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蹬蹬蹬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楚雲帆把包往座位上一扔,“喲,盛老師這是咋了?挨打了?”

“讓人怼了一肘子。”沒等盛時說話,莊晏搶先替他回答:“我們盛老師,別人拳頭快杵臉上了,他站那兒等着挨揍。”

楚雲帆仔細看了兩眼,“還行,就有點紅。”

“哦,被打紅不算受傷是吧?”莊晏道,“我就是看不上你們這種苦大仇深的樣。平時別人欺負過來,軟得跟孫子似的,到118記者節那天可勁叫苦,就你苦,就你不被理解,自己都不維護自己權益,還無冕之王,還指望別人尊重你,放什麽狗屁。”

“哎,我不是我沒有,我可不苦大仇深,別捎帶我。”楚雲帆立馬劃清界限,“那你說咋辦?打回去?行行好吧莊少爺,你能一扔記者證說去他媽的老子不幹了,對于別人而言,那是養家糊口的飯碗,不是所有人都能開奔馳上班的。”

“……你看不起我。我開奔馳,是因為我爸不讓我開保時捷。”

“你還能炫得再高調點,沒關系,你看我以後幫不幫你寫一個字。”

楚雲帆抿了一口咖啡,“早就不是記者被捧上神壇那個時代了,大家只是打份工混個生計,有點理想的就多下點辛苦,沒理想的就跟你看到的收銀的、洗盤子的性質一模一樣。幹得好的早跑了,做新媒體收割情緒能量去了。跑娛樂的南林北陸、做調查的東魯西吳、時政的二張、寫人物的劉小顏,寫財經的衛南山,你瞧瞧還剩幾個?”

不知不覺,盛時擡眼,認真聽着她侃侃而談。要說做媒體,還是得上京城,機構多,牌面大,見的人也多,連八卦內容都跟偏居一隅八卦的不一樣。

“你看劉小顏,國內人物報道寫得比她好的沒幾個了吧?多少明星指名道姓,專訪只讓劉小顏做,不照樣被宣發怼得跟個三孫子似的;還有衛南山,當年《東南新周報》財經報道又不行,他一人之力硬把整個《東南新周報》財經報道提升到國內一線水準,那又怎樣,還不是……”

楚雲帆嘆了口氣:“錢難掙屎難吃,算了,不說了。”

“嗨,你這又裝窮了啊,別人掙錢是錢難掙屎難吃,你那是別人上趕着送錢。誰敢讓你掙吃屎錢,哥給你揍他。”

楚雲帆不買賬,警惕地打量着他,“你幹啥?又想讓姐給你幹活兒?”

“你說你這人怎麽這麽狹隘,真心實意誇你,你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莊晏擡起臉,下巴往盛時那邊一點,“哥有新搭檔了,手快活兒好吃得少。小帆帆,你從此失寵了。”

楚雲帆呵呵冷笑,“盛老師,告訴你一條真理,千萬不要給資本家省錢。”

莊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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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直吃到晚上十點才散,楚雲帆要轉場,莊晏便送盛時回家。車停在那個破爛的城中村路口,莊晏看着那黑漆漆的巷子入口,滿臉的一言難盡。

“你怎麽還沒搬?”他忍不住問。

盛時無所謂道:“攢錢一次性換個好住處。”

莊晏:……

盛時前腳剛走,莊晏後腳就收到了楚雲帆的微信。“盛時有沒有女朋友?”

莊晏:“你想幹啥?”

楚雲帆:“都問到這份上了,你說我想幹啥?”

莊晏:“你愛的不是我嗎?”

楚雲帆:“對不起,看見盛老師,就不愛你了。”

莊晏:“……”

楚雲帆:“給句痛快話,有還是沒有?”

莊晏:“應該沒有吧,你啥時候改喜歡這口了?”

楚雲帆:“姐一直喜歡的就是清冷俊美小弟弟這口。”

莊晏:“那你可就要失望了,他比我還大兩歲。”楚雲帆:“比你大兩歲?那更好了,哥哥好,哥哥會疼人。”

莊晏:“……你個禽獸。”

楚雲帆:“禽獸就禽獸,反正他每一點都長在了我的審美點上,又帥又禁欲,披個麻袋都無法磨滅的那種高嶺之花的氣質。”

最後一句讓莊晏微微愣了一下,腦海裏浮現出盛時的樣子,他總是穿那種淘寶買的一百塊兩件的棉布襯衫,素色的,淡藍或淡灰,洗得起了毛,往那兒一杵,冷淡又遺世獨立。

是有那麽點違和,這樣出色而從容的人,本該出生在那種富貴之家或者書香門第,不該如此落魄和捉襟見肘。但說他從容吧,好像又有點莫名拘謹,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諱莫如深。

莊晏将盛時微信名片推給楚雲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倒好,窩邊草啃得溜光。你自己算算哥給你當了幾次僚機了?”

楚雲帆:“嘻嘻,謝謝晏哥。”

盛時回到住的地方,擰開臺燈,把臉蒙在手裏,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

他想自己真是不年輕了。幾年前,喝酒喝到淩晨三點,早上七點還能爬起來趕飛機,現在吃飯吃到晚上十點,竟覺得有些累。

白天的事走馬燈一樣在腦海裏盤旋,攪得腦仁兒疼。

片刻之後,他拿起筆記本,在上面寫下“方圓能源”、“康俊輝”、“濱海度假村”幾個字。康俊輝三個字下面重重劃了兩道。

康俊輝名下的公司關系很簡單,開庭記錄中除了勞資糾紛、商标侵權等不痛不癢的小官司外,也沒什麽要緊內容。

他掏出另一個舊手機。那手機好久都沒用了,耗盡了電,他先充了會兒電,開機,登上微信,扒拉了幾下,然後對照着微信號,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到新手機的微信“查找好友”裏。

置頂的那個名字,頭像右上角有999+條未讀,盛時沒看,找完自己要找的人,迅速把舊手機關機,好像晚一秒,那舊手機就會爆炸似的。

半分鐘之後,微信愉快地一條一條往外蹦。

楚雲帆:“盛老師好。”

盛時:“楚老師好。”

楚雲帆:“小case,盛老師接受約稿嗎?”

盛時:“楚老師是編輯?"

楚雲帆:“我是記者,不過也負責一部分對外約稿的工作。我司稿費很高的,盛老師考慮一下?”

盛時:“好。謝謝楚老師。”

睡前最後一條消息是莊晏發來的:“周六上午有空嗎?有個新聞發布會。”

盛時猶豫了一下,下周是他在熱線輪崗的最後一周了,完全可以守在辦公室裏做一周電話采訪。  但他還是回複:“什麽內容?我給曹主任報個題。”

莊晏很快回複:“高新産業園區的。周六早上我去接你。"

周六早上,盛時一出門,就看見了靠着車窗打瞌睡的莊晏。

他敲了敲駕駛座的玻璃:“你去副駕睡,我來開。”

莊晏搖下車窗揉揉眼睛。“沒事,我開吧,你也不認路。”

盛時懷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等下。”他向街拐角走去,片刻折返,手裏拎着兩杯豆漿幾根油條,“先吃早飯吧,吃完就精神了。”

莊晏迷迷糊糊地說:“我想吃包子。”

“就油條吧。”盛時沒遷就他,“小攤肉餡不衛生。”

莊晏啧了一聲,“窮講究。”

高新産業區離盛時住的地方很遠,等兩人到地方,已經快九點了。鎖了車急急忙忙往會場趕,剛進會場,盛時就停住腳步,眼睛順着簽到桌看去,臉色一變。

莊晏一邊走一邊發消息,沒注意盛時停了腳步,差點一頭撞他背上。

“這就是你所說的新聞發布會?”盛時臉色鐵青。

發布會規格很高,門口挂着橫幅,是一個科技公司的産品發布會,門口還設置了一個電子屏,來賓可以在電子屏上查看産品的詳細介紹。

簽到桌邊有五六個工作人員,每個媒體記者簽到時,都會發一個紙袋,裏面有礦泉水、産品介紹、筆記本和筆,同時還有一個牛皮紙信封。

盛時一言不發,扭頭就往外走。

莊晏:……

“放開!”盛時走得很快,直到快到産業園門口,莊晏才追上他,剛一拽住他衣袖,盛時便觸了電似的要甩開他。

“c……”莊晏粗話說了一半,硬生生壓回喉嚨,“你他媽什麽毛病?”

他竟然在盛時眼裏看到一絲惱怒,這家夥,說甩臉就甩臉,他還沒怒呢,盛時有什麽好怒的?

“我不跑會。”盛時冷冷道,“你想跑會自己來就行了,拉我幹什麽,我又不缺錢。”

“我缺錢?”莊晏暴走。

大部分時候,《今日時報》前報草莊晏老師還是很好說話的,你罵他嘴賤罵他拽,罵他稿子寫得差都沒問題,就有兩點千萬不能在他面前提,第一是質疑他是不是有錢,第二是質疑他照片拍的不好。

“老子親爹是上福布斯排行榜的,我缺錢?我需要跑會掙這仨瓜倆棗的?”

盛時的眼睛裏寫滿了“你是智障”,“你不缺錢跑什麽會?”

“還不是因為——”莊晏氣急敗壞,但話說到一半,硬生生收住後半句。

“因為我?你覺得我窮困潦倒,急需車馬費救急?”盛時眼皮一撩,臉上是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你覺得我初來乍到沒人脈,所以替我攬了個外快?”

十分鐘後,莊晏把他那奔馳開得像近地火箭,嗖嗖地開到城裏最貴的商場。

“你請客。”兩人在一樓尋了家咖啡館。莊晏面無表情地控訴,“本來人家之前請我去,我給拒了,為了你,周五又腆着臉跟人家說,我要帶一文字記者過去。臉都丢盡了。”

盛時忍不住抿嘴一笑。“點。”

“你是不是有道德潔癖?你以前跑哪個口啊?那跑口記者拿車馬費的多了,又不是收紅包——這二年不收錢寫有償新聞的就叫好記者了。”

盛時端起咖啡啜了一口,“行業沉淪,你就要跟着一起沉淪麽?”

……這理由,這境界。

莊晏嘆服:“你這麽怼天怼地,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的,怎麽在圈兒裏混啊?”

“我沒有看不起同行的意思。相反,我很理解他們。”盛時輕輕搖頭,“行業不景氣,掙的又不是定薪,好多同行人到中年,稿寫不動了,還得養家,只能跑會補貼家用。但……我用不着。”

畢業那年初入職場,報社領導戲稱,本報稿費績效記錄是稅後兩萬六,已經很多年沒被打破了,看你們後來者誰有這個本事打破記錄。

盛時在入職第六個月打破了這個記錄,當月稿費績效稅後三萬,一躍成為新一代稿王。令集團上下嘆為觀止。

那時他年輕氣盛,破集團的稿費記錄,好像只是為了皮一下,之後就又回到平均狀态。

一個好看的才子,既不裝逼,也不出風頭,的确沒有人會不喜歡。除了本職工作的稿費,大把找他約稿的,他寫都寫不過來,只挑自己感興趣的寫。

他活得比那些同齡人自在得多——比他有錢的沒他自在,比他自在的沒他有錢。比他穩定的沒他恣意,比他恣意的……基本可以劃入傻缺行列。

同輩好友覺得他才華橫溢,導師前輩看他年少有為,他閑雲野鶴,他游刃有餘,他有錢有閑有愛有前途。

莊晏不知道,他曾是命運的寵兒。

租一室一廳的江景房,樓下咖啡館手沖咖啡60塊一杯,天天去,漂亮老板娘給他留了專座;淘幾百上千塊一套的書,挨挨擠擠地堆滿整個書架;喝一百塊一杯的酒,常和三五聊得來的同事醉至深夜,再踉踉跄跄地扶醉而歸。

一路唱、笑,大聲背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鮮衣怒馬是他,少年意氣也是他。

到如今別人都漸漸成家立業,開始進入人生下一階段,他千金散盡了,來到另一座城市,和剛畢業的小年輕一樣,從頭開始。

“所以,你賺錢就是掙稿費?”莊晏不放心地追問。“趕緊搬家,就老梁手下那出差頻率,等你出完差回來,你住那地方能讓賊連床板給你撬走了。”

盛時認真地點點頭。“嗯。楚老師給介紹的。”

三分鐘後,楚雲帆接到一條微信。

“妹兒啊,你追男人的手段,就是約他寫稿嗎?”

隔着屏幕,楚雲帆都能感受到莊晏濃濃的怨念:

“作為校草報草一路走來的男人,哥必須很認真地告訴你,雖然這招非常反套路,但反套路不代表是好套路。春游站在花叢裏拍照雖然很俗,但為啥沒人站在狗屎堆上拍照呢?是因為大家都舍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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