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盛時也沒想到,這面包車的線索踏破鐵鞋熬瞎眼,得來全不費工夫。
從東寶他們村口小店拷回來的視頻,他看了整整三天,盯得眼睛都快瞎了。攝像頭角度不太好,大路上的車稍微位置偏一點,車牌號就拍不全。饒是如此,他把11月到2月,每月十五前後三四天的視頻,凡是車牌號中超過1個4的,全部記下來,一共記了三十多組。
正愁這三十多車牌號要怎麽一個個查,莊晏這兒就來了一個最有可能的。
警察闖進黑磚窯解救被困勞工那一晚,盛時拖着小松踉踉跄跄跑出來,一見到莊晏,整個人就松弛了下去,卸了力,一頭栽倒在地。被莊晏和張普陽七手八腳地擡起來送上救護車。
趁着人多混亂,莊晏返回黑磚窯,咔咔一頓拍。實際上這種突發新聞現場照片,對于構圖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要素齊全即可。
渾渾噩噩地拍了五六十張,最後選了五張最好的交差。那幾天兵荒馬亂的,他一顆心全挂在盛時身上,也沒怎麽好好看照片,今天想起把相機裏的片子倒騰一下,該導出來的導一導,沒用的删一删,往前一翻,就翻到了那天的照片。
有張從黑磚窯小院門外往裏拍的照片,正好将打手們乘坐那輛面包車框進圖中,放大看,車牌號:并C46447
當地人忌諱多,“4”和死同音,但凡有點錢的人都會盡量弄個6啊8啊的好兆頭號碼,就算難免有4,也會盡量少出現,難怪胡二對這個車牌號這麽敏感。
“但你怎麽确定,這輛車就是胡二所說的那輛車呢?”莊晏皺眉,“如果運屍體的車是磚廠老板或者手下人的車,經常出入磚窯,那麽胡二更應該說,這是誰誰誰的車。所以當時拉屍體的車,未必是在門口這一輛。”
“我們只要把這個線索反映給警方就行,取證确定這是警方的事。”盛時說。“胡二天天關在磚窯裏,未必會對這些細節了解得很清楚。你有一句話我覺說得特別對,這世上沒有那麽多巧合。”
“我什麽時候說過——”莊晏哭笑不得,他發現盛時很會對他的話進行曲解,在盛時強行要将“磚窯死了個人”和“濱海度假村挖出個死人”挂鈎時,那麽多條件需要一一配得上,他就不管巧合概率了,滿世界都是巧合;現在只有胡二語焉不詳的一句話,和一輛不知所蹤的面包車,他又覺得世上沒那麽多巧合。
反正橫豎就是要證明他的猜測正确呗。
就直覺而言,盛時的确敏銳得近乎妖孽。在這行裏幹,對一件事的判斷雖然也講究證據,但很多時候,一點點微弱的聯系,加上強烈的直覺,告訴你兩件事之間有關系,它大概率就一定有關系。剩下的工作,不過是怎麽找出這份關系。
經驗、觀察、對人心的揣測和抓重點的敏感度,反複錘煉着他,練就了他敏銳的直覺和蓬勃的勝負欲。在很多事上,盛時懷着一種強硬的執拗,認準了一條道就一定要蹚出個所以然來,哪怕頭破血流。
這讓他有種孤注一擲的性感。
盛時沒注意到搭檔這會兒正看着自己默默瞎琢磨,不知從哪兒翻出個本子,寫寫畫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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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不傻,為什麽沒問出來磚窯曾經打死過人這件事呢?”莊晏不解。
“因為勞工們說不清楚,打手們也不會主動跳出來說自己打死過人。”盛時說,他在筆記本上劃出兩個箭頭,一個指向方圓能源,一個指向問號。
“當時情況混亂,我們掌握的情況也不是那麽多,報給警方也只說那是個非法拘役的黑窩點,沒提過死人事件,警方不會特意去查這輛車,自然也沒提取什麽DNA,兩地警方沒法并案。”
他在問號下面重重劃了兩道,“但現在不一樣了,只要能從這輛車上提取出死者DNA,跟濱海度假村死者的DNA吻合,就能說明的确是存在買賣屍體的鏈條……只要能找到買賣屍體的中間方,就能知道到底是誰買了屍體……這鏈條并不難查。可如果是方圓能源買的話,為什麽又要把屍體放在德陽地産的施工現場呢?這不科學。”
“拉個墊背的?他想攪黃項目,但不想讓別人知道這個項目是誰攪黃的。”莊晏順着他的思路說。他湊過來,這家夥不知是用了須後水還是香水,湊近了一股淡淡的雪松香味直往鼻子裏鑽。
“說不通。德陽地産勢力很大,只要他們想開工,就這麽一個外來抛屍分分鐘就能擺平。這三家不管哪一家想拖延施工進度,只有一個途徑,就是在自己的項目裏做手腳,讓自己這一塊的進度停下來。”
盛時啪地合上了筆記本,不動聲色地拉開跟他的距離。“只有等人捉拿歸案後自己交待了。”
說罷他起身拎着箱子返回客卧,開始收拾東西。
莊晏不請自來,一步一瘸地跟着他進了房間,如同一個熱情過頭的好房東,殷勤地從箱子裏揀出一袋袋用垃圾袋裝封的書,扒下垃圾袋,把書遞給盛時。
書放得高,的确沒在水災中遭殃。盛時在路邊花了八十塊買了一個三層的塑料小書架,此時此刻寒碜地靠在角落裏,與典雅華貴的客卧風格非常格格不入。
“其實你可以把書擺在書房的。”莊晏說,“正好能讓我家書房不那麽空,顯得那麽沒文化。”
盛時沒吭聲,妥帖地保持沉默。
拿完了書,箱子裏還有衣服和各種零碎雜物,莊晏直接提起行李箱兩角,往地上一倒,雜物嘩啦啦滾了一地毯,他嫌棄地把衣服從中間揀出來,扒拉了扒拉雜物,“這都什麽東西?沒用的能不能扔掉?哥這兒啥東西都齊全,還能差你這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眼鏡盒、胃藥、交通卡什麽的掉了一地。盛時急忙去撿,莊晏則打開衣櫃,粗暴地翻出幾個衣架,打算幫他挂衣服。衣櫃裏挂着下雨那天,盛時來借宿時的匆匆帶的幾件衣服,他這麽一扯,沒留意衣架相互勾連,把一個黑色塑料大盒子帶了出來,咣叽倒扣在地上。
“這是什——”就是普通的黑色塑料盒,有蓋沒鎖,莊晏忙中抓住兩角這麽一撈,裏面東西就掉出來。一眼掃過去,他就愣住了。
抖散了疊得整整齊齊的西裝,還有零零碎碎好些小玩意兒,莊晏随意一瞥,積家的手表,萬寶龍的鋼筆,甚至還有一款他不認識的香水。
買東西的人一定非常有品味,挑選的均是經典而內斂的款式。從小在奢侈品裏泡大的富二代莊少爺對這些東西的熟悉程度,好比盛時看到新聞線索,一眼掃過去,就知道價值幾何。
有那麽一瞬間,他腦子裏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盛時該不會也是個富二代吧,因為兄弟争家産,或者因為出櫃而失去父親寵愛之類的狗血原因,而流落城中村。
還有什麽東西,不知道。沒看清。盛時站起身,大踏步地走過來,粗暴地将所有東西往盒子裏一塞,蓋上蓋子,推到了衣櫃深處。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眼中有微微的寒意。剎那好像又回到兩人初次搭檔那一夜,莊晏自作聰明地幫他要素材,結果冒犯了他。就是那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架勢,不,比那個還嚴重一些。
“他生氣了。”一陣尴尬的沉默,電光火石間,莊晏腦子裏只能聚攏起這四個字來。
“對……對不起……”一時間,他竟有點心虛有點結巴,好像無意中撞破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一般。
盛時表情僵硬,一指門口,“你先出去行嗎?”
莊晏尴尬地向門外退去,大約是錯覺,他眼角瞟到盛時,生氣的表情中……似乎夾雜着一絲,狼狽。
客卧的門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砰地關上,差點撞到莊晏的鼻子。他不出聲地暗罵了幾句,仔細地琢磨,覺得這事透露着幾分詭異。
盛時收入不算低,又常有人找他約稿,一個月收入兩三萬還是有的,他一個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如果愛買奢侈品,大可像那些愛買包包的女孩一樣,攢上幾個月的錢就買一件。
只是他似乎并沒有這樣的消費習慣。搭檔幾個月,他從未見過盛時用那些東西。
男性奢侈品,要麽少買幾件小的做配飾,要麽從上到下換行頭——那應該就不是盛時薪水負擔得起的了。
除非是有人送。
萬寶龍鋼筆也就算了,那手表可是積家的。不是特別貴那款,也就十多萬吧。
誰送的?前男友嗎?也很有錢嗎?比我還有錢嗎?
一種近乎荒謬的猜測慢慢爬上莊晏心頭——盛時這麽一大盒子奢侈品,大概來路并不那麽……光明正大……嗎?
黑稿?撤稿?有償新聞?
他搖搖頭,把這不靠譜的想法從腦海裏趕出去。盛時那種道德潔癖癌,怎麽能允許自己幹這種事呢?
但另一個聲音卻在他心裏反複回蕩:這人能力這麽強,卻好像憑空鑽出來似的,連個共同的同行群都沒有。查他以前寫的稿子,連個毛線都查不出來,這放在圈裏,真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除非“盛時”是個假名。
但在圈裏更難做到的,就是掩藏身份。常年寫深度報道的就那麽些個。大家都是挖料的狗鼻子,真有人能在同行的放大鏡之下披着馬甲生活嗎?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客卧的門開了。
盛時恢複了平靜,攥着手機走出來,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問:“中午吃什麽?我點外賣。”
飯送來,兩人面對面埋頭吃飯。理論上莊晏明白,有些不該問的話應該憋在心裏,但他憋不住,幾次欲言又止後,故作輕松道:“哎,你吃飯不說話啊?聊天呗。”
“……太僵硬了。”話一出口,他就在心裏默默給自己打了59分。
盛時喝了幾勺湯,涼涼道:“你再多管閑事,我們可能就需要簽署個室友協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