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想見我哥?”

盛時有點抱歉,如果他還有更好的辦法,一定不會把莊晏拉進來。

海上花爛尾已是定局,生意人最是忌諱的就是跟這種糟心事兒有牽連,更何況正韬集團也曾試圖拿下白雲灣的開發項目。

但莊晏想的,顯然跟盛時不是一回事兒。

“你知道問我哥,肯定不能以采訪的名義問,他不會講的。”莊晏心跳得很快,他有點恨自己,盛時一心盯着海上花項目,想要把這個項目背後蠅營狗茍給掀開。他卻想拿這個做籌碼。

用來……逼盛時公開嗎?

盛時沉默不語。

話既然起了個頭,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往下推,莊晏反倒不慌了,“你想好以什麽理由,什麽身份跟我哥聊這件事嗎?”

盛時垂眸,“……如果你覺得為難,沒關系的。我再找找別的途徑。”

莊晏提着的心重重落回胸膛,是失望嗎?好像也不是。畢竟回避才是盛時一貫的做法,他早就被磋磨得沒了脾氣。

“不是,等會兒。”後知後覺地愣了十多秒,莊晏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主謂賓,“什麽叫我覺得為難?我有什麽好為難的?”

“你這麽确定你的家人能接受你出櫃嗎?”盛時冷靜問道,“我見過好多因為出櫃而決裂的家庭——你自己也做過LGBT相關報道,這種事不少見吧?有父子反目成仇的,有十多年進不了門的,還有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的。”

——抛開私人感情,我當然希望所有的同性戀都能光明正大地出櫃,勇敢地對抗歧視,可具體到你身上,我舍不得。

舍不得讓你迎戰審視的目光,忍受歧視和嘲諷,面對來自親人的失望與質疑。

被污水潑一身髒,被流言蜚語千刀萬剮的滋味不好受。放眼望去,似乎人人都在編排你的隐私,津津有味地咀嚼你的血肉,那些曾經與你并肩、予你親切笑容的人都化作長着巨口的怪物,用暧昧探究的眼光淩遲着你,用八卦而假惺惺的關照吞噬着你。

那種感覺,盛時嘗過一次,至今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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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是沒受過什麽苦的莊晏。他這麽好,信任愛,信任朋友,甚至信任陌生人。

如果出櫃意味着莊晏要面對這些,他寧願站在搭檔和室友的位置,莊晏要進,他便與他并肩,莊晏要退,他就放他離開。

興許是聽出他語調裏一點淡淡的失落,莊晏扳過他的臉,認真地看着他。

“如果出櫃就十年不進家門,那咱倆就都十年不進家門。我做不到自私地獨享家庭愛情雙豐收,而讓你自己沒名沒分的。盛時,我有的我統統想給你,你的那些沉重,能分給我一些嗎?”

他又靠近了些,溫熱的氣息就在唇間,又低聲問了一句,“可以嗎?”

他的目光濕漉漉,像夜霧打濕的窗,裏面是朦胧的光彩。只消看一眼,就讓人忍不住想化身飛蛾,不顧一切地向那團光亮飛去。

半晌,盛時才有點虛弱地回應了一聲:“好。”

但莊昊實在太忙了,又過了一個禮拜,莊晏才把他哥給請出來。他哥還給他規定了時間:就倆小時。

“卧槽已經堵了十分鐘了。”莊晏堵在路上,每隔一分鐘就要摁開手機看一眼時間,有點暴躁。

“……這麽嚴格嗎?”

“主要他等會兒還要出差。再回來不知道啥時候了。”

約了一家私人會館,進門時盛時又不自在地畏縮了一下,莊晏看在眼裏,一把攥住他的手,拖着他向包間走去。

五指一根根地擠進他的指間,強硬而不容置疑。幹燥溫暖的掌心傳來微微灼熱的溫度,莊晏輕輕地捏了捏他的手。

“別緊張。”

莊昊一邊看着iPad上的文件,一邊跟人講電話。直到兩人在他對面坐下,才浮皮潦草地點了點頭。這通電話打了五分鐘,盛時的心就懸了五分鐘,他忍不住心存僥幸地想,剛莊晏握着他的手進來時,莊昊沒擡頭,應該是沒看到這一幕的吧?

他依舊還是想逃。

“哥。”莊晏開了口,“就還上次我跟你說那事兒,我倆有點事想問問你。”

莊昊的目光在盛時臉上停留了一會兒。他和莊晏真長得極像,只是比他更沉穩,也更有氣勢。

半晌他才說,“問吧。”

盛時沒客套,從手機裏翻出一張圖,推到莊昊面前,“我想問一下,您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他和楚雲帆按圖索骥,通過雷明留下來的聊天記錄截圖,找到了其他幾個付過預售款的商家,一一了解情況。

“當時海上花項目我們都很看好的,但是呢,預售如果交30%訂金的,是打八五折,如果全款的話呢,是打七五折,雷總吧,我們當時都勸他,說這個買房買地皮付預售款,也沒必要全付的對吧?但他那會兒生意正好,想拿的面積又大,你想一折就好幾百萬,他好像跟百奧還是歡達的老總認識,挺信任的,就付了個全款。折後都兩千多萬呢吧。”

琪樂旅游的老總張強打量着盛時和楚雲帆,嘆氣點了根煙。“我還行,就想着包個小碼頭做近海快艇項目,地方不大,又只交了訂金,所以損失不算多。這事兒我都不想追究了,費精神。規劃得那麽好個項目,說黃就黃。”

“其實一開始我們都有點擔心,因為海上花在徹底黃了之前,曾經停工一段時間,我們就去問嘛。商戶中有家做環境相關的企業,當時就提出質疑,說國家正在大力保護環境,這項目不會是違規建的吧?你猜海上花那邊怎麽說?他說老哥你放心,這項目有花城開發區管委會主任的投資,要是項目有問題,人敢參與嗎?我們這才商量說再等一等。”

盛時和楚雲帆對視一眼,“花城開發區管委會主任?虞北市跟花城隔了那麽遠,他怎麽會投資到這裏?公務人員能開公司進行投資嗎?”

“自然不是本人了,聽說是管委會主任家的公子。”張強說,“現在項目也黃了,我們說打官司起訴,把錢要回來,一打聽才知道,開發商也讓套住了,主任家公子的公司幹脆倒閉。這哪還能要回來錢,就當扔了對不對?”

莊昊看了一眼手機,反問道:“你們不是查這件事很久了嗎?你說是誰?”

“花城開發區管委會主任林勇的兒子,林凱龍。對嗎?”盛時問。

莊昊沒說話,算是默認。

盛時又問:“我聽說正韬集團當年也有開發白雲灣的意願,但因為審批問題放棄了。可從百奧他們後續啓動這個項目來看,其實運作并沒有那麽難,所以,正韬集團到底為什麽放棄?”

莊昊仔細地思索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這事該不該跟盛時說,該說多少。半天才道,“因為當時就算能通過運作,化整為零審批下來,但後續環保驗收這塊肯定過不了,可以這麽說,這項目從立項開始,就是奔着失敗去的。”

“跟林凱龍有關。”

莊昊還是沒吭聲,有點欣賞地看了盛時一眼。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正韬集團之所以放棄白雲灣項目,是小莊總不想參與,還是沒有機會上桌?”

這個問題其實有些冒犯,莊昊淡淡道:“反正正韬沒參與,原因很重要麽?”

“很重要。”盛時堅持。

他真得很希望莊昊是商界一股清流,是因為不屑于參與內部交易,才放棄了白雲灣開發,但理智又告訴他,如果莊昊這麽出淤泥而不染,這生意也不用做了,早被拍死在沙灘上八百回。

能做到和光同塵,獨善其身,在商場上已是難得。那麽,就祈求莊昊至少不願主動想上桌參與這些事吧。

莊昊笑了笑,“小盛,你是個聰明人,你怎麽就不問問,我為什麽願意坐在這兒回答你這些問題呢?”

沒等盛時回答,他又說:“一個行業的正常發展,勢必會有一定的行業準則、業內共識。假如這時候突然來了一個人,打亂了整個行業的節奏和準則,逼得大家不得不上桌去搞內部交易拿項目——就像電影院裏第一排那個站起來的讨厭鬼一樣,逼得大家都得站起來才能看到銀幕,你說,你是也被迫跟着站起來,甚至站到椅子上,還是幹脆把那個始作俑者打一頓,趕出影院去?”

盛時的心倏地就松弛了下去,他點點頭,“這樣,我明白了。”

“你的問題問完了,可以讓我跟小晏單獨談談嗎?”莊昊話說得客氣,但不容置疑地一擡下巴,點了點隔間的門。

盛時欲言又止地看了莊晏一眼,順從地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說吧。什麽情況?”盛時一關門,莊昊就端起了架子,連聲音都嚴厲了起來。

“沒什麽情況……就,你看到這樣。”雖然嘴上豪情萬丈,但莊晏面對他哥時,條件反射就有點怯。“我倆談對象了。”

他哥看着他,許久,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

“莊晏。”莊昊沉沉地說,“不小了。懂點事吧。你知道責任兩個字怎麽寫嗎?”

“……什麽話!我怎麽就不知道責任了?我怎麽不負責任了?”莊晏一聽這話就急眼。

“當學生時,責任就是好好念書,你做到了麽?”莊昊不疾不徐,一件件地數,“書不好好念,讓你回公司學着打理生意,你也不愛幹。”

“那不是你接了爸的班嘛——”莊晏不服氣,還犟嘴。

“——你以為學經濟、搞管理就是我的興趣愛好?”莊昊聲音也提高了幾度,嚴厲道,“爸辛苦半輩子,唯一念想就是有人能好好接班,把正韬搞好。你不願回公司,我不接誰接?莊晏,哥對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工作,讓爸媽放心,能盡個孝,讓二老開心,就行了。你說,你跟小盛這事兒,你打算怎麽跟爸媽說?你指望他們有什麽反應,啊?”

莊晏啞了火。

內疚一層一層地壓上來,哥哥說得沒錯,他的确沒少讓父母操心,他不像他哥一樣争氣而優秀,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讓父母失望。

他準備了十萬句說服他哥的話,抗争的,賭氣的,撒嬌的。未及說出口,就被內疚感全堵在了喉嚨裏。

“我有好好工作。”過了很久,莊晏才低聲說,“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攝影不是個什麽正兒八經的工作,但我真的有努力,而且我是國內目前最好的攝影記者之一。哥,我成績不好,不想管公司,但我從來沒混過日子。”

“而且你也讀了這麽多書,也在國外待過,性向這個東西不是我說了算的。”

莊昊嘆氣,“那你以前交往過的女朋友,都是圖新鮮玩玩嗎?難道都是笑話嗎?”

“不是。”這次莊晏很快回答。“這件事我想過很多次了。那時候我喜歡她們,也是真心的。我喜歡和她們玩,每個女孩她們都有自己的優點和魅力。但……我喜歡盛時,也是真喜歡,和之前談戀愛的感覺都不一樣你知道吧?”

“那他呢?”莊昊問,“他和你的态度想法都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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