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波瀾
韓漳低聲稱是,小心地扶将軍躺下,走到書案邊,緩緩将布絹湊到燭火下。
窗外淅瀝瀝的雨聲漸漸停了,天色還是灰蒙蒙的,韓漳掏出手帕将餘下的灰燼收起來包好,聽見背後将軍問他:“劫獄之人是誰,他們可有給你說法?”
“沒有,他們只說陶修文卧床不起,無法過來與我對質。”韓漳撇嘴道,“我看那就是他們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哪有獨自一人去劫獄,還從重重守衛中毫發無損逃脫了的?”
尤碩明乏力道:“若不是你技不如人被陶修文拿走白羅玉,也不至于被他們算計入局。”
習武之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己這一身武學造詣,韓漳正是争強好勝的年紀,被将軍這一點明自己技不如人,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嗫嚅好半晌,才撅着嘴道:“屬下慚愧,屬下會好好練功的……”
尤碩明沒再繼續這個話頭,撐着身體坐了起來,吩咐韓漳去拿文房四寶過來。
執筆後,他愣了片刻,韓漳在一旁輕喚了一聲“将軍”,他才醒過神來,斂了斂神色,落下筆去。
“讓十三帶着它回國,親自交到陛下手中。”尤碩明道,“此案已了,陶修文你不必跟着了,我另外交予你一事。你去查查大理寺少卿沈信芳……與召南公主是否有私仇。還有……”
他頓了頓,想起方才看到的裴大夫,不知她為何來了宋國,是否帶有陛下的谕旨,又為何以這種方式出現在公主府。他默了片刻,又道:“算了。你退下吧。”
韓漳低聲稱是,收好将軍的親筆信,垂頭退出房間,輕輕合上房門。
交代好信件之事後,韓漳溜出了公主府,回想着将軍的囑咐,暗道,将軍讓他去查沈信芳,依他看,還不如去查蘇敬綸。
沈信芳那哪像和公主有仇啊,分明是和将軍有仇。好在公主并不待見沈信芳,反倒對蘇敬綸處處親近,将軍還不着急,他看着都急。唉。
他施展輕功上了房頂,雨後的瓦片濕漉漉滑溜溜,他謹慎地站穩後,仔細辨認了一番大理寺的方位,輕點足底,朝大理寺而去。
蹲在上頭偷聽了好一會兒,沒見着沈信芳,倒是聽衙役聊到避雨閣一案的許多雜七雜八的桃色緋聞,他聽得直打瞌睡。不一會兒,聽見衙役又談起少卿大人,說少卿大人今日心緒不佳,早早下了職回太尉府去了。
原來目标早就溜了。
韓漳撓頭,四處張望了一下,太尉府又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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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悠了片刻,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一片眼熟的區域,韓漳擡頭,看了眼牌坊上的“石垣坊”三字。
罷了,調查沈信芳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蘇敬綸說陶修文病得起不來床了,他才不信,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需要與他對質時病了?
他偏要去揭穿這個小白臉的拙劣伎倆。
說幹就幹,韓漳輕車熟路,悄無聲息地趴在陶修文卧房上方的屋頂上,輕輕掀起一片黏答答的瓦,從縫隙中看去——只見房內昏暗陰沉,雨後的斜陽停留在窗臺上,床榻上的被褥中隐約顯現出一個長條,韓漳揉揉眼睛,仔細一看,這個長條形狀的東西正是陶修文。
陶修文頭發散亂,緊閉着雙眼靜靜地躺着,一動不動。
韓漳看了大半天,也不見他翻一下身,或者發出聲響。韓漳納悶,一般病得重的人,不是哀嘆聲綿綿不絕的嗎?他這寂靜無聲的,該不會死了吧?!
我還沒好好揍他一頓,他怎麽能死呢?
韓漳輕輕蓋好瓦片,縱身飛下去,在門口猶豫片刻。
反正要進去,也無所謂動靜大不大了。這樣想着,他擡腳猛地一下踹開了房門,大步踏了進去,繞過屏風直奔床榻。
陶修文沒被驚醒,依舊眉頭緊鎖,臉色慘白,眼下烏青,像被人打了兩拳似的。
韓漳盯着他看了一會,發現他臉頰略微凹陷,短短幾天沒見,這人居然瘦了這麽多。
還有氣兒沒有?
他伸手想試他脖頸上的脈搏,剛一湊近,突然被陶修文猛地抓住了手腕,韓漳着實吓了一跳,急急向後退去,但陶修文抓得很緊,他這麽一退,帶得陶修文從榻上滾落下來,狼狽地跌在他腳下。
“你沒死啊?!”
陶修文倒在他腳邊,遲緩地擡起頭,幽幽看他一眼,有氣無力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死。”
韓漳看出來他的确病得不輕,不想與他一般見識,而且自己是跟蹤他才知道他的住址的,這一現身,免不了又得被他诘問,遂打個哈哈企圖蒙混過關:“那就好,哈哈。那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告辭。”
陶修文眼疾手快圈住他的一條腿,死死抱着,臉貼在他膝彎喘息着道:“別,等等……”
“你你你幹什麽?!”
陶修文柔弱無比:“我餓了……”
“你餓了關我什麽事?”
“韓中郎……可憐可憐我,給我弄點吃的吧……”
再不吃東西,他真的要死了。
韓漳拔腿想跑,奈何他死死抱着不撒手,韓漳走一步,便拖着他在地上蹭一段路。
“你撒手!你丢不丢人啊?”
命都快沒了,還怕什麽丢人。
陶修文緊貼着這根救命稻草,還往上攀爬了一下:“韓中郎大人大量,定不會計較我将你壓在牆上一事,況且我們也算是出生入死過的交情,韓中郎怎麽忍心丢下我不管?韓中郎一向心地純善,濟弱扶傾,厚德載物,樂于助人……”
韓漳爆紅着臉提着差點被他拽下去的褲腰大吼:“你閉嘴!”
半個時辰之後,韓漳看一眼一桌子吃空的菜,再看一眼地上慘不忍睹的嘔吐物,目光又回到癱在榻邊的陶修文身上。
陶修文吃一陣吐一陣,已經吐了七八回了,韓漳被他弄得沒脾氣了,指着那一灘嘔吐物:“我不收拾了。你愛死不死,我不管了。”
“韓中郎別走……”陶修文虛脫了,手都擡不起來,“我想喝水……”
韓漳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恻隐之心不由得動了又動,重重嘆一口氣,起身在他房內翻找起來。
水缸水壺統統是空的,他只得跑去外邊的水井邊提了一桶水,草草裝了一壺,正欲給陶修文倒一碗過去,卻聽陶修文弱弱道:“不能喝生水的……”
韓漳怒視他一眼:“事兒真多!”
嘴上這樣說,但還是快速生了火,為他燒了一壺開水,倒一碗出來,放溫後端起來遞給他。
陶修文又道:“我沒力氣。”
韓漳:“……”
韓漳只得又扶他起來靠在自己肩上,端着碗貼在他毫無血色的唇邊,看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将一整碗都喝完了。
放下碗後,他看見陶修文鼓着腮幫子抖了一下。
“不會喝水也吐吧?”韓漳緊張地盯着他的唇。
陶修文癱在他身上搖搖頭,氣若游絲道:“韓中郎,你相信鬼神嗎?”
韓漳:“?”
“我懷疑我中邪了。”陶修文苦哈哈道,“八天以來,我幾乎睡不着覺,時常腹痛難忍,吃東西也不得安寧,吃什麽吐什麽,請了好幾次大夫了,大夫都說我身體毫無異樣,應當只是疲勞過度,多休息便可,給我開了安神補氣的藥,可我連吃藥都吐……”
哪只鬼啊,這麽有眼力見兒……韓漳正腹诽着,外頭忽然響起來一陣聲響,韓漳不想多事,欲乘機溜了,遂壓低聲音道:“你起來,別賴我身上快點兒的!”
陶修文拽住他的袖子:“我不——”
推推搡搡間,蘇敬綸已然踏入卧房,看到床榻上糾纏在一起的兩人,瞪着眼睛語塞了好一陣。
陶修文不緊不慢地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艱難地從韓漳懷裏坐直身,道:“右将軍。”
韓漳一擺脫他,立刻彈起來站得離床榻遠遠的,對蘇敬綸解釋:“我是來探病的。”
蘇敬綸打量一眼韓漳,又掃一眼桌上地上這一片狼藉,略微蹙了蹙眉,道:“修文,我向陛下求了恩典,讓喬先生為你診治一番。快收拾一下,去太史局。”
陶修文眼睛一亮,連忙稱是,打起精神來拿過床頭的官服穿上了,還梳了一個一絲不茍的發髻,戴好發冠穿上鞋子,剛站起來走了一步,腳下一軟就往下跌,韓漳一把撈起他,他于是心安理得挂在韓漳身上。
韓漳摟着陶修文帶他走,一邊走一邊想,這小白臉還挺沉。他有些吃力地擡頭道:“蘇将軍,搭把手。”
蘇敬綸回頭看一眼,對他露了一個微笑:“不必了,本将軍相信這點重量對韓護衛來說,是小菜一碟。”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你的下屬你不操心,反倒丢給我?
正咬牙切齒,忽然聽見挂在他身上的陶修文輕哼一聲,低聲在他耳邊道:“韓中郎……別抓皺了我的衣服。”
韓漳只想打爆他的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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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竹林中坐落着一座小院,雨後的斜陽溫和傾瀉而下,照在院門那一老一少的脊背上。
承佑看着裴清龍飛鳳舞地寫完了“茗月閣”三個大字,笑着拍了拍手,幫她把筆墨收起來放到一旁,又搬來板凳,将她寫好的牌匾拿上,站上凳子舉起牌匾在院門上方比劃。
在裴清的指導下,終于把牌匾挂好了,他跳下凳子,兩手往腰上一叉,道:“終于弄好了,小玉,我餓了!”
“好,菜早就備好了,今天做辣椒炒肉和水煮——”
“又是你做啊!小玉,咱們把阿炎請來吧?”承佑挽上她的手眨巴着眼請求。
裴清失笑道:“阿炎遠在魏國,我上哪兒給你請去?承佑乖,家裏的錢不夠咱們請廚子的,再忍兩天,等小玉多賺些錢來再說。”
承佑失望至極,抱起一堆紙筆向裏走,嘟囔道:“好吧,那我就給小玉一個面子。”
裴清靜靜看着他的背影,背起手來,逐漸收了笑意,擡頭又看向那塊簡陋的牌匾。
不該在魏國待那麽久,讓承佑對那裏的人和事物産生了感情。
……
千裏之外的魏國,吳公公垂頭呈上十三送來的信件,李顯慶瞥一眼封面的字,确認是尤碩明親筆,這才慢慢打開了信件。
“這石頭投進去,果然很快有了波瀾。”李顯慶微微而笑,将信件丢給吳公公,命令道,“燒了。”