盛時話少,趙蕾蕾呢,剛畢業,正是躍躍欲試卯足了勁打開社交的年紀,面對一言不發埋頭吃飯的盛時,簡直像坐在了釘板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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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一通電話救了她。趙蕾蕾接起電話,嗯嗯了幾聲,臉色漸漸嚴肅起來。她緩聲對着電話安慰道:“你先別着急,讓你爸爸給我來個電話好嗎?對對對,你放心,我這邊能幫上忙的一定幫忙。”
挂了電話,趙蕾蕾有些心神不寧,盛時扒拉完最後一口飯,問道:“怎麽了?”
趙蕾蕾嘆了口氣,“我的采訪對象,沒錢治病,快要被醫院給轟出來了,求我借給她一萬塊。”
盛時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趙蕾蕾把這一聲“嗯”當做了盛時認真傾聽的回應,立馬竹筒倒豆子,嘩啦嘩啦全倒了出來。
前段時間她采訪了一個網瘾少女,女孩被家長粗暴簡單地送到了戒網瘾學校,在經歷了毆打、被罰不許吃飯、出逃等一系列事件之後,女孩在戒網瘾學校裏暈倒了,被家長接回家後,發現身患絕症。
而在戒網瘾學校時,少女曾數次表達過自己身體不舒服,被老師以“裝病”為由,進行過多次體罰。
“我就特不理解這種家長,你說電競都納入體育賽事項目多少年了,怎麽還有人覺得打個游戲就是網瘾啊?至于嗎,還送到那種地方去。”趙蕾蕾忿忿不平地說道。
盛時擡頭盯了她一眼,那眼神太銳利,盯得趙蕾蕾一愣,頓時被震住了,讷讷地吞下後面的話。
“這個女孩,你采訪時跟她溝通,覺得她是個什麽樣的人?”盛時問道。
“嗯……”
“就根據你的觀察和直覺判斷。”
“我覺得,她的确遭受了虐待,但說話也有不實在的成分。”趙蕾蕾說。“這女孩說,她能感覺到自己小腹處按上去有個硬硬的東西,甚至她的朋友也告訴我,光用手按就能感覺到腫瘤很大,但我問過醫生,醫生說她的腫瘤生長位置非常不好,靠觸診根本無法判斷,甚至拍了片子都不是很清晰。”
盛時紮開餐後酸奶,“這不是心裏挺明白的。”
“可是……采訪時誇大其詞,和在自己這種生命攸關的事上撒謊,這是兩個概念啊。”趙蕾蕾弱弱地說。
盛時冷聲道:“暴力戒網瘾學校應該受到譴責,這是全社會的共識。但在你的采訪對象看來,既然這東西不該存在,那麽在描述事實的時候,多誇大幾分,多潑些髒水,多添油加醋幾分都無所謂。反正只要能讓這個學校關停,中間有幾句假話,其實并不重要。但作為記者,你也覺得這些不重要嗎?”
趙蕾蕾:……
“不要對人性抱有那麽大的期待。你給她主治醫生打個電話,問問她到底欠了多少錢,至于被趕出去。”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我就說發信息怎麽不回,原來已經吃上了。”莊晏拉開盛時身邊的椅子坐下,“上午開會感覺很爽吧?”
盛時嗯了一聲。
“感覺爽就對了!通往地獄之路必然鋪滿鮮花,哈哈哈哈哈哈。”莊晏興奮地把臉湊近,開始八卦。
“老梁看着挺和藹吧?都假象,他老人家外號笑面虎,開大會敢跟總編拍桌子對噴,來來蕾蕾給他講講,老梁罵人啥光景?之前有個晨報的跳槽過來,一副很叼的樣子,剛來讓老梁給罵哭了,試用期都沒過就走了。”
盛時面無表情地聽着他叨逼叨,聽到一半就收拾餐盤起身離開,莊晏立馬起身,跟在他後面清理餐盤、丢垃圾、洗手,一邊繼續眉飛色舞地叨叨:
“但你知道老梁怕誰不?老梁怕何姐。老梁跟何姐當年是搭檔,本來何姐也是要競争你們部門主任的,但這不孩子要中考麽,何姐就退了一步讓老梁當了。你們部門那絕對是個虎狼之窩哈哈哈哈。”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二樓食堂層,莊晏和趙蕾蕾先後上了電梯,盛時一手按在電梯按鍵上阻止電梯關門,人卻沒跟着進來。
“莊老師你是不是該跟何老師學習一下,怎樣做個能讓人心生敬畏的搭檔。”
“那得看跟誰搭,跟你搭——”
叮,電梯門關上了。
“晏哥,盛哥他……是不是有點什麽問題……類似社恐之類的?”趙蕾蕾輕輕地發出質疑。
莊晏嚴肅地看着她,半晌嘆氣,“你盛哥,那是貧民窟裏生長出來的一朵奇葩白蓮花。”
趙蕾蕾一回辦公室就抱着手機躲進角落,給網瘾少女的主治醫生打電話去了,片刻之後,盛時回到辦公室,一看見莊晏就皺眉,“你怎麽還在這兒?”
“你下周有什麽出差計劃?沒計劃跟我去做個感動社區人物圖片專題呗。”莊晏拿起桌上不知誰的一個網球,一抛一接。
盛時拂開一片辦公桌,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不去。”
“文字部分不長,一千來字就行。”
“沒興趣。”
對面一排座位突然伸出個腦袋:“盛時,來看個題。”
劉骥一手掐着煙,把電腦顯示器往盛時的方向一扭。“今天有人給我發來這個,有地址,但工廠大門鎖着,他進不去,你試試看能不能打進去做個暗訪。”
盛時浏覽了一下材料內容:“有線人的聯系方式嗎?”
“沒電話,有個郵箱。你可以聯系他一下,看看他手裏還有什麽證據。”劉骥一鍵将郵件發給盛時,“不過我覺得最好還是去卧個底,把這工廠裏裏外外都打探一下,包括有多少人,怎麽把那些勞工都騙進去的,裏面怎麽管理之類的。”
莊晏探了探腦袋:“什麽題啊?”
“有人爆料一村裏有個黑磚窯,就在咱們這兒跟并州市中間那小縣城附近。”劉骥說。
莊晏看看劉骥又看看盛時,“你讓他去?卧底黑磚窯?你覺他長得像個智障,還是長得像個苦力?——他去卧底黑磚窯?應聘會計嗎?”
劉骥臉色一凜,摁滅了煙,“他怎麽就不能去卧底黑磚窯?”他手一指這偌大而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這辦公室裏誰沒卧底過?張普陽去過地溝油工廠,周思達給地下賭場當過一個月保安,就連蕾蕾都去卧底過女大學生賣卵,怎麽?他不能去?”
深度報道部是整個報社的精銳部門,一整個部門的人都跟着老梁橫着走,鮮少有人質疑深度報道部編輯的決定。
對于一個搜不到任何代表作卻直接獲得“資深”頭銜的記者,派個難題試試深淺,要個投名狀,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莊晏一個攝影部的跑來叫板,多少讓劉骥心裏有些不爽。
“不是,你派人卧底也得講究點吧?你怎麽不派張普陽卧底當牛郎去呢?就他那黑臉裝得了麽?你不能為了派卧底就随便抓壯丁吧?”
“卧底賣淫窩點還得長得像嫖客?”劉骥冷笑,“這都不會,做什麽新聞?”
“不是你這不擡杠麽你——”莊晏有點惱,還想反駁,盛時一口截住了他。“莊老師。”
他伸手做了個停的動作。“行,我去。”
“你需要多久?”劉骥問。盛時的眸子顏色微淺,和他那略顯蒼白的皮膚極為相稱,看上去文質彬彬的,還有點瘦弱,的确不像是個幹苦工的料。
“暫定兩周。不過你得等我消息。我說報警就立刻報警,我不聯系你,你也不要聯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