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天莊晏起床,發現起床困難戶盛時居然已經出門了,腦袋瞬間“嗡”地一聲。

“完特娘的了。沒掌握好表白節奏。”戀愛專家莊晏絕望地想。

“我記得之前跟楚記者說過,我個人不再接受采訪了。”李泰然一看見楚雲帆就腦殼痛,這一大早的,居然還又帶了個男的過來。

“不,我們是想給李總一個東西。”盛時聲音幾乎不可聞,“我能……?”他眼皮一掀,試探問道。

李泰然猶豫了一下,後退兩步,将二人讓進辦公室。

盛時将康俊輝與永樂集團黃總打電話的錄音放給李泰然聽,果然不出他所料,李泰然聽完沉默了。

“我能理解李總不願發言的苦衷——是公司要求的吧?但是從康俊輝所說來看,恐怕小方總——也就是李總你的上司,恐怕也是多多少少知情的。”盛時說。

“小方總能為了拿下項目而把高天忽悠進來,李總,你覺得如果這件事後續不能按照小方總所期待的走向發展,背鍋的會是誰?”

“你想幹什麽?”李泰然是聰明人,這會兒也不兜圈子了。

“德陽地産一向強勢、專業,這次怎麽沒看出來永樂和方圓其實是一家呢?”盛時問,“小方總所謂的等三個月,是在等什麽?”

“當時拿這個項目的時候,公司資金有點周轉問題。如果不是資金有問題,根本輪不着另外兩家——其實我們當時連占45%都很勉強。”李泰然說,“另外兩家入股的條件是,會在施工中間某個時間段內,以合适的理由,合理的價格退出項目,然後我們整體接盤。但他們所說的三個月到底是做什麽,我不知道。”

盛時眼中閃現滿意的光芒。“你知道高天對你有意見,一直想擠掉你,對吧?”他問,“你有什麽證據嗎?”

這一次,李泰然思考了格外長時間。大約過了十來分鐘,他打開一段視頻。

視頻有些黯,但仍能看出,一個幹瘦、精悍的老頭,手持鐵鍬在地上刨坑,刨了好半天,老頭從土坑上面跳下去,片刻雙手兜摟着一坨包在塑料布裏的東西,一搖一擺地向着抽沙工地走去。

是他們曾在二期工程遇到的那個看守辦公室老頭。

時間顯示是今年2月底,恰好是屍體挖出來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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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在施工現場有個簡易辦公室。”李泰然說,“我知道高天對我有意見,怕他找我麻煩,偷資料什麽的,就買了一個隐蔽的攝像頭,對着窗戶,拍下來的。”

毫無疑問,這段視頻德陽地産的領導一定看過,說不定那個小方總也看過,并堵上了李泰然的嘴。

“這個看守辦公室的老頭,是哪家的工作人員?”

“方圓能源的。”李泰然回答。

“我可以把這段錄音給你,作為交換,這段視頻我們要拷走。”盛時說,“有了這段錄音,至少你不用擔心小方總找你麻煩。如果李總是個很有進取心的人,這段錄音沒準能讓你再上一層樓。”

出了李泰然辦公室,盛時心情格外好。

“你去找警方還是我去找警方?”盛時問。

“我去吧,反正都跑熟了。”楚雲帆一把接住盛時抛過來的裝有視頻的U盤,“你好好在家寫致謝發言吧,下周一不是頒獎嗎?”

這個難得不用去開會的周一,盛時和莊晏起得比平時還早。

“你就穿這個?”出門前,莊晏狐疑地打量盛時。

盛時還穿着那件一百塊的棉襯衫,挎着個電腦包,然而莊晏今天一副孔雀開屏的打扮,淺灰色的襯衫挺括,下擺塞進西裝褲腰裏,顯得身高腿長,腕上還像模像樣戴了塊表。乍一眼看上去,英俊又銳利。

“你怎麽穿成這樣?”對于莊晏這身打扮,盛時也很意外。

莊晏很滿意他這個反應,帶着意味不明的微笑俯身去湊近他,“哦,原來你喜歡這樣的?”

接下來沒等盛時嫌棄地推遠他,他就一把拽起盛時,将他拎回客卧:“去換一件。你上次買那個襯衫呢?花那麽多錢買回來就挂着看嗎?今天好歹領獎,你能稍微正式點嗎?報草寶座哥都讓給你了,別給報社丢臉!”

盛時無奈地看他輕車熟路地打開自己的衣櫃,拽出那件兩千八的襯衫。“——換換換,你先出去行嗎?”他笑罵了一句,一巴掌把莊晏推出了門。

“你一得過荷賽獎的人,幹嘛在乎個市級獎項啊?”隔着門板,盛時一邊窸窸窣窣換着衣服,一邊問道。

“那不一樣,這次頒獎是在大會堂裏辦,規格挺高。我爸比較在乎這個。”

門裏盛時一頓,“你爸?”

“對啊,他老人家聽說頒獎在大會堂,很想來的。我就找關系讓他進來觀禮。”門打開,盛時不自在地拽了拽領子。霧霾藍的襯衫讓他顯得沉穩而文靜,挺拔如白楊。

和精英範兒的莊晏站在一起,“簡直一對璧人。完美。”莊晏暗搓搓地自我陶醉。

“我爸,村企做上來的嘛,你懂得,對這種在大會堂見見領導啊,領個獎啊,有種謎之狂熱。”莊晏的目光滿意地在盛時身上逡巡,“我又不像我哥那麽出息,有這麽個機會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就利用一下吧。”

按照莊晏對他爹、萬人敬仰的商業奇才莊修旺先生的描述,那是土得掉渣,但就是每一步都莫名其妙踏對了時代的節奏的神人。

70年代末背着大隊幹部偷偷上街賣豆腐,80年代初養殖業興起,老莊總趁秋收後挨家挨戶收購玉米棒子倒賣給飼料廠;90年代跟在別人屁股後面代理進口電子産品;兩千年前後,客戶拿不出錢來付貨款,抵給他一塊地,于是莊修旺先生“迫不得已”走上了蓋房賣房的道路。從此一發不可收,勉為其難地成為了國內第一的旅游地産開發商。

莊老先生生平最重視的頭銜,就是房地産商會會長;生平最大夢想,就是親自受到國家領導人接見;生平對兒子最大的要求,就是好好學習,争取家裏出個博士。

多麽樸素的願望。

被莊晏摔得稀碎。

據楚雲帆稱,莊晏他哥太優秀了,可能是搶走了所有的優質基因,導致了莊晏全面走向了他哥的反面。大學畢業前,莊二公子發了狂地想去非洲當自由攝影師,跟爹媽鬧別扭,還以不答辯不拿畢業證為要挾,氣得他老子在金盆洗手二十年後再次舉起了雞毛撣子,狠狠揍了他一頓,派保镖押着他去答辯,這才避免了莊少爺肄業的慘劇。

沒想到工作幾年,也有懂得心疼老子的一天。

“中午一起跟我爸吃個飯?這次拿獎還是沾了你的光,老頭子念叨好幾天了,說想見見你。”莊晏一邊換鞋一邊說,“然後晚上跟龍哥他們聚餐?”

“我?跟你爸一起吃飯?”盛時大感意外。

“嗯?”莊晏不解,“怎麽了?”

“沒什麽。”盛時換完鞋,揣着車鑰匙站在一邊等莊晏,“你怎麽跟你爸說我的?”

“……說你是我同事和室友啊。”莊晏直起身,戲谑一笑,“怎麽,你還想跟我發展發展別的關系?”

盛時掉頭就走。

“我爸挺好說話的,你不會以為我們家就跟豪門恩怨狗血劇似的吧?公司都我哥在管,我可不愛摻和那些事。”去頒獎現場的路有點堵,莊晏又在車裏開啓叨逼叨模式,“我爸沒讀過多少書,對你們這種文化人特別有好感。”

“難道不是‘你讀了這麽多年書還不是給我打工’嗎?”盛時随口開了句玩笑。

“哪能呢,老頭子好歹是明星企業家,這點胸襟還是有的。像你這種,去他手下分分鐘弄個公關總監當,你要是個博士,他能把你供起來。”

莊晏舒舒服服地在副駕啃面包,“像你們這種書呆子吧,其實就得找我們這樣的男朋友,想讀書,讀!不想工作,辭!知冷知熱懂情趣,時時刻刻準備着為愛人的理想買單。是不是?”

盛時假裝沒聽見。

來參加頒獎的人不少,這種獎項,反正各家媒體都雨露均沾,唯一的懸念就看一等獎花落誰家。一進會場,盛時就低調地選了個後排座位,莊晏則跟只花蝴蝶似的,到處飛,感覺來的人誰他都認識。

不一會兒他領着個中年男人向盛時走來。莊晏他爸穿得太過鄭重,還打了領帶,在一群吊兒郎當偏休閑款的媒體年輕人當中格外格格不入。盛時急忙站起來,莊晏介紹:“這是我爸,爸,這是盛時。”

盛時有些拘謹地伸手道:“莊總,您好。”

莊晏他爸倒是不見外,抓起盛時的手重重搖晃了兩下:“小盛是吧?好!很好!比莊晏穩重,我早就跟他說過,要多跟有本事的人來往,你們好好搭檔,争取拿下更多獎項……”

莊總跟他兒子一樣話多,沒等他絮叨完,莊晏就連推帶拉把他送到前排座位。又過了一會兒,劉骥也來了,一眼掃到盛時,就坐到他身邊。

“他怎麽也來了?”莊晏皺眉,悄悄道,“你也報他名字了?缺心眼兒麽你。”

獎項采取自主上報、單位推送的形式,其實就是領導指定本單位選送的報道篇目,由主創人員自行填表上報。莊晏就不滿意了,盛時拿獎實至名歸,他好歹當晚沖進去拍了幾張照片,劉骥幹了什麽?就安安穩穩地呆在後方,置記者于險境,屁都不放一個。

他今日穿成這樣,又強逼着盛時穿成這樣,不是沒有私心的。

《今日時報》前後兩任報草,還是好搭檔,這是他們一起拿的第一個獎,往那兒一戳,那叫雙劍合璧,玉樹臨風啊。

他就是想讓人知道,他倆是天作之合,最佳拍檔。在萬千種可言或不可言的關系中,他是最無法取代的那一個。

為什麽要填上劉骥的名字?難道要讓這個挫男跟兩個帥哥站并排嗎?

盛時按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閉嘴。

“下面我們頒發的是一等獎:《今日時報》深度報道,《并州黑磚窯事件調查》,獲獎人,莊晏。有請莊晏——”

音樂在響,掌聲在響,主持人的話突兀得不像話,是拿錯了手卡嗎?是念錯了名字嗎?

不應該是記者、攝影記者和編輯三個人的名字嗎?至少,不應該是記者和攝影記者的名字嗎?

十來秒的沉默被拉長成百年,主持人在催促,萬千只眼睛帶着各種各樣的情緒投過來,祝賀的,羨慕的,嫉妒的。

莊晏起身,一步一步向領獎臺走去,萬千疑惑在腦中亂哄哄地打轉。

“劉老師很失望吧。”盛時眼睛追随着莊晏的背影,聲音平靜。

劉骥短促地笑了一下,“盛老師解氣了?”

“不,我沒生氣。”盛時淡淡道,“身為記者,為了得到一手信息,別說卧底,法律允許範圍內,做什麽都行。我只是,不喜歡被別人當槍使的感覺。”

從座位到領獎臺,幾十米。莊晏腳步格外沉重,路程格外漫長。

他羞愧難當,感覺自己竊取了那個人的榮譽,那個人豁出命去換來的報道、真相和榮耀,就這麽沉甸甸地壓在了他一人的肩頭。

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一樁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盛時曾半開玩笑地說,要送他一篇署名報道做生日禮物,這傻子不會就把這個獎當生日禮物吧?

……若不是為與你同登臺,要這獎有何用?老子缺這麽個市級小破獎嗎?

燈光刺目,主持人将話筒遞給莊晏,臺下衆人的面龐幻化成風中招搖的燭,明明滅滅,不甚清晰。莊晏頭腦一片空白,眼神下意識掃向自己的座位。

盛時的座位只剩一個空蕩蕩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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