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上不知什麽時候飄起了細雨。
“游泳健身了解一下——先生要不要看看我們的課程?”
盛時下意識地接過傳單。“泰拳、游泳、自由搏擊,可以九塊九試一節課呢,先生要試一節課吧?”
細密而沉悶的擊打一下一下地撞在沙袋上,穿着那件極貴的襯衫走進健身房可笑極了,盛時神情專注,發狠地一記拳,又一記拳,重重地将面前沙袋打得左搖右晃。
——“待我做完這篇大稿,便是跻身名記行列之時。”
——“寫字兒的嘛,誰還沒個文章天下識的虛榮心。”
——“總有一天,五十年一百年,說起當代中國新聞史重要事件和人物,一定會有我的名字。”
他沉默地發洩着,仿佛不是面對一個沙袋,而是一個無形的敵人,亦或是自己不堪重負的靈魂。
許久頹然仰面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汗水順着鬓角滴下,襯衫前胸後背洇濕成片,喉嚨裏含混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
電話扔在儲物櫃裏,十幾個未接來電,有莊晏的,梁今的,還有楚雲帆的。最後楚雲帆發了條信息:李泰然向警方提交了一些證據,康俊輝被帶走調查了。出來聊聊?
下面是一家咖啡館的鏈接。
盛時爬起來洗了把臉,叫車直奔咖啡館。
但凡寫文章的總得有些怪癖,盛時寫稿前必須打掃衛生,楚雲帆必須泡咖啡館。推門進去,盛時一眼便看見楚老師烏雲罩頂,滿臉低氣壓,正皺着眉頭狂敲鍵盤,筆記本的鍵盤,硬是敲出了機械鍵盤的架勢。
“盛老師今天壯舉啊。”見到盛時,楚雲帆臉上一副看戲的表情。
盛時沒說話。獲獎稿件只填了莊晏一個人的名字,這件事應該京城媒體圈都知道了。來的路上他翻微信,還看到幾個行業群裏有人@他,詢問他到底什麽情況。
“你這事兒做得不地道。這稿子大家都知道是你寫的,現在都以為是莊晏搶了你的功。他就是被架在火上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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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時倒是沒想到這一層,故作淡定道:“他荷賽都拿過獎,多無聊的人才會覺得他會在乎一個市級小獎。”
他更關心李泰然的動态,“李泰然給警方提交了什麽證據?”
“你放心,不是你給他的錄音,這人謹慎得很,不會提交這種非法所得的證據的,他應該是去找過他們公司的大領導,或者手上還有什麽其他的證據。”楚雲帆說,“今天上午濱海經偵帶走了康俊輝。這個結果盛老師可還滿意?”
盛時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有什麽好滿意或不滿意的。楚老師還會跟進報道嗎?”
楚雲帆狡黠道:“你還跟進嗎?”
盛時猶豫了一下,“不了吧。”
楚雲帆像是沒注意到他剎那的猶豫,伸了個懶腰,“哎,好煩,等下還要給莊晏去買生日禮物,我實在看不下去稿子了,寫什麽破玩意兒,你幫我看看?”
盛時微微一笑:“好啊,什麽稿?”
“一個——新記者的稿子——看得我頭大。”楚雲帆一鍵将稿子轉發給盛時。
盛時端着手機看了大概五分鐘,微微蹙起了眉。
“這個稿子結構有問題。而且報道最重要的是要體現其采訪主體的商業邏輯而不是展現記者文字功力;另外,這數據引用也不規範,數據來源都沒标明——這不應該呀,楚老師對數據和結構這麽嚴謹的人……”
氣氛有些微妙地凝滞,盛時倏地擡頭,只見楚雲帆上半身微微前傾,胸口抵在桌沿上,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你知道我最羨慕程序員哪一點嗎?”楚雲帆說,“萬物皆可數據化,萬物皆可分析。不過好在,雖然我不能把盛老師每個詞都分析一遍,但有些東西印在你寫作習慣裏,很難改掉。”
盛時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好像覺得極為有趣似的輕笑一聲:“哦?好榮幸,分析出什麽來了?”
“你是誰?”楚雲帆攥着咖啡杯的手微微顫抖,“數據控、商業邏輯控,愛甜食、不去花城出差……你究竟是誰?”
盛時也定定地看着楚雲帆,琥珀似的眼睛裏情緒翻滾如海。他平時太淡定了,此時那雙眸子好像被敲裂出絲絲裂縫,大股大股壓抑太久的情感如終于撐破地殼的岩漿,掙紮着要噴湧出來。
半晌,他輕輕地開口。“我沒騙你,我現在身份證上的名字的确是盛時。”
楚雲帆發出一聲像哭一樣的笑:“小山……你特麽的,真的是小山!”
盛時從沒想過楚雲帆竟然會找他,也沒想過她竟會是這種反應,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靜靜地、有點傷感地看着她。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拉黑你,我也沒想到……你居然把我當成這麽重要的朋友。”他有點抱歉地說,“你什麽時候開始懷疑的?”
“很早了。”楚雲帆擦了擦眼角,“那時候我想加你微信,搜了下發現沒有共同群,就讓莊晏把你微信推給了我。但還沒等我加你,你就加我了,搜微信號查找加的。當時我就覺得很奇怪。”
她狠狠瞪了盛時一眼,“正常人不該是讓莊晏把我微信號推給你嗎?”
盛時啞然失笑,沒想到破綻居然在這裏。“就憑這個?”
“不止。你的稿子我拆解分析過無數遍,那種文感和結構太熟悉了,你要後悔,就後悔當年幫我改了太多次稿吧。還有你杠上方圓能源……方圓能源和永樂集團是一致行動人,而黃總是華恒中國分公司的董事。”楚雲帆說,“你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巧合多了,一定有原因。”
“所以,你消失了這麽長時間,是因為華恒嗎?”
盛時垂下了眼。“我現在還沒法确定地告訴你,但我沒有收受賄賂,被人包養,寫假新聞。”
“是清遠,對嗎?”楚雲帆說,“你那個男朋友。”
盛時沉默良久,“你還關注了我微博小號?”
“沒關注,就偶爾……視奸一下。”楚雲帆心虛地咳了一聲,“那個,職業屬性。”
彼時他初入職場,清遠又身份特殊,雖然兩人沒藏着掖着,但到底也沒高調示愛過。
可年輕人又怎麽忍得住炫耀愛人,尤其另一半還那麽耀眼、完美。彼時他依戀他,崇拜他,忍不住開微博小號,雖然沒發過照片,但字字句句都是清遠。
清遠跨了半座城接我下班;清遠講了個好笑的笑話;出差三天沒有見到清遠;半夜清遠給我買了一打蛋撻。
不是沒有好過的,不是沒有真心而熱烈地愛過的。
清傲矜持如衛南山,年輕時也幹過這般愚蠢而純情的傻事。
“你會告訴莊晏嗎?”楚雲帆問。
盛時苦笑:“告訴他什麽?告訴他我是個背負道德污點和重大報道事故,本該滾出媒體圈,現在忍辱負重改名換姓的人?”
“莊晏喜歡你你知道吧?”楚雲帆說,“而且,你也是喜歡他的吧,小山。你覺得你還能僞裝多久?”
“這不是僞裝。從一開始他認識的就是盛時。”
“你這是自欺欺人。這對莊晏來說不公平。”
楚雲帆的話在腦海中反複回放。雨下一陣停一陣,盛時推開陽臺門坐在躺椅上,就着濕漉漉的夜色吸了一支煙。
莊晏管着他抽煙,這還是很多天以來的第一支。
尼古丁燃燒的清苦香味混合着雨水的味道,在夜色中綻放出一股傷感而缱绻的溫柔。他沒開陽臺的燈,客廳的燈光從玻璃門中照過來,因此陽臺也并不暗。
他突然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細節,莊晏是個走到哪随手開燈開到哪的主,每次回家後,他都得跟在他屁股後面一路關掉多餘的燈。
莊晏還沒回來。
本來說好中午和莊晏父親一起吃飯,但他沒接莊晏的電話。
身世,履歷,如果說面對莊晏,他還能裝聾作啞或胡亂應付,但面對長輩,他實在沒法胡編亂造。
可以有不說的真話,但不能說假話。他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
傍晚莊晏的電話又追來,說晚上龍哥約了幾個同行一起吃飯,讓盛時也過來。
盛時猶豫了一下,“我晚上有事。”
“你有什麽事?”莊晏咄咄逼人,“為什麽不來?”
盛時噎了一下,半晌才回答:“我要寫稿。”
“你寫什麽稿,啊?昨天不還說稿子下周交嗎?你寫那麽多稿,獲了獎也不領,搞什麽呢?你丫能有句實話嗎?”
盛時的手微微攥拳。還是堅持,“我就不去了——”
“嘟——嘟——”莊晏挂了電話。
直到十點多也沒個音信。
中間盛時忍不住刷了下龍哥的朋友圈,龍哥發了張聚餐照片,十來個人,桌上擺滿酒瓶,莊晏坐在靠邊的位置,看上去也還算正常,不像是喝多了的樣子。
十一點還沒回來,就在盛時打算打電話問一聲時,龍哥先一步敲來了電話:“喂?盛時,我大龍。莊晏喝多了,說讓你來接他。對,他車也在這邊,今天我開他車把他載過來的,你直接打車過來,完把車開回去吧。”
盛時抓起手機就沖了出去。
四十分鐘後,歪歪斜斜的莊晏被同樣歪歪斜斜的龍哥架着走出了餐館。
一出門被晃了個愣登,盛時打着傘在餐廳門口等着,夜燈和雨霧鈍化了他的輪廓,看上去格外溫柔迷離,他好像在無聲地責備,為什麽喝成這樣子。
莊晏有點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想把自己晃清醒一點。一下午加一晚上,他醞釀了十籮筐的話,打算一見盛時就狠狠噴他一頓。但真當人站在他面前時,他已經喝高了,思維混亂口齒不清,唯剩一腔心灰意冷的沉默,好似煙花炸過的餘燼。
龍哥也喝了不少,好歹維持着半清醒狀态,“喲,盛時來了,莊晏……就交給你了啊,不不不用管我,我自己打個車……就行。”
盛時跟龍哥合力把莊晏弄進副駕,又給龍哥叫了車,才坐回到駕駛座上。莊晏一路上沒吭聲,頭偏向車窗一側,全程閉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盛時把車開進地下車庫,伸手搖莊晏,“喂,到家了,醒一醒。回去睡。”
但副駕那人毫無反應,盛時只好替他解開安全帶。 怕安全帶彈回去時繃到他,盛時探身,拽着安全帶,繞過莊晏的腰輕輕歸位。
手突然被用力攥住。
盛時下意識擡頭,莊晏不知什麽時候睜開眼,帶着茫然的醉意,沉沉地看着他。
下一秒沒等他反應過來,莊晏猛地一拉,将他箍在自己臂彎之間。盛時側腰硌得生疼,比不上此時血壓上升帶來的眩暈感,他默不作聲地反抗着莊晏的鉗制,可莊晏火氣也上來了,更加用力地将他按在懷中。
“今天為什麽逃跑?為什麽沒報自己的名字?”兩人距離如此之近,酒精和煙草的味道籠罩了他。
“起開!”
親吻像夢一樣迎面覆上來,先是輕柔的,試探的,但很快就承載了莊晏忍了一下午的怒氣,惡狠狠地撬開他的嘴巴攻城掠地,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莊晏……莊晏!”盛時發狠地推他,“起開。”
“你以為老子真在乎這麽個破獎嗎?老子只想和你一起領這個獎!”莊晏喘着粗氣,每一個字都惡狠狠的。“你他媽到底什麽毛病?老子從小被追到大,別人喜不喜歡我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不喜歡我嗎?你說,有本事你說你不喜歡我。為什麽要折磨我?我特麽真想……”
盛時發着抖,短促地冷笑一聲:“你真想什麽?想睡我?”
莊晏的手一僵。
“對不起,我只寫了你一個人的名字;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期待;對不起,你他媽一個只談過女朋友的人,我怕你玩火後悔,居然成了折磨你了?”盛時發起狠來,說話格外刻薄,“傷害你了是嗎?我道歉,我賠償你行嗎?不就是想睡我嗎?嗯?怎麽睡,來,我無條件配合。”
莊晏攥着他的手慢慢松開。
“老子不缺人睡。你擺出這副自輕自賤的樣子給誰看。”莊晏咣地甩上車門,也不顧自己那條腿沒好利索,歪歪斜斜地朝着電梯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