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甩鍋

尚書房的裝潢風格很是端麗典雅,書案後方的牆上挂着先帝的題字,上書“業精于勤”,勉勵一國之君更要勤奮治學。

而與尚書房格格不入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位上半身被麻繩束縛的中年幹瘦男人匍匐在地上,頭發散亂,衣着破舊髒污,露出皮膚的地方顯現出各色新舊傷痕,狼狽極了。

他掙紮着爬起來,在旁邊太監倒計時結束前支起了上半身,爬過去撿起形狀各異的石頭,哆嗦着一塊一塊往上摞。倒計時結束,五塊石頭沒有摞成功,嘩啦一下散落在地上,另一邊站着的執刑太監立即揚起馬鞭,狠狠抽了他一下。

“啊!”他一聲慘叫,整個人又摔倒在冰涼的地板上,被汗水濡濕的烏黑額發黏在鬓角,與他慘白的臉形成鮮明對比。

許兆禾支着手肘嘆氣:“真是個廢物,試這麽多次還是堆不好。”

“微臣知罪,是微臣無能!”被鞭打的中年男子哭着在地上撲棱,試圖重新支起上半身。

“啧。朕讓你說話了嗎?掌嘴!”

執刑太監應聲稱是,蹲下拎起中年男子的上半身,給了他響亮的一巴掌,直打得他眼神渙散。

中年男子挨完打,很快又清醒過來,鼻涕眼淚一起流,緊咬着下唇不吭聲,爬到那堆石頭跟前,用能動的十指快速将石頭攏過來,繼續堆石子塔。

經歷了無數次失敗,身上被打得幾乎沒有一塊好肉,終于有一次在倒計時結束前堆好了石子塔,他哭着擡頭看向躺在女人堆裏的許兆禾:“陛下!微臣堆好了,陛下請看!”

許兆禾懶懶地擡眸,瞥一眼十步開外摞成石子塔的五塊石頭,再看一眼旁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中年男子,聽着計數太監回禀這次完成堆塔的時長,良久,大發慈悲地站起身來,慢悠悠地走下堂來:“恭喜皇叔,這次破紀錄了呢。”

這中年男子正是當朝皇叔許常義,幾年前被遣往奉南郡就藩,如今任着奉南郡守。

許兆禾停在皇叔面前,居高臨下地盯着他狼狽不堪的模樣,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如何,皇叔肯如實交代了嗎?兩界山的匪徒是不是皇叔養的?”

“微臣冤枉!給微臣一百個膽子,微臣也不敢私養山匪、還命他們打劫長公主啊!請陛下明察,微臣冤枉啊嗚嗚嗚……”

許兆禾搖頭,一腳把方才的石子塔踢散了,道:“一個月了,皇叔怎的還是如此嘴硬?你不好拿封地的駐守軍隊做文章,便偷偷在兩界山養了一群匪徒,就是拿他們當私兵在養,以備不時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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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常義哭着發抖,連連否認。

“你平日小打小鬧也就算了,朕懶得管你,但你居然打主意到朕的阿姊頭上來,朕豈能饒你?”

“微臣冤枉啊!”

“還不肯說,莫非要等朕派人将皇叔的兒女請過來,皇叔才肯松口?”

“不!陛下,求陛下開恩!”許常義驚恐萬分,“知賢和康寧什麽都不知道,不關他們的事啊陛下嗚嗚嗚……”

許兆禾一腳将他踹翻,煩躁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吵死了!再哭把你舌頭拔了!”

四周的宮女太監都噤若寒蟬,縮着脖子低着頭,餘光關注着房中央那施暴的國君和受虐的皇叔。不一會兒,傳話太監急匆匆小跑進來,撲通跪倒禀報說長公主殿下來了。

許常義身軀一震,熱淚盈眶道:“召南……”

許兆禾松開踩在皇叔臉上的腳,怒道:“還不快把奉南王這個廢物擡下去!滾,都給朕滾,被阿姊發現了你們就統統去住豬圈!”

太監們連忙将抹布胡亂塞進郡王的嘴裏,擡起他的四肢,一溜煙地往畜牧司跑,宮女妃嫔們便手忙腳亂地收拾衣服告退,餘下的近侍火急火燎地收拾掉書案上的蛐蛐兒罐子,擦淨地板上奉南王留下的血跡。

許亦心踏入殿內,看見的便是她便宜弟弟端坐在書案旁,一本正經地批閱奏折,頭頂上是“業精于勤”四個大字,禦前太監兢兢業業地在一旁伺候筆墨,畫面很是正面積極,若她在看一部電視劇,旁白應當已經打出了“一代明君的誕生”。

可惜殿內侍從身上深紫色的“驚魂未定”昭示着平靜水波下的暗潮。

空氣中仿佛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許亦心忐忑又疑惑,不知是自己鼻子有問題,還是這位變态弟弟在尚書房玩什麽重口味的把戲,她一撩裙擺行了跪禮,許兆禾這才一副沉迷政事被驚醒到的模樣,丢下折子大步走來拉起皇姐,依戀地湊過去埋在她頸窩撒嬌。

“阿姊怎麽忽然就過來了,朕都沒來得及迎一迎。”

長公主在宮內暢通無阻,許兆禾表面上給她的信任的确是超出了她的想象,要說陛下撕破了臉給自己皇姐下藥,說出去恐怕都沒人相信。

許亦心忍着不适,把這熊孩子從自己懷裏拽出來,對上他的視線,看着這張與自己七分相似的臉,心又軟了一片,很想rua一把熊孩子的頭發。

當然還是忍住了沒有動手,因為他頭上戴着礙事的金冠,眼睛忽閃忽閃地望着她。

“叨擾陛下了,召南此次前來,是有要事啓奏。”

“阿姊且先別忙,朕還沒用晚膳呢!”許兆禾興高采烈,拖着她的手臂一邊說一邊向外走,離開了那個散着血腥味的尚書房。

許亦心被他熱乎乎的肉爪牽着,看他對自己表現出毫無芥蒂的親熱與依賴,眼裏的燭光一跳一跳,心中緊繃着的那根弦不由得也松懈了些許。

許老弟給她的感覺,與尤老夫人鐘婉琴他們完全不一樣,雖說都算是家人,可看着他與自己相似的臉,瞥見他笑起來那甜甜的酒窩,就恍惚覺得……他就像她親弟弟一樣。

是因為召南這具身體的原因嗎?

膳食很快就擺了上來,有葷有素,有湯有甜點,種類繁多賣相甚佳,但盛着它們的容器全部都是銀器,大約是怕被人在膳食中下毒。

她被弟弟拉着坐下,掃一眼桌上這佳肴,心中還想着避雨閣的命案,沒什麽胃口,何況這銀晃晃的一片,像是在提醒她要随時提防着他人,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被弄死。

實在令人瘆得慌。

試菜太監完成任務後悄悄退下,許亦心拿起銀碗和銀勺為他舀了半碗魚湯,放在他跟前,想了想,還是憋不住提醒道:“陛下,往後別用金銀盛食物了吧,金銀器具乃成分污濁的金屬,長久用之,恐傷陛下聖體。”

小心重金屬慢性中毒啊老弟!

許兆禾彎着眼睛笑,“阿姊從前也這樣說,只不過不是嫌它們污濁,而是責怪朕奢靡。”

好家夥,試探這就開始了嗎?

許亦心謹慎應對:“入口的東西,總歸要謹慎一些。陛下實在喜歡金銀器具,可将它們熔了去造其他東西,杯盤與觥籌就換成瓷的,好不好?”

“阿姊如今好說話了許多,不再過多幹涉朕了,朕喜歡這樣的阿姊!”許兆禾笑眯眯地幫皇姐盛了一勺煮得極爛的老南瓜,推到她面前,“不過,阿姊對朕的稱呼,這是打算一直與朕這樣生疏?”

許亦心接過碗勺,暗自斟酌着,擡眸對上他的注視,露出一個微笑,嘆道:“召南這些日子經歷了太多事,心境有所變更……罷了,阿禾,是姐姐錯了。”

聽見這親昵的稱呼,弟弟眉間的陰霾一掃而光,殷勤地請她嘗一嘗他盛的老南瓜,許亦心無奈地瞥一眼自己手中的碗,笑道:“阿禾,姐姐一向不吃南瓜,你不記得了嗎?”

許兆禾笑容一僵,緩緩移開支在桌案上的手肘,眼裏笑意褪盡,沉默地盯着對面的她。

她面上淡然,平和地回應他的注視,實則縮在鞋子裏的腳趾緊張得直抓鞋墊,心跳聲大到快震破耳膜。

他給她盛南瓜,她就察覺到了,這小家夥在懷疑她。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當然一眼看出她的不對勁來。

還好召南公主是個喜歡寫日記的人,有一次提到了自己讨厭南瓜的原因。

巧了,她也不愛吃南瓜。

許兆禾一拍腦袋,突然笑起來:“瞧瞧朕,整天批折子批得腦袋不清明,竟把阿姊的飲食禁忌給忘了,哈哈!”

許亦心當然配合他笑,一頓飯下來,兩人倒還吃得不錯,将一桌子菜吃了個七七八八,弟弟撫着自己被撐圓的肚子向姐姐擠眉弄眼,說自己這是四個月顯懷了。

許亦心被他逗笑,揮手命人将東西撤走,而後正了正衣冠,向他禀報避雨閣一事。

許兆禾聽了眉毛都沒擡,不屑地表示袁德厚聲色犬馬好長一段時間了,死于馬上風并不意外,讓蘇敬綸趕緊結案吧。

“陛下,不可。如此快速結案,袁德厚的父親威武将軍不會罷休的。”

已經兩個月沒人敢在言語上反駁他,但面前的人是他阿姊,許兆禾只得壓下心中的暴虐,“那依阿姊的意思呢?”

“召南鬥膽,已讓大理寺協助鎮撫司一同審理此案。袁老将軍那邊,明日我去安撫一下。”

“好,辛苦阿姊了。”

“還有一件事。是關于和親一事……”

許兆禾湊過來握住她的小指,低頭道:“給阿姊下蒙汗藥是蘇敬綸的主意,朕一時糊塗,便同意了,阿姊不要生朕的氣好不好?或者朕現在就命蘇敬綸進宮來向阿姊請罪,随便阿姊如何處置他——”

小家夥還挺會甩鍋,可把你牛逼壞了。

許亦心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阿禾誤會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你還記得陶修文帶回來的信嗎?”

“當然記得,阿姊的親筆信,朕看了好多遍呢!”

“信中所提到的北越進犯我大宋一事,就快要發生了,阿禾,值此關頭袁德厚忽然死了,他父親威武将軍又年邁,該派誰去抵禦越國呢?要開始謀劃了啊。”

許兆禾有點驚訝,“阿姊還真相信托夢一說?阿姊不是最厭惡神鬼莫測之事?平日裏,朕去太史局請喬先生蔔一卦,阿姊都要唠叨半天呢。”

嚯,召南公主還是個唯物主義者?

“從前是我沒有參透。阿禾放心,往後你去太史局找喬先生,我一定不攔着。”許亦心道,“現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北越……”

許亦心還沒說完,就被弟弟嚷嚷聲打斷。

許兆禾不想聽了就裝頭疼,咿咿呀呀地捂着頭喊疼,搖擺着身軀走到卧榻上躺下了,只說改日再議。

和電視劇裏逃避寫作業的小屁孩一毛一樣。

許亦心無奈地走過去坐在他身側,輕聲勸道:“阿禾……”

許兆禾閉着眼,聽見姐姐坐在自己身邊的聲響,遂摸索着靠過去枕在她大腿上,哼哼唧唧地說自己頭昏腦漲,困意綿綿。

她只得耐心地幫他按|摩太陽穴,想等他緩過勁了再商議國事。

然後這小屁孩就睡着了。

許亦心停下發酸的手,垂頭盯着他看,瞅見他眼下一圈淡淡的烏青,的确是睡眠不足的樣子。

難怪長不高……

她真心實意地為這孩子擔憂起來。

一個大男孩,十六歲了才一米六五,這是随了誰啊?

過了好半天,許亦心腿都麻了,小太監才悄悄進來通報,說趙婕妤來了。

趙婕妤是一位豐腴美豔的宮妃,走起路來婀娜多姿,不過當她進到內殿,一眼瞅見陛下睡在長公主的大腿上,婀娜的步伐稍微歪了那麽一下。

“拜見長公主殿下。”她連忙裹緊了寬大的披帛,遮住鎖骨上的傷痕,恭敬地行了跪禮。

許亦心困得眼皮打架,招手讓她過來,小心翼翼地将便宜弟弟的腦殼搬開——

失敗。

小兔崽子抱得太緊,仿佛抱着求生木似的。

“趙婕妤,快來幫一幫本宮!”許亦心低聲道。

趙婕妤如夢初醒,連忙挨過來,抱住陛下的頭,往自己懷裏怼。

許兆禾這才轉而埋進香軟大姐姐的懷裏,緊緊摟住了趙婕妤的腰。

許亦心松一口氣:“有勞趙婕妤了,多謝。”

趙婕妤微紅着臉,擡眸悄悄瞥一眼長公主,然後目光落回陛下的臉上,輕聲說:“陛下好久沒睡這麽沉了,是臣妾該謝謝長公主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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