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這頓飯一直吃到晚上十點,兩人才拎着大包小包從餐館走出來。
出了商場,還得走上一段路,到馬路對面的停車場去取車——為了照顧病號,盛時拎了兩大袋,莊晏已經比兩周前好多了,就是走得慢,盛時拎着重物,不停地左右倒換着手。
“你先過去開車吧,我慢慢走過去……”莊晏話音未落,只見一個人影迅速從身側擦過,帶得他一個趔趄,下一秒,盛時手中袋子一撒,人已經追了出去。
今天開會,莊晏沒帶相機,就挎了一小包,裏頭裝着錢包、鑰匙和楚雲帆給的那個U盤。被人一把奪了去。
這時候綠燈閃爍了兩下,變成了黃燈,盛時猶如一只矯健的豹,飛快地從馬路這端蹿了到了那端。
過了馬路是一道小巷子,穿出巷子才是停車場。盛時跑得快,一進巷子就追上了搶包賊。他伸手拽住挎包帶子,搶包賊顯然也沒想到盛時居然跑這麽快,轉身就是一拳,直向盛時門面打來。
盛時頭猛地偏開,讓過這一拳,手上使勁一拽,同時另一只手也攥拳打了過去。對方被拽得吃不住力,向他的方向一倒,下巴便挨了一記老拳,疼得發出一聲悶哼。
這二年偷搶者比被偷搶的人氣壯多了,新聞屢見扒手被人發現後,還揮刀威脅不許報警的。這搶包賊顯然也不是吃素的,雖然挨了一拳,踉跄兩步,擡腿便踹。
盛時來不及閃躲,硬生生挨了一腳,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他來不及多想,猛地出腳橫掃,踢得那人一個趔趄,扯着帶子的手順勢一擰,将對方胳膊擰到身後,用力往地上壓去。
那人空着的右手突然亮光一閃,彈簧刀彈了出來,饒是盛時反應快,但他一手被挎包帶子纏着,躲閃不及,左掌心被深深地劃了一刀。
這一刀下去,疼得盛時“嘶”了一聲,他瞬間被激起血勇,對準那人脊背,狠狠地連續肘擊了好幾下。骨肉相觸,發出沉悶的咣咣聲,在夜裏駭人地回蕩,盛時好像瘋了一樣,他是在下死手。
“盛時!盛時!”背後焦急的聲音由遠而近。
畢竟一只手被劃傷,使不上多大力,搶包賊拼命掙紮,手腳并用從他的壓制下爬出來,聽見有人來了,也顧不上包了,踉踉跄跄便向巷外逃去。
盛時單膝跪地,喘了幾口粗氣,把受傷的手在褲子上抹了兩把。
“卧槽你受傷了?”莊晏拎着三大包東西終于蹭了過來。剛才眼瞅着盛時單槍匹馬追過去,苦于自己是個半瘸,光是急得團團轉,追不過去。
盛時雖然瘦,實際上精悍有力耐摔打,這點莊晏是知道的。但鑒于盛時長得太好看,斯斯文文往那兒一站,就忍不住讓他保護欲爆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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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讓一個男人最傷自尊的,莫過于在想保護心上人時有心無力。前方戰況不知是何情形,他居然在……等綠燈。
“別追了!”盛時看莊晏大有扔下東西身殘志堅地去追賊的架勢,趕緊出言阻攔。小巷不過百米,只一盞燈在頭頂昏暗地閃爍着,兩人面面相觑,片刻後,盛時苦笑一聲,狼狽地用沒受傷的手抹了一把臉,莊晏伸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你是不是打架上瘾?不知道這些人手裏都有刀呀?一個人就追。”莊晏埋怨他,“看着細皮嫩肉的,打野架跟個混混似的。”
盛時手受傷,提不了東西;莊晏腿不行,提着東西走路卻不敢使勁。他主要着力點放在盛時臂彎,兩人就這麽歪歪斜斜地慢吞吞走着,從背影看去,倒很有些相濡以沫的意味。
“我本來就是打野架的小混混,哪像你小少爺,打個架都得專門學習。”盛時笑了。
其實他要是跟莊晏打起來,真不一定能打得過莊晏,畢竟人家莊晏是請了專門的格鬥老師教格鬥。
聽到這話莊晏反而沉默了。“為什麽打架?”他問。
盛時側過頭看他,眼睛在路燈的映照下溫柔如海。“我跟你說我父母早就去世了,對吧?”
“有人欺負你是孤兒?”莊晏皺眉。
“那倒也沒有。那會兒我都十四五了。我呢,是廠礦子弟,那時候礦上已經衰落了,破破爛爛的,家家戶戶都發不出工資那種。學校好老師也走得差不多了,大家每天沒事幹就在街上晃,為了什麽仨瓜倆棗的事都能打起來,打架就是家常便飯。”
礦區紅火的時候,城裏的姑娘都想嫁到礦上,因為能給分套房子。然而随着開采枯竭,地下空心化,當年讓礦上職工自豪的“單位房”也漸漸布滿裂縫,無可挽回地走向衰落。
有錢的漸漸搬到市裏,窮人就困死在礦區,房子實在沒法住了,還有卷着鋪蓋,蝸居在工棚裏的,工棚年久失修,哪天外頭下大雨,棚裏就得下小雨。
通向外部世界的道路破破爛爛。昔日拉礦石的大車将路面壓得坑坑窪窪,顧不上修,光景好時,那是礦區産能的勳章,光景不好時,一個個坑就成了殘破絕望的瘡口。
那種破敗窒息,那種逐漸腐爛、死去的感覺,貫穿了少年整個青春期。
“國有礦不行,很多人就去了私礦,工資給的高,就是安全沒保障。你都不知道那會兒私礦跟大礦工資差別有多大——私礦每天下了工,能去公共浴室洗個澡,大礦上來就只能拿毛巾擦一擦。我父親就在私礦,當安全員的。後來私礦發生事故,他就沒了。”盛時簡短地說。“老板為了少賠償,不承認是安全設施有問題,堅持說是安全員操作失當,把責任都推到了他身上。”
八天八夜在坍塌的礦井周圍等待、呼救、大哭、無措,拉上來砸得變了形的屍體,還沒來得及辦喪事、談賠償,洶洶而來要追究安全員責任的老板和打手……
“當時那事搞得挺大的,就把記者給招來了。調查了快一個月,才證實了的确是私礦安全設施有問題,不是我父親的錯。”
“所以這就是你後來選擇幹新聞的理由嗎?”莊晏問。
“不。”盛時頓了頓,表情有些複雜。“當時我母親有塵肺病——她之前在石棉廠軋棉,石棉肺,你知道吧?得這個病,既痛苦又沒得治,我爸剛沒了,她不忍心抛下我一個人,就接受了私礦老板的條件——30萬,她帶我出去躲了幾天,我爸手裏的關鍵性的材料,沒給那個記者,最後這個報道沒發。”
莊晏沉默不語。
“不過這也沒給她續命多久,一年以後,她還是死了。”盛時微微垂眼,“治病的錢都沒來得及花完,還有十多萬。死之前她跟我說,她對不起我爸,也對不起那個記者。”
“那年我才15,半大小子手裏有十多萬……你想吧。那會兒我成績很好的,但在那種情況下,我在礦區一天都待不下去,我都打算好了,中考完就報個外地職高,上幾年就出去打工。”
“後來是我班主任說動了我。老頭特別兇,整個學校的人都怕他。考前天天把我關在辦公室複習,堵着門,硬是逼我填了市裏最好的高中才放我出去吃飯。”
說到這兒盛時忍不住笑了一下,“後來我去市裏念書,每周末回礦上,就去老師家住兩天——他是當年支援老三線去我們那兒的,我覺得他應該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沒老婆,就有一牆的書。高中時我比較孤僻,周末回礦上我就躲在他家裏看書。老頭愛喝酒,我那會兒才讀高中,每次回去他就招呼我整兩盅了。”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們那兒肯德基開得很晚吧?高一期中考試時我考了年級第一,不知道誰跟他說了,那都不是周末,工作日他跑到我們學校,讓人把我叫出來,塞給我一盒蛋撻。”
嚴厲而溫情的老師,優異的成績,滿室的書香,築成了少年最後的精神堡壘。
盛時的聲音很好聽,清清冷冷的,總透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傷感,字字句句灌在莊晏耳朵裏,疼得他一顆心被搓揉出血來。他謹慎地不敢多說話,甚至有點受寵若驚,不知今晚究竟是怎樣的機緣巧合,竟然能讓盛時說出這麽多話來。
“老師現在退休了麽?”莊晏問。
“他去世了。我大學畢業那年。”盛時回答道,“不知是環境污染還是什麽問題,我們那兒的人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做一些翻譯、寫稿掙錢了,之前跟他開玩笑,說等我有錢天天給他買茅臺五糧液,接到醫院的電話,我趕緊托人買了一瓶茅臺坐飛機趕回去看他,老頭很高興,說他沒有遺憾了。”
“那個記者,你還記得他是誰嗎?”莊晏不死心,又問。
盛時搖搖頭,“早不記得了。那會兒我還小,人家采訪也不采訪我,一直是跟我媽聯系。工作後我查了很久,可那不是他報道沒出來麽,自然也就查不到是誰。”
地轉偏向力推動河流走向,導致河岸南岸沖刷,北岸堆積,古人謂之滄海桑田,今人稱其運動軌跡。生活就是這樣,一個人的人生走向,往往由無數個微小的瞬間合力組成,以至于很多年後回望,發現其實并沒有哪個點,是非常明确改變你人生軌跡的點。
那個老師,那個記者,那句臨終前的忏悔,一步步推着少年成長,成為了如今這個封閉又熱忱,高冷又誠摯,幾乎有些偏執的盛時。
“其實,就算能找到他,我也不知該跟他說什麽……”盛時也覺得自己今天話太多了,微微有些尴尬地倉皇結束,“大概道個歉吧。”
莊晏突然停下腳步。攙着他的盛時沒反應過來,還在繼續往前走,突然被輕輕一扯。
“……嗯?”
下一秒,莊晏掙開他的攙扶,張開雙臂,輕柔地,鄭重其事地,給了他一個介于兄弟與情人之間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