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七天,小松的燒還沒退。

盛時喂他吃了一片阿莫西林,給他燒傷的地方都抹上了紅黴素藥膏,做這件事的時候,周圍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看着。

該上工時,小松不起來,監工的打手不信,硬要進“宿舍”強拉他。這時,一個胡子拉碴的人拉住了監工,“你看看這腳底板,真不行了,再幹今天就得死在這兒。”

“就是就是。”其他人人唯唯諾諾地幫腔,看監工的眼神掃過來,狼狗汪汪狂吠,立馬又住口低下頭。

監工也怕真鬧出人命來,罵了幾句,拽着狗走了。

小松可憐巴巴地拽着盛時的衣角,盛時只得柔聲安慰他,“你好好休息,中午我給你帶饅頭回來。”

然而這個難度有點大,工人們只有二十分鐘吃飯時間,超了時,監工能一腳把飯盆踢翻。回來照顧小松,意味着他中午來不及吃飯;來不及吃飯就意味着,下午就餓得頭暈眼花沒力氣;而沒力氣幹活,則意味着要挨打。

盛時撩起衣服下擺擦了擦汗。他八天沒洗澡沒刷牙了,渾身上下散發着濃濃的馊味。

在進黑磚窯的第二天,盛時一大早起來,習慣性地想去水龍頭邊洗臉,打手拽着狼狗從他身邊經過,怪笑一聲:“喲,挺講究。”于是他伸出去的手拐了個彎,鞠了一把清晨冰冷的自來水,送到嘴邊喝了下去。

要想不被懷疑,就得跟這裏的人一模一樣。

這還不是最難忍的,最難忍的是他發覺自己漸漸熟悉了這種惡臭的馊味;這種沉默地看着旁人施暴并三緘其口;以及逆來順受。

幹活兒中間,工人們随時就會被踢一腳或者打一拳,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中午他沒給小松去送饅頭。早上那發話說“幹一天今天就得死在這兒”的大哥,名叫胡二,終于被他撬開了金口:

“——那娃子咋樣?你還有藥沒了?”

盛時說,“還有一顆。”

胡二短暫地流露出一絲恐懼。陳年污泥在那張肮髒、黝黑的臉上挂成一張殼,鎖住了所有的表情,只有眼睛偶爾會起一點波瀾,那是在看守牽着狗走近時,不由自主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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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工人要是死了,屍體會賣掉?”盛時擡眼觀察了下四周,低聲問道。幹活的時候根本沒有講話的機會,也就吃飯那二十分鐘能說幾句。

胡二小聲道:“是的呀,之前有個人,就讓一鐵鍬打蒙了,挺了兩天死了。我們給擡出去的,裹了塑料布給擡上車的。”

“為什麽賣了?”

胡二猶豫:“不曉得,他們都這麽說。”

“他們是誰?他們怎麽知道屍體是拉去賣了而不是埋掉?”

胡二警惕地看着這個問題格外多的年輕人,不說話了。

吃饅頭依舊噎得慌,盛時吃了半個就放下了,匆匆接了半碗水,回“宿舍”扶小松喝下第二粒藥。再跑出來上工遲了兩分鐘,讓監工狠狠踹了兩腳。

還是有收獲的,現在黑磚廠的運行情況、上游黑中介都已經摸查清楚,就剩一個“死掉的人屍體去了哪兒”的疑問。

盛時默默糾結,第八天,小松的情況依舊沒好轉,腳上的水泡都破了,兩只腳又紅又腫,有潰爛的趨勢,盛時都沒法給他抹紅黴素。再這樣下去,輕則腿保不住,重則真的會危及生命。

第八天夜裏,他換上電池,給劉骥發信息:

“明晚這時候報警。”

劉骥一鍵将這條短信轉給老大梁今,以及在并州市區裏等着接應的張普陽和莊晏。

第九天。中午吃飯,盛時揣了兩個饅頭,又敲開了看門老頭的門。“還得要兩片阿莫西林。”他說。

老頭渾濁的眼睛一瞬間亮得可怕。“還沒退燒?”他低聲問道。盛時搖了搖頭。

老頭轉身去給他拿藥,盛時站在窗臺邊,飛快地抄起窗臺下一個紙盒,塞在了褲腰後面。

當晚,小松情況急轉直下,從低燒變成了高燒。

一開始人們依舊只是默默看着,後來小松燒到開始抽搐,大家都慌了,七手八腳給他脫了衣服,沒有酒精,就拿衣服浸了自來水擦身降溫。可自來水冰冷,他體溫又高,這麽一折騰,被冷水激得渾身打顫,很快就連哭喊都哭喊不出聲來。

盛時決定去找監工要退燒藥。監工把兩條大狼狗往院裏一拴,不耐煩地進去探查小松的情況。

盛時沒跟進宿舍,等監工進去後,他從後腰掏出紙包,小心翼翼地展開,拿出中午藏起來的饅頭,在上面滿滿地滾了兩滾。

早在第一次去看門老頭那裏,他就注意到了窗邊地上的蟑螂藥。今天再去要藥時,順手塞了兩包在褲腰裏,為了讓饅頭更均勻地沾上藥,盛時把饅頭掰成幾瓣,甚至直接上手撮起蟑螂藥往饅頭塊上抹。

“喏,吃吧。”隔了兩步遠,盛時把饅頭塊抛給狼狗。狼狗緊緊盯着他,直到确定眼前這個人就是天天被自己吠聲吓破膽的慫包之一,才低頭嗅了嗅饅頭塊。

盛時放輕腳步,慢慢地退到廁所那邊躲着去了。

但他錯誤估計了蟑螂藥發作的時間,不到二十分鐘,只聽幾聲哀哀的狗叫劃破寂靜夜空,緊接着便傳來看守的叫罵聲。

院子頓時熱鬧起來,監工把工人們都叫了出來,一數發現少了一個人,立馬讓大家滿院子地搜尋溜走的那個人。

說來奇怪,狼狗剛開始哀叫時,盛時的心髒劇烈收縮着,等監工真的鬧起來,滿世界找人時,他反倒鎮定了。

他順手摸到一根腕粗的棍子,大約是用來支撐拉磚車還是什麽的。刺拉拉的,有些紮手。他在陰影裏,默默數着自己呼吸,紛亂的腳步逐漸近了,影子比人更先出現在牆角。

大院之外,張普陽和莊晏開着車,就在距離大門不到五十米遠的斜坡草叢裏,聽着院子裏亂了起來。

“警察怎麽還不來。”莊晏有點沉不住氣。這磚窯三面環山,只有一個出口通向縣城,進來容易出去難。

梁今有經驗,接到盛時通知報警的信息,按住了劉骥撥打110的手,“現在報警,讓民警走程序核實太慢了。直接找并州市刑偵大隊的領導,快,就說我們記者有危險。”

最後通過并州市一個跑政法條線的媒體同行,向并州警方報告了具體位置和事件經過,警方立即組織隊伍,向盛時所在的小山村進行搜救。

腳步越來越近,盛時的呼吸幾乎不可聞,來人腳尖剛從牆角探出半個,還沒來得及喊,甚至都不一定看清盛時,他便猛地沖了出去,一棍子抽過去,直接将人打翻在地。

是兩名巡夜的監工之一。

聲響一起,人們紛紛往這邊跑來,另一個監工一邊跑一邊掏出電話搬救兵。他提着一根長鐵鍬,一鍬向着盛時腦袋砸過去,盛時側頭讓開,手中棍子頓都不頓,對準第二個監工的小腿揮了過去。

他身手敏捷,一掃平日的懶散淡漠,白皙秀氣的臉髒得不行,在昏暗的燈光照耀下專注而兇狠,甚至有些扭曲。兩棍子掃趴下兩個人,盛時怒吼,“還等着幹啥?愣求了?開門去呀!”

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被拐勞工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拎着木棍、鐵鍬向大門跑去。院門平時從外面反鎖,裏面加一條橫杠,倘若不是來拉磚或者送新工人進來,是不會開的。此時在裏面衆人的捶打之下,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車燈一閃,有人來了,不是警察。是接到求助信息趕來支援的打手。面包車一停下,十來個人手持棍棒從車上下來,氣勢洶洶地直奔大鐵門,打開鎖就沖了進去,不由分說在人群中抽打起來。

“……操了。”莊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整蒙了,猛地推門下車,向着磚廠大院沖了過去。

混亂中,有工人逃出門去,一頭紮進黑暗中,但更多人陷在院子裏混戰。盛時提着棍子,兇猛地跟對方打鬥,他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空蕩蕩的胃不禁有些痙攣,而狂飙的腎上腺激素又讓他止不住地陷入到亢奮中。

有打手高喊,“先關門!別讓他們跑出去!”話音沒落,就被莊晏一手刀砍翻在地,還不解氣地踹了兩腳。

大部分人一邊打一邊向門外擠,盛時本來也混在其中,卻突然頓了一下,轉身向“宿舍”跑去,高燒的小松還躺在草墊子上苦苦掙紮。

“小松。”他微微喘氣,把小松扶坐起來,“還能走嗎?”

小松已經燒得沒了知覺。

跟在他身後的打手一棍子照他後背抽來,盛時躲閃不及,後腰結結實實挨了一下,那一棍子抽得他眼前發黑,當即疼得差點就給跪了。

盛時反應迅速,一個肘擊撞過,趁對方躲避沒站穩,飛起一棍照着對方脊背抽上去,打得那人慘叫一聲,緊接着一手卡住他脖子,狠狠地把他腦袋朝牆撞了上去。

這一系列動作幹脆狠辣,一看就是街頭鬥勇逞能、打野架的套路。解決了打手,他又去扶小松。小松那麽高那麽壯一人,他背是背不動了,只得勉強将他胳膊繞過自己肩上,一手撐着棍子,一手扶着他,半拖半抱地向外走。

“盛時!”莊晏在院裏狂奔怒吼,一腳一個踹翻打到自己眼前的人。跟盛時打野架的路子不同,莊晏可是正經請過格鬥教練教過的,真一拳打出去,尋常人被打個骨裂都有可能。

“盛時你在哪裏?”他狂喊。張普陽緊随其後,一腳油門,車直接沖進了院中。

嗚哩嗚哩嗚哩,警車聲越來越近,緊接着更多的腳步聲紛杳而來。“別動,警察!都別動。”

“盛時!”莊晏焦急地向院子深處搜尋過去,“盛——”

兩個歪歪斜斜的身影慢慢向他挪過來,其中一個少年已不省人事,另一個滿臉血污,拄着根木棍、胳膊上還挂着血道子的,可不就是時報新晉報草盛時老師。

“是你啊,……莊晏。”盛時只來得及含糊地說這麽幾個字,緊接着,兩個人的重量便向莊晏壓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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