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吞魚
李顯慶輕輕撫平卷起的紙張一角,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若有所思地站起身,緩緩踱着步。
“依愛卿所言,這許召南在出诏陽城門之前,就被人下了藥?”
尤碩明低眉回禀:“回陛下,當時微臣觀其症狀,不像是在撒謊。而且她一出诏陽便遣散了一衆宋國護衛,一路上也刻意冷落了餘下那四個宋國人。”
李顯慶停下腳步,端起博古架上的紫金器皿,慢悠悠地撚起一粒魚食,“這麽說,宋國這是真的自斷其臂?”
“微臣也覺匪夷所思。”
“許召南和許兆禾有嫌隙大概是真的,但公主和親不可能僅僅只是因為國君想遣走她以奪其權,許兆禾這小兒再無知,也不至于會想出這種昏招。”李顯慶說着,扔下一粒魚食進魚缸中,裏頭四條金魚瞬間蜂擁而上哄搶起來。
“他們此行一定有其他目的。”李顯慶回過頭,對尤碩明若有似無地一笑:“朕聽說你們大婚之時,她打翻了合卺酒?”
尤碩明一驚,心中湧起不妙的預感,下意識辯護道:“确實如此,但她當時剛認出微臣,所以才以手肘撞擊微臣的傷口,大約只是在試探微臣,順便耍耍小性子罷了。”
李顯慶不置可否,“你回去後,派人将那天的酒盞碎片和被沾濕的地毯,統統送到內務監來,朕要好好驗一驗。”
尤碩明擡眸看向陛下,內心無比糾結,躊躇着擡手行禮:“微臣遵旨。”
李顯慶瞟一眼他,回轉過身來,繼續給魚喂食,淡淡說着:“中原五國,遲早會有統一的一天,西梁畏縮,北越驕橫,東吳外寇未除,許宋幼主事國,一統天下者,非我南魏莫屬。既然許宋如今正值內鬥,那朕吞的第一條魚,就從它開始吧。”
召南,許宋上一任國君許昶威給他女兒取這封號,含義昭然若揭,宋國想要征伐的第一個國家就是他南魏。
他忍了這麽久,就是想尋求機會,給許宋致命一擊。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找出它裂痕的細節。
尤碩明立在一邊遲遲沒有吭聲,李顯慶放下魚食,踱步到他身前,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包含着無聲的威懾之力,令尤碩明冷汗涔生。
“子弋,雖然你現在與許召南已為夫妻,但你不要忘了,之前你答應迎她入境,初衷是什麽。”
他的初衷……當然是洞悉和親一事的陰謀,為陛下伐宋掃清障礙。
“不要忘了你和她的身份……尤大将軍。”
尤碩明被陛下一語驚醒,心頭直發冷,連忙後退半步,作揖道:“微臣不敢忘。”
李顯慶笑了,伸手拍拍尤碩明的手背,道:“不必如此緊張。許召南一介女流,量她費盡心機,也不可能在你面前翻出花來。那酒盞和地毯若驗出什麽不該有的東西來,朕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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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隐進厚厚的雲朵之中,給這個初秋的下午增添了一分微涼,尤碩明踏出上書房,不僅沒看見太陽的影子,也沒看見許亦心的影子。
“人呢?”
他轉頭問海葵,海葵正要上前禀報,被他這板着的臉龐吓了一跳,道:“二少夫人見您遲遲不出來,和吳公公聊了兩句,便耐不住性子提前出宮了,說她在宮外馬車上等您……”
尤碩明反倒松了一口氣,當下他的确不知要如何面對她。他擺擺手,示意海葵跟上,便也向宮外走去。
海葵低頭跟在後面,忍不住在心裏嘀咕,這小兩口臉色跟變天似的,陰晴不定,她回頭怎麽向老夫人禀報呢?
馬車停在大将軍府外,海葵跳下馬車,正要回頭拿杌凳給二少夫人踩,卻見二少夫人已經鑽出簾幔,輕巧地跳了下來,一言不發地越過二少爺,徑自入了府去。
二少爺擡起的手扶了個空,眼睜睜看着她進了門去,也不立即追上去,海葵看了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提着裙子追過去:“二少夫人,二少夫人慢點——”
海葵幾步追上二少夫人,湊過去扶着她的右手,想借機拖慢她的步伐,好讓二少爺追過來,但是海葵回頭去瞄二少爺,只見他也進了府門,卻只是望着這邊沒挪腳,似乎是在猶豫。
韓中郎這時不知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對二少爺說:“将軍,鴻胪寺的陳大人來了。”
二少爺聽了,立即跟韓中郎走了。
海葵差點就要跺腳了。
二少夫人這時停了腳步,轉身看向那兩人遠去的方向,委屈巴巴地對海葵說:“他都不哄一下我!”
海葵急中生智:“二少夫人,您在生什麽氣呀,說給海葵聽聽,海葵可以鬥膽哄一下您。”
許亦心憂傷地瞟一眼海葵,道:“我和你一個單身狗沒什麽好說的。”
海葵:“?”
海葵追上去:“二少夫人,我,我不是狗啊!”
許亦心風風火火地跑去大嫂的庭院,剛踏進去,一眼便看見大嫂站在院中一簇綠油油小葉女貞旁,專心致志地拿着大長剪子給它修葉子,畫面很是歲月靜好。
許亦心穩了穩腳步,甜甜地喊:“嫂嫂~”
鐘婉琴擡起頭,看着弟妹笑意盈盈地朝自己走來,不由得也彎起了嘴角,十指調換了一下位置,将手中大長剪子的尖口朝下,這才回道:“心兒來了。”
許亦心挨過來接走她手上的園藝工具,笑眯眯地說着“我來幫嫂嫂”,鐘婉琴微笑着任她拿走了,自己回頭招呼丫鬟給她拿一盞花澆來。
手中握着沉甸甸的大剪子,許亦心還在為痛失500好感度而憂愁,她咔嚓咔嚓動了兩下剪子,對着面前綠油油的灌木,莫名覺得這顏色十分礙眼,咬着牙猛地給它來了一下子。
咔!這一下,是尤碩明的頭發。
咔!這一下,是尤碩明的發冠。
咔!這一下——
“弟,弟妹……”鐘婉琴小聲呼喚她,她這才回過神來,攥着剪子狠狠地最後再剪一刀,擡頭道:“嫂嫂,怎麽了?”
鐘婉琴弱弱道:“小葉女貞……快被你剪禿了。”
許亦心聞言,低頭一看,原本是近圓形狀的灌木,這下被她剪得坑坑窪窪,活像是誰頭上生了癞子,治不好的那種。
小葉女貞已過花期,郁郁蔥蔥的葉子中間或結着一串串小巧紫黑的圓果子,被她剪得地上這裏掉一串,樹上那裏剩半截,顯得愈發的醜萌了。
許亦心愧疚感油然而生,垂下剪子不好意思道:“對不起嫂嫂,我把你的綠油油剪壞了。”
鐘婉琴心疼地打量一眼它,嘴裏說着:“無事,我想辦法再修一修……”
她停下話頭,感覺這小葉女貞大約是修不好了。她将手中的花澆放下,走上前去,溫柔地拿走許亦心手中的園藝剪,道:“弟妹不大會做這個,以後還是我來吧。”
許亦心苦着臉,非常想撓撓頭,但是及時扼制住了自己做這不淑女動作的沖動。
鐘婉琴将她拉到一旁的石桌邊坐下,道:“心兒有什麽煩惱不妨直說,嫂嫂也好給你出出主意,憋在心裏可不太好。”
不愧是大嫂!不愧是美女!這敏銳度!
但許亦心也不好直接問她,畢竟她才是和尤碩明做了好幾年家人的人,如果自己直接問尤碩明的情史,她肯定會幫自家小叔子遮掩的吧?
許亦心旁側敲擊:“我今日入宮,見着一位身形高挑的美貌小姐,聽吳公公說,那是去參加皇後娘娘百花宴的……”
鐘婉琴接道:“柳湘湘?”
好家夥!對柳湘湘這麽熟悉?她都沒提是尚書令家的小姐啊!看來尤碩明和這柳湘湘一定有貓膩。
許亦心假裝思索片刻:“好像,是這個名字。”
鐘婉琴點頭,道:“原來如此。”
此次參與皇後娘娘百花宴的都是年輕的官家小姐,官員品級至少是正四品以上,而弟妹又說那姑娘身形高挑,那肯定是尚書令家的柳湘湘沒錯了。
恐怕弟妹是聽閑雜人等說了些什麽流言蜚語,自己琢磨了半天,又不好意思找旁人訴說,所以才郁悶得找小葉女貞撒氣。
“這柳湘湘十六歲時,與子弋相過一次親。”
這個她知道,吳公公那老家夥告訴她的。許亦心狂點頭,表示自己在認真聽。
“但是相親結果卻……不甚合人意。”鐘婉琴搖了搖頭,“子弋十七歲就被母親催着相親,一開始還認真聽從母親的話,費心準備,後來态度就愈發敷衍。和柳湘湘的這次,他剛從邊境打了勝仗回來,聲望正是水漲船高的時候,多少女子對他尊崇又愛慕,柳湘湘也不例外。
“柳湘湘盛裝打扮,早早等在了未聞湖畔,他倒是準時到了,只是,他直接騎馬從校場過來的,連衣裳也沒換,大夏天的滿身是汗,身後還跟着當時才十二歲的韓中郎。”
這就相當于約會時你化了美美的妝容,穿上選了兩個小時的裙子,而對方卻只穿着大褲衩和拖鞋就來了,屁股後面還跟着隔壁家的臭小孩。這擱許亦心,她得跳起來捶他一下子。
“柳湘湘沒有介意,大約是覺得,英雄嘛,這樣不拘小節也無可厚非,所以她便誇子弋威猛豪邁,不愧是新受封的鎮北将軍。子弋禮尚往來,也回敬了她一句話,但是這話将她當場氣哭,拂袖而去。”
許亦心興奮了:“是什麽是什麽?”
鐘婉琴搖頭一笑,無奈道:“子弋也誇她,‘柳小姐也人高馬大,看起來一拳能把韓漳打趴下。’”
許亦心一愣,等回過味來,禁不住爆發出一串響亮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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