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保重

二皇子李思峤中毒後的第五天,終于醒了過來。

裴神醫診斷出,有毒的并非是召南公主給二皇子的那杯酒,而是二皇子在太和殿的宴席上誤食了兩樣藥性相沖的食物,從而中了毒。給二皇子喂下裴神醫配制的解藥後沒多久,他果然就醒了過來。

整個皇宮都歡天喜地,終于不用再戰戰兢兢怕陛下和皇後一個不悅,讓他們給二皇子陪葬。陳皇後也解了禁足,一邊抱着她小心肝兒喜極而泣,一邊計劃着去茗月閣感謝裴神醫。

但她的訪問計劃被李顯慶給否了,原因是裴神醫不喜被人打擾,診金什麽的尤大将軍已經付了,眼下好好調養峤兒的身體是正經。

陳皇後想了想,只得聽從了陛下的吩咐,畢竟她兒子這一遭是在鬼門關走了一趟,這幾日只喝了糖水,沒有喂下任何東西,身體大大受損,确實需要好好調養。

而被衆人稱道的裴清,在二皇子醒來後的第二天,便雇了人忙忙碌碌搬着東西,預備着要離開魏國。

李顯慶趕到茗月閣的時候,東西已經搬得差不多,裴清正與腳夫們結錢,見他來了,還不緊不慢地打發走了那些人,才轉頭對李顯慶笑道:“陛下這時候應當忙得很,怎麽有空來這裏?”

鳥語蟬鳴的清晨,幾縷初出的晨光清清冷冷地穿過竹林,細碎地灑在李顯慶腳下。

李顯慶神色晦暗不明,定定地看着她:“裴大夫要走了。”

“是啊。”

“為什麽?”

裴清露齒一笑,“我從來不在一個地方停留一年以上。此次在新邺呆了兩年,已是破例,是該走了。”

吳公公拉着承佑遠遠站在一邊,承佑不住地撸着吳公公手中端着的浮塵,吳公公一邊應付他,一邊往陛下那邊看去,看着他和那女醫在馬車前相對而立,不知為何,陛下的身影顯出一絲寂寥的意味。

“……兩年。還是留不住你嗎?”

裴清微一蹙眉,“陛下想說什麽?”

李顯慶轉頭不看她,強自平複了心緒,淡淡道:“沒什麽。”

裴清不再追問,只轉過目光朝承佑招手:“承佑!走了。”

“哎!”承佑丢開吳公公的浮塵,乖寶寶似的跑了過來,裴清笑着拿掉他身上沾着的浮塵殘絲,攙扶着他坐進馬車裏,放下帷幔。

她拿好馬鞭,正想坐上趕車的位置,李顯慶忽然擡手拉住她的手腕,低聲問:“你是不是也覺得朕狠毒無情?你對朕失望了?”

裴清身形一頓,徑自搖頭笑了。

李顯慶将大将軍府的合卺酒送來給她驗看,她驗出裏面的确含有毒物,但這毒古怪得很,可使小白鼠處于假死狀态十天,十天後又悠悠醒來。劑量重了,就是百分百的毒藥,可令生命沒什麽痛苦地,無聲無息地逝去。

但終歸只是在動物身上做了實驗,它在人身上是何種反應,誰也說不準。

裴清拒絕用人來做試驗,不想再繼續研究它的毒性,便将他們的東西全部還回了內務監,然而,樞炎悄悄帶走了她提取出來的毒物。

之後二皇子就倒了。裴清給他配制的根本不是什麽解藥,只是平常的滋補之方,一則,以她判斷,二皇子五日內就會醒來,這毒物本就是假死藥。二則,這麽厲害的毒物,想要在幾天之內研制出解藥?

癡人說夢。

李顯慶這人,狠心到拿自己兒子當棋子,做實驗,現在又抓着她的手問她自己是否無情……

裴清輕輕掙脫他的手,稍稍往後一靠,倚在馬車上,看着李顯慶道:“你是我見過的,最适合做帝王的人。”

“這是稱贊嗎?”

裴清一挑眉,“算是吧。”

兩人默然而立,誰也沒主動開口,馬車中承佑等得不耐煩了,挑開簾幔大聲催道:“小玉,再不走太陽都要曬死人啦!”

裴清連忙湊上前,好生将承佑哄了進去,而後自己坐在趕車的位置上,偏頭對李顯慶道:“保重。”

李顯慶袖子裏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在她轉過頭去準備趕車的那一剎那,他壓抑的情緒忽然無法自持,猛地上前拉住了她的馬鞭。

裴清詫異地回頭看他,李顯慶非但沒松手,還得寸進尺地張開五指包裹住了她的拳頭。

裴清低頭看他與自己重疊在一起的手,又擡起清冷的眸子與他對視,眼神中透着詢問。

李顯慶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有了慌亂的感覺,他緊了緊自己的手勁,并沒有松開她:“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還未曾報答。”

說的是兩年前裴清在采藥的途中撿到了他,還治好了他的傷。

裴清沒有注意到他自稱的變化,只不在意地搖頭一嘆,另一只手繞過來,伸出食指敲了敲李顯慶的指節,李顯慶臉頰一熱,妥協般的放了她的手。

“不必了。我救治過的生命數不勝數,當時也只是舉手之勞,是我身為大夫的本職而已。在我眼裏,你與我所救過的那些人并無區別,甚至與我救治過的阿貓阿狗沒什麽兩樣。我何曾期待過你的報答?”

李顯慶臉色蒼白,看着她一字一句吐出這樣傷人的話。

阿貓阿狗?

他在她眼裏竟與阿貓阿狗沒有區別?

她對他從不曾有期待,所以也無從失望,所以可以輕描淡寫地說他是她見過的最适合當帝王的人。

“……何時回來?”

“不會回了吧。此處又不是我故鄉,談何‘回來’?”

李顯慶不甘心,“那你要去哪裏,能告訴我嗎?”

她一向沒有目的地,到處走而已。不過這次,她的确有想去的地方,那就是宋國。研制出這種厲害的假死藥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她一定得去領教一下。

當然,這些就沒必要告訴李顯慶了。

“四處漂泊,随遇而安。”裴清對他微微一笑,告別道,“李顯慶,後會無期了。”

李顯慶聽她直呼自己的名諱,眉毛都沒動一下,只一言不發站在原地,死死盯着她,想從她神色中找出一絲不舍。

裴清沒糾結他的神色,轉過頭囑咐承佑坐好,揚起鞭子抽了一下馬臀,馬車緩慢啓動。她走過那麽多地方,很多人都想讓她留下來為其效力,李顯慶不過是這諸多人的其中之一罷了。

但她忽然停住了手,在轱辘的車輪聲中回首,看見李顯慶還杵在那兒,腰間插着一把折扇,臉上的神色無比陰沉。

真是像啊。

她大聲對他道:“有一件事想和你說。我很讨厭扇子。”

李顯慶一怔。

可他是因為有一次見她對別人手中的折扇多看了兩眼,以為她喜歡男子這樣撫扇輕搖的翩翩公子模樣,所以每次見她都帶着折扇。

裴清重複道:“無比讨厭!”

馬車聲逐漸變小,裴清的身影在柔和的霞光中遠去,吳公公看着陛下孤零零地站在方才馬車停留的地方,抽出腰間的折扇,動作極緩地展開它。

只看了一眼,便手指一松,扇子跌落地上,沾染了塵埃。

吳公公思忖片刻,輕輕走到陛下身邊,溫聲道:“陛下想讓裴大夫留下來,何嘗沒有辦法。”

李顯慶默然,半晌才道:“朕不能讓她厭惡。罷了,恣意悠然,才是裴清。”

他不再駐足,轉頭向城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問身邊人:“刑獄司那邊如何了?”

“回陛下,釋放的文書昨晚已下達,典獄通知了尤大将軍今日清晨去領人,現下大将軍應當已經接到人了。”吳公公低眉道,“陛下囑咐過那召南公主在獄中留下的東西要全部收上來,故而典獄盡職盡責,一直在觀察,陛下英明,召南公主還真在獄中留下了筆墨。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那紙上寫的不知是哪國的文字,一個個彎曲圓滑,像蝌蚪似的,叫人分辨不出她寫了什麽。”

李顯慶神色并無波動,“意料之中。派人将它送到朕的案臺上來。”

******

已近辰時,和煦的陽光灑在刑獄司大門口的石獅子上,獅身透着亮亮的暖金色。

許亦心走出大門,一眼就瞧見了在尤老夫人身後矗立的尤碩明。

她停住腳步,怔怔地望着那個俊逸挺拔的身影……六天不見,還怪想他的。

柳湘湘兩步越過許亦心,小跑着沖向陳永祯:“表哥!”

接人的諸位聽到了聲響,紛紛擡起頭來,尤老夫人連忙上前:“心兒!我的好孩子……”

尤碩明緊跟上前,看着母親愛憐地拉着亦心的手好一陣寒暄,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不敢從她身上移開一瞬,終于,母親松開了亦心的手,輪到他了。

亦心目光落到他身上,見他一言不發,笑容有些保持不住了,神色帶了一絲猶豫。僅僅六天,她好似憔悴了許多。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默默凝視着對方,許亦心沒由來的心中升起一陣忐忑,小聲開口道:“子弋……”

話音未落,忽然被尤碩明猛地抱住了,許亦心一愣,心中的大石頭卻落了地,感受到他下巴抵在她肩上,雙臂緊緊箍着她的肩背,恨不得将她揉進他身體裏。

她察覺到他的身軀微微顫抖,不由得心生愛憐,擡起手輕輕拍他的脊背,而他緊了緊自己的手臂,手掌貼在她蝴蝶骨上,熱乎乎的,聲音卻帶了鼻音,悶悶道:“你瘦了。”

許亦心內心融化成一片雲海,抱着他柔柔地笑了:“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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