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盛時進入黑磚窯,四天,就發了一條信息。

信息發到劉骥的手機上,還是剛進去那一天。就倆字兒,“進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劉骥試着撥過去電話,不出所料,盛時關了機。

梁今知道這件事後,也覺得這麽做有點冒進。但有什麽辦法呢,人已經混進去了,只能按照盛時的要求來,他不主動聯系編輯部,編輯部絕對不主動聯系他。

莊晏評價,“骥哥你可真不是個人。”

劉骥一點兒都不覺得這是譴責,他坦然接受。“嗯。”

盛時發完了那條消息就關了機。他不知從哪兒淘來個按鍵手機,電池還能摳下來充電那種。關了機,他就摳下了有電的那塊電池,換了塊沒電的電池。

“老板。”他小聲說,“……我手機沒電了,我媽說找見工作要給她打個電話。”

來接他去磚廠的是個面包車,除了開車的司機和頭發半花白的小老頭,還有兩三個打手模樣的人,以及另外一個看上去就智力有缺陷的年輕人。小老頭回過頭看他一眼:“你哪來的?”

“山……山西。”

“山西哪?”

盛時不說話。

“你媽是幹啥的?”

盛時嗫嚅道:“裁、裁縫……”

打手嘁了一聲,掰開他的手,搶過那個只能按鍵的手機,折騰了半天毫無反應,便又扔還給他。“現在還有這種手機呢?”

另一個打手嗤笑:“諾基亞?”

“你看他那球愣樣還能用得起諾基亞?諾基亞還能防防身,水貨手機連個磚頭都不頂。”

Advertisement

盛時緊繃着的心稍稍松了點。

進這種地方,橫豎是要被搜身的,不過不是要搜查竊聽設備通訊設備啥的,而是值錢的東西都會被搜刮走。當然,開不了機的水貨手機不在此列。

他低下頭去不再說話,颠簸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面包車才七拐八拐地停在一個緊閉的大門前。

人還沒下車,門裏低沉的狗吠聲便傳了出來,盛時害怕地縮了縮。

“快下!”打手不耐煩地在他背後搡了一把,把他轟下車。

開門的人牽了條狗,上上下下地将盛時和另一個小年輕打量了幾遍,就讓他們進了院。正趕上工人們吃晚飯,兩人什麽都還沒弄明白,就被驅趕着去了“食堂”。

所謂食堂,就是個低矮的小破磚房,二十多個人或坐在地上或靠在牆上,每人手裏一碗水一個饅頭,誰也不說話,在一片詭異的沉默中,拼命地往自己嘴裏塞饅頭。

盛時抿了一口水,生的,好在還是自來水,有股濃重的氯味,不是那種直接從河裏打上來的水。

他一邊咬着饅頭,一邊打量着這座小院,院不大,也只有一口窯,黑暗中看不清還有什麽其他的東西。

盛時沒跟編輯部聯系,還有一重原因就是實在累到不行。飯吃了沒十分鐘,就有監工吆喝着讓工人上工,一直幹到了深夜。

那一夜他負責用小推車推磚塊,剛出窯的磚頭還是熱的,蒸得小推車的把手都燙。人推着堆滿磚頭的小推車在院裏走個來回,被烤得全身發虛。

這已經是監工的打手看在他瘦弱的面子上,給他安排了個比較輕松的活兒了,每一窯磚燒出來後,還沒等磚窯完全降下溫來,監工們就會強迫工人們進去拉磚。

當天的活兒幹完後,工人們就被趕到一間大房子裏去睡覺。“宿舍”沒有床,地上鋪着一層磚,磚上鋪着一層草席。

二十多個人就在這裏打地鋪。這其中,有好幾個應該已經來了很久,衣服大概自從來了就沒換洗過,也沒洗澡理發洗臉刷牙,驟然集中在這麽一個封閉的“宿舍”裏,那味道嘔得盛時差點吐出來。

沒人說話,人們麻木地躺下睡覺,好像機器進入了充電待機環節。盛時晚上沒吃飽,又幹了半晚上活兒,剛躺下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狀态。沒睡多久,又被驅趕着爬起來,重複前一晚的工作。

四天,足夠盛時摸清楚這黑磚窯的基本情況。21個工人,都是從不同地方的火車站、勞務市場上騙來的,其中10個是智力有缺陷的人。

這裏一共六個看守,六條狗,倒着班監工。白天四人帶着狗監督工人幹活,晚上兩人帶狗巡夜,還有一個老頭看大門。

之前在勞務市場跟他說話的那個頭發花白的小老頭姓吳,是這家磚窯名義上的經理,但他不負責生産,只負責銷售,至于他那天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盛時呆的勞務市場,大概只有老天知道了。

和他同天來的那個年輕人叫小松,智力也有點問題,但比起那些只知道自己叫什麽、不知爹媽名字家住在哪的人來講,情況稍好一些,至少能表達清楚餓、累、害怕。

興許是因為跟盛時同天來,小松對他很是信任,吃飯總跟在他身後。

小松就沒盛時那麽幸運了,前兩天是下窯撿磚,窯還沒有降溫就進去了,燙得涼鞋帶都烤化,粘在腳板上起了泡。于是又被分配去拉磚坯,一車磚坯死沉死沉的,顯然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負荷,皮帶深深勒進肩上肉裏,不管他怎麽使勁,腳步亂撲騰,就是一步都前進不了。

監工罵了幾句,吓得小松臉都白了,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前拉,可那車實在太沉,他拉不動,還一個踉跄摔倒在地,車身一歪,磚坯掉出來一些。打手怒了,順手抄起半塊磚就往他頭上砸去。

咚的一聲悶響,小松被磚頭迎面拍上,他吓傻了。但他不敢動,甚至不敢哭,瑟瑟發抖地蹲下去,一頭一身的灰遮蓋不住身上的血道子。

盛時看不下去了,他彎腰扶起小松,低聲道:“你在前頭拉,我給你後面推。”

沒等他這句話說完,臉上就挨了一鞋底,“喲呵,你還替他幹?”

盛時被打得臉向一邊偏去,嘴裏頓時就有血腥味彌散開來。緊接着又是一鞋底抽過來,“誰讓你停的?你自己的幹完了?要不你跟他換換?”

盛時抹了抹嘴角,懦弱地拖着步子回到壘磚的隊伍裏去。

第六天夜裏,小松開始發起燒來。

他嘴裏嗚嗚叫着什麽,聲音奇小。這天夜裏下起了雨,因此不到十點就收了工,“宿舍”裏,工人們或坐或卧,間或向小松投來一眼,但那眼神是麻木的,沒人問一句他到底哪裏難受。

盛時給他略微檢查了一下,覺得應該是燙傷的傷口發了炎。遲疑了一會兒,一頭鑽進雨裏,跑到看大門的老頭那裏敲門,跟他讨消炎藥。

雨大,值夜班的看守也沒費心巡邏,喝酒去了。盛時觀察了好幾天,看門這老頭還算脾氣好,至少不打人。

“有沒有消炎藥?”他砰砰砰地敲着門,大聲吼道,“要死人了!”

老頭舉着手電在玻璃上照了一下,猶豫片刻,打開門放盛時進來。他真得很老很老了,臉皺得像一團核桃,人一老就沒有精氣神,兼着常年在這種地方守門,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快要爛在泥裏的腐朽和衰敗。

他話很少,慢吞吞地拖着腳步,翻出兩片阿莫西林,還有半管紅黴素藥膏給了盛時。

盛時抿了抿嘴唇,“有胃藥嗎?”

他胃不太好,這幾日天天涼水加饅頭讓他吃盡了苦頭,吃吧,他吃不慣,硬邦邦的饅頭進了胃,時時刻刻摩擦着胃壁;不吃吧,就每天這個工作量,不用監工毆打,再過幾天就直接餓死了。

老頭又給了他半板止疼片。

盛時道了謝,正待轉身離開,突然聽老頭在背後含糊地開了口:

“要退燒……不能死。”

他聲音嘶啞,像指甲在鐵板上劃,聽得盛時一個激靈。“什麽?”

“死了……屍體……就賣了。”老頭吃力地說。那雙渾濁的眼珠轉到盛時手中的藥上,“要退燒。”

半夜雨漸漸小了,盛時悄悄爬起來,去上“廁所”。所謂廁所,就是小磚房裏挖一個大坑,上頭搭兩塊板子,他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迅速給手機換上電池,開機,發了條信息給劉骥。

“情況基本明了。先別報警,再給我兩天。”

第七天,莊晏一上班就炸了。

“不是劉骥你啥意思?你們記者卧底,進黑窩點一個禮拜了,現在素材也夠了,你還不報警?你還是人嗎?”莊晏一指劉骥,“你這麽欺負新記者梁老師知道嗎?你不報警我報。”

“這是盛時自己發的信息。讓我們不要動。”劉骥也有點怒了,砰地把筆記本電腦合上。“現在那邊是什麽情況,只有他自己清楚,你他媽幹了這麽多年了,不知道要相信前方記者的判斷呀?他要更多時間,那就聽他的,你現在報警,萬一打亂他安排算誰的?”

“算我的!”莊晏鐵青着臉摸出手機。“他進去之前我們倆就說好了,一個禮拜,然後我就報警。”

“放屁。你是編輯我是編輯?滾回你五樓去。按盛時的要求等着,那麽大一人了,連脫身都不會怎麽當的記者。”

“要點兒臉。你在辦公室裏坐着,讓別人在外面受苦。”莊晏冷笑,“少特麽說什麽機智脫身,你啥時候機智脫身過?暗訪賣淫窩點假裝嫖客機智脫身的吧!”

“小莊。”梁今打斷兩人的針鋒相對,“盛時不是新手,他自己有判斷,他說等我們就等。我已經讓張普陽去那邊等着接應了,只要他一發信號,我們立刻報警。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過去等着。”

梁今伸出一只手指,點了點他,“再讓我聽見你在我部門嚣張,信不信我……”

莊晏也不敢當面頂梁今,對峙地看了劉骥幾秒,轉身蹬蹬蹬沖出了辦公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